第62章 一波未平 (1)
接二連三的事兒,都撞在一起了。
看着廟裏人的動作, 秀姨将睡得迷糊的福妞背起來,而後站起身,微微彎腰對着李雲曦和蘇程玉, 叮囑道:“跟着他們一起走,先找個城進, 小娘子你的病得入城才能找到大夫,拖不得的。”
言罷,秀姨就背着福妞朝着廟門口走去。
李雲曦身子乏得很,高熱令她渾身發軟, 腦子裏的暈眩一陣一陣地湧來, 但是她也知道秀姨說得是對的,能夠遇到秀姨這般好心人, 算是他們的運氣了。無論如何,他們現下必須盡快入城尋醫。
落水之後,他們備用的藥物幹糧都丢了, 唯一慶幸的是, 當時她将那一枚玉玺并着荷包縫制在了衣裙上,這才沒有丢了這一枚天子之寶。
李雲曦看了一眼一直沉默着的蘇程玉,伸手扯了扯蘇程玉的衣袖,小聲道:“蘇程玉,咱們也走吧。”
蘇程玉看着李雲曦面上透出的不正常的暈紅,便是起身都顯得費力,他心頭略微一沉,伸手扶着李雲曦低低地應了一聲:“嗯。”
李雲曦自清醒過來之後, 便就不曾聽蘇程玉多說什麽, 她也不曾多想, 只以為是那在水中險些遇難的緣故, 把蘇程玉吓着了,這才沉默少言。
李雲曦依靠着蘇程玉攙扶的力量,勉強往前邁步,她沙啞着嗓子道:“你別怕,入了城,尋着大夫,我就會好起來的。”
“還好,你沒受傷。”李雲曦轉過頭,淺淺地笑了一笑。只是這笑裏始終透着一抹憂慮,蘇程玉知道李雲曦是在擔心現下與他們失散的沈恪。
蘇程玉扶着李雲曦,小心地跟上隊伍,他想了想,而後安撫地道:“你也別擔心,沈恪不會有事的。”
“嗯?”李雲曦轉過頭,她的眼神中閃過一抹疑惑,自他們與蘇程玉一同上路開始,蘇程玉從未喊過沈恪的名字,都是喊沈恪爹的,如今這個稱呼......
李雲曦因為高熱有些迷糊的腦子隐隐約約得趕緊到些許不對勁。
注意到李雲曦略微不解的目光,蘇程玉身子微微一僵,他垂下眼眸,含糊地道:“娘,你別怕,爹不會有事的。”
話語說得很輕微,耳廓處不知不覺地便就紅了一片,垂下的眼眸遮掩住眼中的羞恥與說不清的些許莫名情緒。
李雲曦聽着蘇程玉的安慰,她扯了扯唇角,将腦中浮起的些許疑惑壓下,走出破廟後,她又朝後看了一眼,疲憊的目光落在厚重的雲層間,視線略顯模糊,她的聲音虛弱而又無力:“維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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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隊伍走得不算快,李雲曦走到最後,幾乎是走不動了,她整個人都是暈乎乎的,蘇程玉将李雲曦背上,跟上隊伍的步伐。
這一隊難民是朝着離他們最近的豐城行進的。
蘇程玉對于豐城了解得不多,但是卻也知道豐城還是有龍鱗衛的節點。入了豐城,尋到龍鱗衛的節點,便就能同龍鱗衛接上頭了。
追蹤他們的人是丁明和熊厲,若是不出意外的話,他們若是順着這路繼續追捕,應當也會到達豐城,回頭總能遇上。只是......
蘇程玉感覺到背後吹拂在脖頸處的灼熱氣息,他的眉頭微微擰起,是否将小郡主交給龍鱗衛,蘇程玉的心頭忽而間閃過一抹遲疑。還有那沈恪......蘇程玉的視線看向前方隊伍被攔在城門處,心中一片沉甸甸的。
熊厲是什麽樣的人,他很清楚,戰鬥中的熊厲根本就是一個瘋子,不死不休的瘋子,沈恪的功夫是不錯,可是要想脫身,必定是要脫一層皮下來。若是稍有差池,那沈恪只怕是回不來了。
那麽到時候,這麽一個嬌嬌弱弱的小郡主......蘇程玉心中思緒紛亂,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決斷?罷了,走一步算一步的,先入城尋個大夫再說。
素來不顧及他人的蘇程玉倒是難得軟了心腸,或許是這一段日子喊爹喊娘莫名喊出來的溫情,想到自己這段日子做的‘糊塗事’,他面上一陣難為情,抿了抿唇,權當做是自己又失憶了吧。
這般想着,兩人很快便就随着隊伍來到城門口,城門口的守衛似乎是在檢查什麽,而後對着進城的百姓說了兩句,便就看着來了一隊守衛,看着入城的百姓,隊伍裏一陣騷動,但很快便就又在領頭的衛兵的解釋下安靜了下來。
雖然距離略微有點遠,因而聽不清前方到底是說了什麽,只是蘇程玉的眼神極好,他看着前方守在門口的衛兵的雙唇張張合合,好像是在交談着什麽。
“又來了......今早不是才來了一批.......”
“先安置下來......有病的......”
兩人的對話斷斷續續的,随着衛兵的轉身,看不清那張合的唇,便也就看不清兩人到底說了什麽。不過剛剛看到兩人那臉上的神情,只怕城中的情況不是很好,然而此時他們不入城卻也是不成的。
蘇程玉感受到背後李雲曦那滾燙的體溫,便也知道當下最急的便是尋大夫,李雲曦的傷寒之症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低下頭,想了想,便就繼續随着隊伍朝前走,等到了城門口,蘇程玉便就感受到一絲緊張,盤查很嚴格,而盤查之中透出的些許氣氛,很是沉重壓抑。
蘇程玉頓了下腳步,總覺得這豐城之中好似出了什麽事。
門口的衛兵見着蘇程玉背着李雲曦,而李雲曦明顯是燒得糊塗了,衛兵皺了下眉頭,沉聲詢問:“你背後的小娘子什麽時候染病的?都有什麽症狀?”
蘇程玉沒想到對方并不曾詢問他們的身份以及來歷,而是直接詢問病況,他不由得愣了一下,倒是離他們最近的秀姨拉着福妞走上前來,笑着躬身對衛兵道:“官爺官爺,這小娘子,是因為淋了雨染了風寒,就只是發熱,官爺放心,咱們這一路同行,沒事的,都清楚着呢。”
聽着秀姨的話,那衛兵的目光略微松了松,只是猶疑的目光落在不發一言的蘇程玉身上,見着衛兵的視線掃向蘇程玉,秀姨又走上前,看了一眼蘇程玉,輕聲對衛兵道:“那漢子啊,是小娘子的兄長,腦子......”
秀姨比了比腦子,又小聲地補了一句話:“腦子有問題,人是傻的。”
“這年頭啊,誰家都不容易,要不是遭了難,誰會這般折騰,那一家子,就剩下這兄妹倆了,一路上磕磕絆絆的......”
聽着秀姨這絮絮叨叨的話語,衛兵眼中的警惕消散了不少,也知道這段日子,遭難的村子不少,水患現下還沒平息,這些人跋山涉水的,确實也是不容易。
衛兵嘆了一口氣,揮了揮手,道:“知道你們大家難,咱們縣府大人才特地設了救濟點,你們來投奔啊,便就先帶去救濟點安置,放心,救濟點內有吃有喝,妥當着呢。”
“好了,兄弟,你背着你妹子,到一旁等等,等我們查驗完,你們便同那些人一起去救濟點,別擔心,救濟點也有大夫的,你家妹子若只是傷寒起熱,倒不用擔心,若是......”衛兵的話說到這裏,突然停了下來,似乎是察覺到自己的失言,他忽而間就停了下來,含糊地揮了揮手,示意這一行人往另一邊走去,去那兒等着。
蘇程玉背着李雲曦跟着秀姨往裏走,他的眼中浮起一絲疑惑,尤其是那衛兵未說完的話,總是給他一絲不祥的感覺。然而李雲曦的身份不一般,他也不好太過突出,雖然如今是離京城遠了,但是李雲曦畢竟還是龍鱗衛追捕的對象。如若此刻暴露了身份,只怕是逃不掉了。
此時的蘇程玉尚未發現自己的心思不由自主地在替李雲曦考慮,本是想着入了城,便去找尋龍鱗衛的節點,可是如今分明入了城了,卻一心想着為李雲曦掩護身份,并尋醫問藥。
蘇程玉并未等待多久,這一隊入城的人也不算多,三三兩兩地很快就入了城,而後跟随着衛兵朝着城區的某一處行去。
走得略微偏遠,城區的喧鬧聲也就慢慢地消散掉,越走越遠,一隊行進的人腳下的步伐也就滿臉下來,似乎對于這逐漸沒了人煙的道路感到惶然。
領頭的衛兵看着隊伍裏的人慢慢停下了腳步,他倒是并未露出什麽惡人的面目,一臉平靜地轉過身來,對已然開始騷動的隊伍開口道:“大家夥安靜一下,這地方是有點偏遠,但是來城裏的難民多,大人心善,統統都接濟了進來,城中能夠容納這麽多人的地方不夠,因此就定了這離城區較遠的濟安堂作為接濟點。”
“大家不要怕,濟安堂裏早就備着大夫了,還有吃食,等到了,那兒也有不少之前就入城的難民,知道大家這段時間都受苦了,不要擔心,到了濟安堂,咱們就能好好歇一歇的。”
這一名衛兵長得濃眉大眼的,一臉的憨厚,這番話說下來,倒是令人安定了不少。隊伍便就又開始慢騰騰地随着人往前行進。
越是往前,便就越能聞到一股若有似無的藥味,這藥的味道由遠而近,随着隊伍的靠近,味道也越發濃郁,蘇程玉嗅着空氣中的藥味,他輕輕皺了下眉頭,這藥的味道太過濃郁,他雖然不是大夫,但是畢竟是武者,武者在外行動,平日裏傷病總是會有的,對于醫藥總還是會有所了解。
故而蘇程玉雖不是大夫,但是卻也多少嗅得出來這藥的些許成分,其他或許嗅得不清楚,但是這濃濃的藥味中卻是含着一股蒿草的味道。
蘇程玉擰了下眉頭,若是他的記憶沒有出錯的話,蒿草也是治療某種疫病的主要藥草。而這空氣裏如此濃郁的蒿草味道,莫不是說......
他帶着李雲曦朝前走,不過一會兒,在遠離城中的郊區外,看到了一排房屋,而那濃郁的藥草味便是從那裏邊傳出來的。
到了那一排的屋子裏附近,便就能看到一行醫者匆忙地來來往往,門口守着的是手握長刀的守衛,看着來人,那些守衛的目光掃過隊伍,而後開口對着領頭的衛兵,道:“這一批來人裏有病的嗎?”
衛兵點了點頭,開口道:“有是有,不過有的不大一樣。”
守衛一臉冰冷地擺了擺手,接着道:“按規矩來就是了。”
衛兵揮了揮手,示意人往裏走,等人入了院子,他便開口道:“好了,大家夥聽一聽哈,咱們這兒呢,分為東院,和西院,待會兒等醫者檢查完之後,沒有生病的人都往東院去,有不舒服的人,都往西院去,西院都有醫者在的。”
聽着衛兵的話,隊伍裏頓時間就出現一陣喧嚣,病的人大多是老弱婦孺,一家子都在一起的話,倒是還好說,可是按着衛兵這話,是要将人分開來,擔心家裏娃妻兒老母的人,自然是不肯的。
然而到了這個時候,先前還能好聲好氣說話的衛兵似乎是變了個人,板着一張臉,陡然一揮手,便就看着一夥握着長刀的守衛沖了出來,看着手邊兇神惡煞的衛兵,騷動的隊伍登時就又安靜了下來。
看着那森冷相對的利刃,一夥人都不由得面面相觑,半晌,才磨磨蹭蹭地按着衛兵的話,朝前走去,再東西院的中間擺着一張桌案,包裹着嚴嚴實實的大夫坐在桌案後,等着隊伍的人慢慢地磨上來。
那大夫似乎很是熟悉這般的場景,對于前來的百姓,利索地探脈,而後便就揮了揮手,随着動作,便就有衛兵來将人帶走。
這一連串的動作很迅速,似乎是經歷過許多次了,一行人動作娴熟,配合默契。
蘇程玉看着眼前的情景,手不由得握緊,心中不祥的感覺更是明顯,便是在他打算幹脆帶着李雲曦打出去的時候,突然聽到耳邊傳來輕微的聲音。
“蘇程玉,放我下來。”李雲曦的聲音嬌嬌軟軟的,帶着熱氣噴薄在他的耳旁,令他不由自主地心神一蕩,他頓了頓腳步,而後才小心地将李雲曦放下。
李雲曦的腳步堪堪落地,險些站不穩,還是蘇程玉眼疾手快地扶住人,這才沒讓李雲曦跌到地上去。看着李雲曦這般模樣,蘇程玉心頭的擔憂愈加濃郁。
李雲曦看了看蘇程玉,她伸手拍了一下蘇程玉的手,笑着道:“待會兒,你聽話,跟着人去東院,等娘身子好了,就來找你。”
蘇程玉手一緊,他的眉頭擰了起來,對于李雲曦說的話,似乎很是不贊同。李雲曦喘了一口氣,轉過頭來,雙眸緊緊盯着蘇程玉,開口道:“蘇程玉,要聽話。聽娘的話,娘好了以後就來找你,若是......”
她想了想,話說到這裏不由得停了下來,但很快便就又回過神來,大抵是持續的發熱,令她漂亮的雙眸看起來帶着一抹水光的朦胧,給人一種莫名的我見猶憐。
這雙眸子定定地看着蘇程玉,看得人心頭發軟,李雲曦的聲音也是如水波一般,輕柔溫軟:“若是我沒去找你,你便自己照顧好自己,尋着機會跑掉,往後要是遇着你爹,就說、就說,讓他好好照顧自己。”
李雲曦也不知道要說什麽,只是她知道自己如今的情況并不是很好,而眼下的這情況很是不同尋常,只怕有什麽不妥之事,恰是他們不知道的,而又偏偏遇上了。
她苦笑了一下,這一路跌跌撞撞的,拖累了沈恪,到了最後,卻還是沒能逃過。
蘇程玉緊緊抿着唇,他低啞着嗓子道:“我帶你走。”
李雲曦搖搖頭,她很難受,持續不斷的高熱令她一陣冷一陣熱的,虛軟的身子讓她明白自己的情況很糟糕,無論如今面對的情況是什麽,她都不能走,至少這裏還有大夫。她需要看大夫,需要喝藥,不然就算蘇程玉帶着她走,他們也走不了多遠。
看着這滿院子裏的守衛,拖着她這麽一個嬌弱的娘子,蘇程玉又怎麽走得了?她已經拖累了沈恪了,便就不要給蘇程玉添麻煩了,況且,蘇程玉如今還是一個心智不全的稚童,他們又能走去哪兒?
她怕蘇程玉鑽牛角尖,便就又輕聲安撫着道:“蘇程玉,這兒的情況雖然奇怪,但是也未必是最糟糕的,你看,好歹是官府安排的人,有吃有喝,還有大夫,我、咳咳、咳咳咳,我生病了,得看大夫,你不要擔心,看了大夫,喝了藥,我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李雲曦掩着唇,低低地咳嗽兩聲,只是她這咳嗽聲一傳出來,便就驚得院子裏的人看過來,在前方坐着的大夫擡眼看向李雲曦,眉頭微微一皺,眉眼處閃過一絲慌張,但很快便就又安定下來。
注意到院中的人的舉動,蘇程玉眉頭一挑,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麽。兩人慢慢地走上前來,那一名大夫先給李雲曦探了探脈,好一會兒,大夫将手收回,啞然道:“去西院,單獨一間。”
聽着大夫的話,衛兵不由得一愣,但是很快便就走上前來,示意李雲曦跟上。而後,大夫又給蘇程玉把了把脈,揮了揮手,讓蘇程玉往東院去。
蘇程玉站在那兒半晌沒有動作,李雲曦虛軟着身子往前走了兩步,似乎是察覺到蘇程玉的視線,她回過頭來,擺了擺手,小聲道:“你聽話,記着剛剛我同你說的,去東院。”
她揮了揮手,有氣無力地勉強擠出一抹笑。
蘇程玉沉着臉,少許,才轉身往東院去。只是離開的時候,又轉過頭看向李雲曦,看着李雲曦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他心頭思緒紛雜,似乎是想到了什麽,握了握緊手,而後咬牙往東院走去。
小郡主,還是回京的好。蘇程玉的心頭忽而閃過這麽一個念頭。
入了東院,蘇程玉便就警惕地掃視着四周,東院的人似乎都是健康的青壯年,也或許因為青壯年身子康建,并未染病,故而在這東院中随處可見的都是青壯年,然而便是這些康建的青壯年,卻也是在喝藥。
蘇程玉看着不遠處的一間屋子,透過窗子,可以看到對方在喝藥,但是對方分明是極為康健的。他的眼中閃過一抹疑惑,突然身邊有人湊近。
他警醒地朝着一旁挪了挪步伐,不着痕跡地避開湊近的人。
那人似乎也沒在意蘇程玉的遠離,而後自顧自地朝前看了看,又回過頭來,看了一眼蘇程玉,開口道:“是不是很奇怪為什麽他們還在喝藥?”
蘇程玉看向來人,來人是一個幹瘦的老頭,瘦削的面容令他看起來似乎略微陰森,但是唇邊裂開的笑,卻又恰到好處地沖淡了那一股陰森感,他嘿嘿一笑,道:“來的時候,是不是都把過脈了?”
“衛兵應該告訴你了,沒病的人都入東院,有不舒坦的人,都去了西院,對吧?”
聽着老頭的話,蘇程玉眉眼微挑,看着對方,好一會兒,才開口問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老頭呵呵一笑,倒也沒想着賣關子,而後扯了扯蘇程玉的袖子,朝着角落走去,他自角落裏掏出一壺酒,大方地給蘇程玉倒了一杯,而後道:“這兒爆發了疫病。”
蘇程玉聽着這話,心頭一驚,他腦中的第一個想法,便是西院都是身子不舒坦的人,莫不是都是染了疫病的人,若是這般,那入了西院的李雲曦豈不是羊入虎口?
這個想法一湧上來,他咚的一聲站起來,似乎是想要去西院搶人。
老頭看了一眼蘇程玉,察覺到對方的想法,他悠哉悠哉地開口道:“你別倒騰了,咱們這東院也不是都安全,你若是家裏人入了西院,也不是死路一條。”
聽着老頭的話,蘇程玉腳步一頓,似乎不是很明白對方話語裏的意思,他幹脆地坐下來,眼神銳利地盯着老頭看。
老頭呵呵一笑,對于蘇程玉的兇神惡煞,卻是半分不在意,他緩緩抿了一口酒,接着開口道:“入了東院的人啊,有的不是沒染病,只是當時沒發作,大夫也沒診出來,過個幾日,或許就爆發了疫病。剛開始的時候,院子裏的大夫也沒注意,後來東院裏倒了三兩個人下來,這才反應過來。”
“所以啊,來了濟安堂的人,都不準出去。”老頭伸手指了指不遠處喝藥的人,接着道,“那些是防治的藥,有沒有用的,老頭我也說不好,只是到了如今,聊勝于無。”
老頭放下酒杯,輕聲道:“至于入西院的人,都是身子不适的人,是不是染了疫病,誰也說不準,但是在西院裏,好歹還是有大夫在治療的。”
他看着蘇程玉緊緊擰着的眉頭,知道對方定然是有親屬入了西院,老頭擺了擺手,長嘆一聲道:“這世道啊,都不容易,豐城的縣府大人已經算是仁德了,收容了流浪的難民,還請了大夫來治療。你放心,既然對方肯派大夫來,還給了住處,總也還是想救人的。”
蘇程玉聽着老頭的分析,知道對方說得在理,但是心頭的不安卻也還是揮之不去。他的目光落在老頭幹瘦的面頰上,而後随口問道:“老頭,貴姓?”
老頭嘿嘿一笑,對于蘇程玉冷硬的态度不以為意,他又抿了一口酒水,開口道:“免貴,姓莫,你喊我老莫就可以。”
“老莫,不知你為何要同我說這些?”蘇程玉直白地開口問道。
他們素不相識,對方卻是突然上門,好心好意地為他解惑,這不得不令他警惕。老莫砸吧了下嘴,随後将杯中的酒水一飲而盡,笑着道:“沒啥,就是看你有趣。老莫我啊,喜歡有趣的人和東西,所以就來同小夥子你唠嗑唠嗑。”
聽着對方的回答,蘇程玉輕哼一聲,并未多言,只是沉默地打量着四周,腦中的思緒運轉起來,心頭的挂念都落在那尚還病着的李雲曦身上。
他記着豐城的縣府大人是劉邕。劉邕那人......蘇程玉的眼眸微微眯起,他對于劉邕知曉得并不多,不過聽聞性子平和,倒是頗具中庸姿态,這任職地方的業績并不突出,但是也不差,同他的性子一般,中庸行事,不溫不火,治下也是一片平淡,談不上有多出色的政績,但也沒有什麽過錯。
若是此人,倒确實不是什麽心狠手辣的人。只是如今這情況,他身體康健,在東院裏多待些時日倒也不懼,可是李雲曦本就病着,同西院裏的人待在一起,要是有個萬一......
蘇程玉抿了抿雙唇,似乎是下了什麽決定,他看了一眼自顧自在喝酒的老莫,随後就不發一言地朝着屋角的一處幹淨的床榻走去。人多,自然屋子是不夠,他們這是住的大通鋪,不過對于難民來說,有個落腳地也就足夠了。
看着倚牆而靠閉目養神的蘇程玉,端着酒杯的老莫雙眼中閃過一抹精光,他同蘇程玉打交道,倒也不是真的如他所說的那般,覺得對方有趣,不過是因為對方武藝不凡,還有蘇程玉耳後刺着的一片龍鱗紋。
老莫是知道那代表着什麽,看來對方就是大名鼎鼎的龍鱗衛。只是不知道對方是知道了什麽來到這裏呢,還是意外流落至此的?
老莫想着無意間知曉的那件事,這心頭仿佛是梗着一塊骨頭,吞不下,吐不出,長嘆一聲,而後将酒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再等等看,再探一探蘇程玉的底細,若真的是龍鱗衛,回頭再将事報上。
而閉目眼神的蘇程玉卻是在盤算着是不是應該想法子出了東院,去一趟縣府大衙,見一見那一位劉邕,表露身份,将李雲曦帶出來。
而卻說這豐城的府衙,此時的氣氛卻不是很好。
劉邕擰着眉頭看着手中報上來的信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靠坐在椅子上,伸手揉了揉額角,面色不佳地問道:“都确定了嗎?”
屋子裏坐着的三四名一臉滄桑的老者,面面相觑,而後坐在左上處的須發皆白的老者站起身來,躬身一禮,面上的神情很是疲憊,開口道:“回大人,都确認了。”
劉邕擡頭,“情況嚴重嗎?還能控制得住嗎?”
“情況怕是不大好,蒿草用量極大,現下已然是不足了。”
劉邕微微一愣,不由得詢問道:“附近的縣城呢?可還能買到?”
那名老者搖了搖頭,他嘆了一口氣,神情極為難看,眼中的憂色越發明顯:“情況不大好,便是因為其他縣城也發生了疫病,這藥早就不夠了。”
劉邕的手輕輕地敲着桌案,似乎對于老者回禀的情況,感覺很是棘手。老者看着劉邕緊緊擰着的眉頭,他不由得上前一步,開口問道:“大人,這事兒,都報給京中了嗎?”
“京中可否派醫者前來?可能遣送一批藥材來?”老者的眼中閃過一抹希冀。
聽着這話,劉邕的眉頭皺得緊緊的,他嘆了口氣,似乎對于老者的問題很為難,半晌,在老者滿是期待的眼神中,他搖了搖頭道:“消息早就報給京中了,可是京中卻是半分消息都沒有回來。眼看着這情況越來越糟糕,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坐在老者下首的一名中年漢子,面上顯露出一抹不虞,幹脆地道:“大人,是不是應該拒接那些難民了?這疫病便是難民帶來的,雖說都安排在地處偏遠的濟安堂裏,可是這疫病現下就要控制不住了,若是再繼續接納難民,只怕情況是更加糟糕。”
劉邕聞言,沒有回複。
而在中年大漢身邊坐着的老者搖了搖頭,眼中顯露出一抹不忍,道:“若是咱們城拒接難民,那麽他們便就真的是死路一條了。而如今水患并未退去,這疫病再起,人死在外頭,疫病怕是會更加嚴重。”
中年大漢聽着這話,他急躁地對着那位老者道:“若是按着許老這意思,就是要繼續接納難民,可是許老可曾想過,放難民入城 ,對于城中的百姓來說,會有多大的危險,醫者仁心,這仁心不僅僅是對于難民,更應該是對于這城中的百姓。”
“許老,你要知道,這城中,可是有着你的家人親眷的。”中年男子的聲音略微提高,他倒不是說不可憐那些難民,但是到了如今這個地步,這一份憐憫卻是不敢有了。
他的妻兒父母都在城中,他不想冒險。便是那一夥入了城在濟安堂的難民,他都覺得危險不已。最初爆發的疫病便是那入城的難民,最開始的時候,難民并不是安置在濟安堂的,而是在城中的慈濟院裏,只是到了後來,爆發了疫病,這病起得急,傳染得快,若不是恰好讓柳老大夫發現,而柳老大夫當年是經歷過疫病的醫者,這疫病怕是要不受控制地在城中流竄了。
故而後來,劉邕才将難民接濟點安置在郊區的濟安堂裏。只是雖然柳老大夫及時發現,及時上報,而後采取了緊急措施,但是爆發的疫病卻不是那麽容易撲滅的。
這疫病最麻煩的就是藥不對症。時間太緊,這些醫者一時間也研制不出這治病對症的藥物,便就只能暫且用着治标不治本的蒿草。藥效是有,但是效果不算多好。
劉邕消息封鎖得快,故而其他人并未發現疫病發生的嚴重情況,其實已經死了不少人了,義莊上焚化的屍體并不少,然而由于死的人大多是難民,人生地不熟的,因此很多人還未發現不對。
“柳老大夫,濟安堂那兒的情況,那些康健的人,是否都是安全的?”劉邕沉默了片刻,對着最前方的那名老者問道。
柳老大夫嘆了一口氣,搖頭道:“回大人,這事兒,老朽也說不準,之前就發現在東院裏出現了本來毫無征兆的人突然發病。可見這病,潛伏在人的身體中,說不準什麽時候染上,也說不準何時爆發。”
“咱們現下還沒能研制出對症的藥,這病,不好說......”
柳老大夫取出一疊醫案,遞送到劉邕的桌前,他想了想,開口道:“大人,老朽有一話要說。”
劉邕擡起頭來,視線同柳老大夫對上,他拱手一禮,道:“柳老大夫,您請明說。”
“大人宅心仁厚,可是如今這疫病形勢嚴峻,再接納難民入城,确實不妥......”柳老大夫的眉目間滿是愁緒,接着道,“若是将人拒之門外,确實也不大對。”
“大人,要不,咱們在城門之外,暫且設立帳篷,安置那些難民。施粥,施藥,最主要的是,得再同京中上報,讓京中的大人們拿個主意。依着如今這個情況,老朽覺得有點不大對。”
“這疫病,是寒症,起得急,傳得快。老朽替那些病人診治過,全部都是極為嚴重的寒症,便是身具陽火的青壯男子,也不例外。而如今正是夏季,便是這水患肆意,也不至于會傳出如此厲害的寒症。”
聽到柳老大夫的話,劉邕警覺地坐直身子,小聲問道:“寒症?全部都是寒症?”
柳老大夫點了點頭,将醫案推送過去,道:“這是老朽整理出來的醫案,大人看看,這事兒确實不大對勁兒。”
話說到這裏,劉邕縱然是不通醫術,卻也能感覺到不對了。他溫和的臉上浮起一絲陰雲,豐城地處南境,平日裏氣候多是溫暖,若是說熱症,往年裏倒是出過幾例看,但是寒症極少,如今這暴雨連連,可是也不至于太冷,便是染了寒症,也應當是輕微的。尤其是正值青壯的男子,更不可能會爆出那般眼中的寒症。
劉邕眼中的眸色變得異常深沉。他站起身來,對着屋子裏的一衆醫者躬身一禮,道:“城中的疫病,還得麻煩衆位先生了,至于其他的事,本官自有打算。”
“至于接納難民的事兒,容本官再考慮一番。”
“是。”
“是。”
看着衆位醫者退出了屋子,劉邕緩緩吐出一口氣,他看着桌上放着的醫案,眉頭緊緊擰了起來。
“大人,如今這個情況......”須臾,一名文士走至劉邕的身邊,躬身一禮,道,“濟安堂聽聞今兒又入了一批難民,剛剛有衛兵來回禀,剛剛入住的難民裏已經發現了多名疫病患者。”
“藥不多,大人,那些病情嚴重的人,”文士想了想,輕聲細語地接着道,“怕是治不得了。”
劉邕對于這一位跟随自己多年的師爺聞越很了解,知道對方這一句話的意思,是讓放棄那些重病患者,将藥供給給輕症患者。
只是,那終究是人命哪。
劉邕倒是并不覺得聞越心狠手辣,只是他始終下不了這個手,聞越嘆息道:“大人,當斷不斷,其必更亂。京中聽聞情況不是很好,只怕是一時半會兒地顧不上咱們這兒。若不然,接連進了三封折子,怎麽會沒有半分旨意下來?”
聽着聞越的話,劉邕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幽幽地道:“既然這般,便就按着弗之的意思辦吧。”
聞越淺笑着躬身一禮,弗之是他的字,劉邕這一句話,便是同意了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