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相遇 (1)
這地,剛剛翻過,松軟,好埋人。
豐城外很安靜, 此時正是夜深人靜的時候,經過一整日的跋涉,難民們便就都縮在各自的火堆旁睡着, 好在如今倒也不算冷,便是在外露宿, 便也凍不壞人。若不然,此時此刻,圍堵在城門外的百姓們早就鬧騰起來了。
現下安穩地睡下,等着天明之後能夠入城茍得一息地方暫時落腳。
沈恪的氣色很差, 氣溫不冷, 大抵因為現下是深夜了,故而吹來的風帶着些許涼意, 但便是這麽一絲涼意落在沈恪的身上,卻是令他覺得寒冷。
他的目光落在火堆上,火堆旁的老漢與老妪抱着稚童, 已然是呼吸平穩地睡下了。沈恪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垂在身邊的手在微微顫抖着,應該是藥性過了,此時胸腔內翻湧起一抹帶着腥甜氣息的悶痛,他的眼前一陣一陣地泛黑,将身上帶着的藥瓶取出,打開蓋子,看了一眼,藥瓶裏的藥剩下的并不對。
應當是用不了兩三次了。還好, 明日應當可以入城, 不管城中如今是什麽情況, 他明日入城後, 先尋個大夫為自己處理一下傷勢,而後再琢磨一下該自何處尋找李雲曦他們。
一想到音信全無的李雲曦,沈恪便就覺得心頭忐忑,按着丁明的話中之意,李雲曦他們是落了水,他順着河道尋過,并未尋到李雲曦的行蹤,若是說兩人都遇難了,他是不信的......這是一種直覺。
沈恪低着頭悶悶地咳嗽着,或許是怕驚醒睡着的老漢他們,他便是咳嗽也盡力壓低了聲音,好一會兒,直到口腔內滿是腥甜的氣息時,他才慢慢地緩和了這一陣的咳嗽,而掩着唇的掌心間正是一團暈紅。
沈恪不以為意地用手背拭去唇邊沾染着的血絲,忽而間,身邊遞來一碗熱水,他擡眸看去,只見那一位老丈将手中的熱水往前遞了遞,開口道:“小兄弟,你這看着,像是染了風寒,多喝點熱水,等到入了城,應當就有大夫了。”
老丈看着沈恪接過碗,他嘆了一口氣,道:“豐城的縣府令是個好人了,聽聞這豐城不僅是收容難民,還給咱們看病贈藥呢。”
沈恪微微抿了一口熱水,身上的痛楚一陣一陣,攜着寒意湧至全身,他很少回應,不是懶得搭理人,而是沒什麽力氣回答,便是如今未曾閉眼小憩,也是因為身子裏的傷勢綿延爆發,痛楚與寒意令他無法歇息。
他的目光轉向城門,突然,沈恪的目光一凝,城門上似乎是有什麽動靜,但很快便就又安靜下來,一切同先前的安寧沒有兩樣,但是對于沈恪來說,還是可以敏銳地察覺到豐城的城門處的不一致。
他想了想,放下手中的碗,開口問道:“老丈,這豐城,您來過嗎?熟悉嗎?”
老丈聽到沈恪的回應,他打起精神來,笑吟吟地回道:“自然是來過的,我家大兒在豐城裏幹的是長工,平日裏沒空回來,想他娃娃了,我和老伴啊就帶着小石頭進城見他,城中也轉過不少次,小娃娃皮着呢,總是喜歡熱鬧,我們就帶着人去溜過。”
沈恪點了點頭,而後狀似随意地問道:“那這城門,是就這麽一扇大門嗎?”
老丈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低下頭想了一下,而後‘哦’了一聲,道:“小兄弟,你是想問有沒有偏角的門,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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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只以為沈恪是想着早點進城,便就擺了擺手,勸阻道:“小兄弟,你哪,還是等着天明之後,從城門進吧。那角門倒也不是沒有,只是那兒早早就關閉了,而且夜裏也有衛兵看着。”
沈恪倒也沒有仔細詢問,他只是想要得到一個确切的答案罷了。角門想來應當是離這兒不會很遠,他的視線掃過城門,剛剛順着城頭的火光,他瞥見上頭的衛兵似乎是口齒張合間,道了一句‘運出去’。
這時候,這麽一句‘運出去’着實是令他覺得有些許詭異的感覺。
“便是白日裏,這角門也是不會開的,”老漢想了想,又接着道,“我聽說,那角門是留着給夜裏倒夜香的車進出的,哦,好像也供什麽暴斃的無主屍體進出,平日裏不會有人去走角門的。”
聽到這裏,先前心頭的某些揣測仿佛是得到了證實,沈恪想了一下,他開口道:“多謝老丈的熱水熱湯,我還有事,先走了。”
老漢看着沈恪身形不穩地站起來,他跟着起身,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扶一把對方,但是很快沈恪便就穩住身形,對着老漢拱手一禮,便就要轉身離開。
“小兄弟,你這是,不等天明一起入城了嗎?”老漢輕聲喊了一句。
沈恪想了想,停下腳步,他轉過頭來,對着老漢認真叮囑道:“老丈,明日入城時,若是門口的衛兵詢問你們來自哪裏?老丈您不要說是村中遭了難來的,您便說是家住在城中,只是出城去寺中祈福,可是誤了時辰沒能入城。”
老漢愣了一下,似乎是沒有明白過來對方這話是什麽意思?他們确實不是住在城中,只是來投奔城中的兒子的。只是對上沈恪的視線,那嚴重的鄭重,令他不由得心頭一緊,點了點頭,表示明白。
沈恪叮囑了一句後,便就轉身離開。他走得不快,腳步也略微沉重,可是不過一會兒時間,人就不見了蹤影,老漢看着對方消失的背影,他心頭湧起一抹怪怪的感覺,又轉過頭看向那燈火通明的城頭,他心中不安,而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卻也不知道哪裏才算是個安定......
沈恪知道很多城池都會設置兩三個城門或者偏門,豐城應當也是一樣的,而偏門大多是離正門不會多遠的地方,這角門也是這般,他繞過城門,順着高高的城牆往外走,腳步雖然略微蹒跚,可是卻還是輕巧。落地的聲音盡力放輕,不想驚動了某些人。
他堪堪行至牆角,便就看到角門此刻确實是開着的,一輛又一輛的板車從角門中行出,上邊蓋着嚴嚴實實的稻草以及白布,看不清那下邊到底是什麽東西。
沈恪避開身形,他躲在陰暗處,看看那一輛輛的板車被人推出,而推出的人也是裹得嚴嚴實實的,不知道是怕被人認出,還是在擔心與車上的東西接觸。
咔噠一下,緊接而出的第二輛板車恰好行過一塊石子,板車微微一震,推車的人險些沒有穩住板車,那車朝着旁邊歪倒了下,後邊推車的踏着腳,使勁兒穩住板車的車身。
歪倒的板車斜斜地穩住,奇怪的是周邊分明有人,可是卻沒有人往前一步,連一句詢問的話也沒有,只是靜靜地等着那一輛傾斜的板車車身一點點地穩定住,推車的人才又慢慢地繼續上前,一切都仿佛是一場啞劇,無人關心,無人言語。
沈恪注意到那一輛歪斜的板車,由于剛剛的意外,車上有什麽東西斜側了出來。等到那板車推離出去之後,他的雙瞳一縮,月光不知何時漏了出來,恰好令沈恪看清了板車上的斜側出來的東西,那是一只手。
一只死人的手。
那也就說這一輛輛的板車上推着的是屍體。那些屍體......沈恪沉默了片刻,那些屍體應當是難民的。
沈恪的目光落在豐城高高的城牆上,心頭微沉,這一座城池,仿佛是成了一只吃人的怪物。城中究竟是出了什麽事,這些難民怎麽會死在城中,而城中又為何這般小心翼翼地在夜晚處理屍首?
看着遠去的板車,他緩緩喘了一口氣,尚未來得及理順腦中紛亂的思緒,便就看到高高的城牆上一道黑影好似落葉一般輕飄飄地越過城牆,又自城牆上飄落。
是個高手。
沈恪的目光凝在那一道黑影上,還未看清楚,就看到緊随着黑影又躍出了一道人影,那人影倒是不若前方黑影的潇灑與輕巧,這高高的城牆對這一道人影來說,略微有些吃力,不過抛出的繩鈎索搭了一把手,令那人也頗為順利地落了地。
大抵是沒有人會想到,在這深夜中,能夠有人這般閑着無事地爬牆,故而并未有衛兵發現這兩人的行蹤。
沈恪的視線落在前方的那一道黑影上,只覺得那一道黑影很是熟悉,仿佛是在哪裏見過,突然,他面上的神情一變,體內幾近枯竭的內息艱難運轉起來,追着那兩道黑影而去。
夜色幽幽,月光被厚重的雲層藏起來,城外的路一片幽黑,看不清人影與路的方向,沈恪吃力地跟着已經看不到的黑影往前行。
胸腔內仿佛是炸開了一般的疼,沈恪體內運轉的內息陡然一頓,他不由得停下腳步,躬身嘔出一口血,擡起頭看向前方的時候,眼前的視線是模糊的,很快,模糊變成了漆黑,他複又低頭吐出一口血,唇齒間滿是令人作嘔的腥甜氣息,他眨了眨眼,試圖眨去眼前的黑暗。
剛剛看到的黑影,若是沒有看錯的話,那人應當是蘇程玉。
沈恪将口腔裏殘留的血水吐出,他吐出一口氣,盡力平緩胸腔內的劇痛,蘇程玉是從城裏出來的,那麽也就是李雲曦也在?蘇程玉的模樣看着似乎是恢複了心智,那麽李雲曦現下如何了?而蘇程玉又為何要在這深夜追着一車車的屍體而去?
一個個疑惑在腦中浮起,心頭陡然升起一道可怕的猜測。沈恪顫抖着手,将藥瓶中的藥倒出兩枚,咽了下去,他緩了一口氣,待身體裏的不适稍有緩解之後,便就擡頭朝着前方看去,這時候,才發現眼前的漆黑褪去之後,在不遠處就看到了亮堂的火光。
沈恪沒有多想,便就朝着火光處而躍去。
蘇程玉看着眼前的熊熊火焰下的屍山,他咬着牙,半晌沒有動靜。原先推着板車出來的衛兵,在将屍體燒起來之後,便就害怕地脫了身上裹得嚴實的布衣帽子也就手套,統統都丢進了火堆裏,直到最後,火光燒紅了半邊天,等到最後火光慢慢地湮滅的時候,那一群衛兵便就将一旁的泥土推了下去,覆蓋住那落在坑中的屍骸。
及至所有的衛兵都撤離開了,蘇程玉才腳步沉沉地走出來,他面上的神情很難看,平素裏最為硬氣的脾性在此時陡然生出了一抹怯弱,他甚至不敢踏上那一片帶着餘溫的土地。
他不知道那裏頭是不是有李雲曦在?或許應該說他連想都不敢想,白日裏還能同他笑語的小娘子,到了晚上,卻成了這混在泥土中的焦屍。
蘇程玉沉默地站着,他知道自己應當仔細去探勘一番,去翻開那一具具沾染着泥土的焦黑的屍體,可是他卻不敢。
“蘇程玉!”一道沙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蘇程玉身形一震,這個聲音......他回過身來,便就看到一臉慘白,宛若幽冥逃出的惡鬼一般的沈恪。他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微微別開眼,并不敢與沈恪對視。
看着蘇程玉這般模樣,沈恪可以确定蘇程玉是已經恢複了心智,他不在意蘇程玉是否恢複了心智,也不在意蘇程玉會否捉拿他回京,他滿心都是李雲曦的下落。
他腳步略微踉跄地走至蘇程玉的面前,開口問道:“殿下呢?”
蘇程玉抿了抿唇,好一會兒都沒有回話,他垂着眼眸,心思沉沉,不知道該如何同沈恪解釋。
沈恪伸手扯住蘇程玉的手臂,冰冷的手掌的溫度透過衣裳傳進去,凍得蘇程玉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他盡力平複自己的情緒,繼續問道:“蘇程玉,殿下呢?”
蘇程玉緊緊抿着唇,始終沒有開口,良久,他啞聲道:“那一日,我同殿下一起落了水,虧得殿下水性好,咱們的運氣也算好,便就逃過了一劫。”
“在郊野中,遇着一波前來豐城的難民,殿下當時受了寒,起了高熱,我們随着難民,一同入城,想着入了城,尋個大夫看看。”蘇程玉的聲音低低的,在夜幕之下顯得幽深可怕,“只是想不到,入了城,我們就被帶到了偏遠的濟安堂裏,而當時入了濟安堂,病患與康健之人是分開來住的,所以我同殿下便就分開了......”
“到了夜裏,我想着到城中探詢點消息,很快便會回去的,但是我怎麽都想不到,不過是離開那麽一會兒時間......”蘇程玉擡眼對上楚延琛,他的眼中閃過一抹濃濃的自責,“濟安堂安置病患的西院走水了,說是西院中的人都死了,我、我......”
話說到這裏,蘇程玉便就說不下去了,他的視線落回那後頭已然被老莫挖開的泥地,一具具散發着焦臭的屍體暴露在面前,月光從厚重的雲層間擠了出來,慘淡的月色籠罩住那一堆屍體,形成了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畫面。
順着蘇程玉的目光看過去,沈恪心頭一震,他扯着蘇程玉的手慢慢地滑開,好似耗盡了所有的力氣,他朝前走去,沉默而又沉重。
到了那一堆屍體的面前,他定定地看着,好一會兒沒有動作,蘇程玉看着這般模樣的沈恪,他心頭寒意湧起,走上前來,開口道:“沈恪,我......”
“她不會死的。”沈恪許久沒有說話,等了很久,才慢慢地開了口,話語裏夾雜着壓抑不住的咳嗽,他想蹲下來,一具具的屍體看過去,他不相信李雲曦會這般死去,他的小郡主應當是洪福齊天,平安喜樂的。只是他此刻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幹淨了,身子僵硬得很,蹲下來這麽簡單的一個動作,在他身上,卻是怎麽都做不到。他的眼前一片模糊,腳下的屍體都是焦黑的,他看不清,很快便是連模糊都看不到了。
蘇程玉這時候也察覺出對方的情況不大對,他扯住沈恪,開口道:“沈恪,殿下不一定就死了,你等等,我們現下看看......沈恪!”
蘇程玉的話沒有說完,沈恪也沒容得他說完,便就整個人毫無征兆地倒了下去。他眼疾手快地攬住人,攬進懷裏的身體太過冰冷,若不是還有些許微弱的氣息拂過,蘇程玉幾乎要以為眼前的沈恪是一具行屍走肉。
這般冰冷的體溫不像是一個活人的,倒像是從地府爬出的屍體。
蘇程玉搭了一把沈恪的脈,脖頸下的脈動太過微弱,弱得幾乎要摸不到了。他抱着人的手只覺得一陣滑膩濡濕,低頭看去,就着微弱而慘白的月色,可以看到掌心間沾染到的血色。
老莫不知何時已經從一堆屍體中走了出來,他伸手摸了一把沈恪的脈,眉頭一挑,道:“就剩半口氣了,趕緊回城治一治,也許還能囫囵着拉回這一口氣。”
蘇程玉眼中神色凝重,他看了一眼老莫,又将視線落在地上的重新被掩埋起來的焦屍,他尚未探看過,還有些事不能确定。
老莫回頭看了一眼蘇程玉,道:“裏頭沒有你們要找的人。人應當是還活着。”
聽着老莫這話,蘇程玉心頭一喜,他定定地看看老莫,開口道:“你可确定?”
老莫輕笑一聲,面上重新覆上一層滑稽而充滿褶皺的笑,道:“你們要找的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尚未成婚的黃花大閨女。剛剛那一堆的屍體,我都扒拉過了,沒有符合你們要求的小娘子。”
“怎的,你還希望在這裏面找到你們那小娘子?”老莫這話說得輕佻,只是不等蘇程玉回複,他便就又将目光落在沈恪身上,嗤笑一聲道,“你若是再耽擱下去,倒是可以将你旁邊這人直接埋在這裏......恰好這兒泥土挖過了,松軟,好埋。”
蘇程玉冷哼一聲,攬着沈恪,便就腳下一點,急速帶着人朝着城中趕去。确實,沈恪的情況很糟糕,他不是醫者,卻也不是瞎子,是不是将死之态,他看得出來。
雖然同沈恪并不是什麽至交好友,但是好歹在他心智有損的時候,對方對自己是多有照顧,現下便就當是還對方的人情了。
至于老莫這人,他從一開始便就察覺到對方的不一般,接近自己也是具有某種目的性的,但是并未從老莫身上察覺到敵意和殺意,故而蘇程玉也就随老莫跟着自己。至于老莫的功夫以及辨認屍體的能力,倒确實是出乎蘇程玉的意料。
出城比入城要更容易一些,倒不是說有衛兵在巡守,而是帶着一個人越過高高的城牆,頗有些許難度,好在老莫先前出城的時候落下的鈎鎖還在,借着這一根鈎鎖的力,入城也算是有驚無險。
只是入了城以後,蘇程玉忽然發現帶着沈恪,自己竟是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往何處去?龍鱗衛的節點,是不能去的,而其他的地方,經過濟安堂走水一事,這豐城之內怕是要有大變故了,哪裏是安全的,倒是分辨不出。
“随我來。”緊随其後的老莫注意到蘇程玉的遲疑,他開口道了一句,而後就腳步輕盈地躲過街巷上巡邏的衛兵,隐入一處偏僻幽深的小巷子。
蘇程玉想來一想,但并未多停留,而是随之跟上,不是說對老莫放心,而是沈恪的呼吸越發微弱了。
入了小巷子,也不知道跟着老莫轉了多少個拐角,七拐八拐的,就在蘇程玉的耐心要用盡的時候,老莫停在了一個死胡同裏的木門外,他從身上摸出一把鑰匙,随後吱呀一聲打開了木門。
屋子裏散發出一抹幽冷的氣息,蘇程玉帶着沈恪走了進去,他随同老莫入了一間屋子,老莫點亮了燭火,蘇程玉将沈恪小心地安置在床榻上,在亮光之下,這時候蘇程玉更清晰地看到沈恪的模樣。
沈恪緊閉着雙眼,面色慘白,唇邊沾染些許血色,這一抹豔色在慘淡的氣色中顯現出一抹凄厲。或許是剛剛放置在床榻上的時候,牽扯到了他身上的傷處,沈恪無意識地低低咳嗽着,很快,這咳嗽便就越發嚴重,咳得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蘇程玉心頭一驚,急忙伸手将沈恪扶了起來,沈恪忽而就轉頭自床榻邊嘔出一口血水,嗆咳出這一口血水之後,他似乎緩過了氣息,人也自昏迷中迷迷糊糊地醒轉過來。
意識堪堪回籠,沈恪便就掙紮着起身,低低的咳嗽時有時無,蘇程玉一把将人摁住,只是這動作似乎牽扯到了沈恪身上的傷勢,劇痛自胸口處傳來,令沈恪本就慘白的面色更加難看,些許血水随後嗆了出來,暗色衣裳下的傷口扯裂開,有血水點點滴滴地沿着衣裳落下,滴在素色的床單邊沿。
“那屍體裏沒有小殿下。”蘇程玉知道沈恪想要幹什麽,他急忙解釋了一句。
沈恪吃力地擡起頭,盯着蘇程玉看,含糊地道:“那她在哪裏?”
蘇程玉垂下眼眸,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不知道李雲曦在哪裏,只能确定李雲曦不在那一堆焦臭的屍體中,或許李雲曦還躲在濟安堂裏,也或許是被人救了出去,再或許......現下的情況,他無法确定李雲曦是否安全,又到底發生了什麽?
老莫見着這兩人,一個比一個犟,他從房間裏翻出藏在櫃子裏的藥箱,提着走了過來,随後道:“要想找人,你總得先活着吧。”
他打開藥箱,看了一眼僵持着的兩人,從藥箱中取出一支藥瓶,揭開藥瓶,湊近沈恪的身邊,一股清甜的氣息撲向沈恪,沈恪的身子便就綿軟得躺在床榻上。
蘇程玉一臉緊張地沉聲喝問道:“你做什麽?”
老莫并不在意蘇程玉這兇巴巴的态度,他将手中的藥瓶收了起來,開口道:“救人啊。你們再僵持下去,這人可就真的入土為安了。怎的,救人還不行了?這不是你朋友嗎?”
他看了一眼沈恪,輕聲道:“不過是些許軟筋散罷了,傷不着人的。”
蘇程玉回眸看去,同沈恪清冷的視線對上,确定沈恪并未讓這藥傷着,他才後退一步,讓了開來,看着行至床榻邊的老莫,奇道:“你到底是幹什麽的?”
老莫看了一眼蘇程玉,随後輕飄飄地笑了一聲,低頭解開沈恪的衣裳,開口道:“我啊,收屍的。”
聽到老莫的回答,蘇程玉并未放在心上,只以為老莫這是在瞎說,他的目光始終落在沈恪身上,其實便是不用軟筋散,沈恪也沒有什麽力氣。
知道李雲曦并未遇害的時候,雖還未找尋到李雲曦,但是沈恪緊繃的心神略微放松了些,周身傷口的痛楚便就愈發劇烈了。
老莫說出口的話,蘇程玉聽在耳中,只以為是個玩笑話,可是沈恪卻知道老莫說得是實話,他輕聲道了一句:“你,是義莊的守屍人?”
他的聲音略微發飄,身上傳來的疲乏令他緩緩閉上眼。傷口處的疼痛是一抽一抽的,剛剛的追趕耗盡了他所剩不多的體力,體內枯竭的內息此時更是混亂不堪,仿佛有無數絲絲縷縷的冰錐沿着血脈紮進去,疼得他微微發抖。
老莫正在解開沈恪的衣裳,聽着沈恪的話,眼中閃過一抹驚詫,他笑着道:“公子,果真是好眼力,看出來了?”
“倒也不是看出來的,是你身上透着的些許松雪香。”沈恪的聲音裏帶着一絲氣虛感,斷斷續續地道,“松雪香,是驅毒去屍臭的,一般人不會用,唯有與屍體長期接觸的人......唔......”
沈恪的話沒說完,便就被驟然而扯到的痛感刺激地悶哼一聲。
老莫解開衣裳,呈現在眼前的是鮮血淋漓的傷處,綁着的繃帶已然都讓血色浸透,他想了一下,轉身從藥箱中取了一把剪子,動作小心地剪開那一圈圈的繃帶。
揭開剪斷的繃帶,裸露出來的傷處猙獰可怕,腰腹處劃拉開的傷處,是新傷疊着舊傷,從那狹長的傷處可以看出,當時與人交手時的場面是極為兇險的。若不是此人避得快,只怕落下的就不是這麽一道狹長的傷,而是被攔腰斬斷了。
最糟糕的不是腰腹上的這一處上,而是右肩胛往下的胸口處的上,森冷的釘子沒入胸口處,露出的些許釘尾随着沈恪紊亂的呼吸而微微顫抖,血水自傷處一點點地滲出。
“透骨釘。”老莫沒見着傷的時候,摸着脈是知道沈恪的傷勢不輕,但是未曾想到會是如此嚴重而糟糕的情況,若不是先前上過極好的傷藥,這傷怕是早就開始惡化,而不是如今這種尚算穩定的局面。
他側過頭看向沈恪的雙眼裏,不由得流露出些許佩服,帶着這般嚴重的傷勢還能趕路的,老莫不知道該說這人是個硬漢,還是說這人不要命了。
蘇程玉的視線掃過沈恪身上的上,不必多問,他也知道這傷是誰留下的。他看着沈恪發白的面容,想着沈恪應當是自那日從熊厲手中逃走之後,便就一路追尋過來。這一路風雨交加,帶着滿身的傷,也不知道對方到底是怎麽熬過來的?又是靠着什麽撐到這裏的?
可是,自己卻将李雲曦弄丢了......
老莫轉身從藥箱中取出一柄細長的薄刃,消了毒以後,對着沈恪道:“看着位置,你這透骨釘紮進去的位置算是運氣好,也算是運氣不大好。沒有釘入骨頭,取的時候會稍微容易點,也避開了要害,保住命不是問題,只是這透骨釘紮進去的比較深,取出來的話,我得切開傷口,将釘子拔出來。”
“聽着你剛剛的嗆咳聲,透骨釘應當是擦傷肺葉了,你又耽擱了這麽長時間,肺脈上的傷怕是要落下根子了。”老莫看着面上表情不變的沈恪,他無奈地搖搖頭道,“別不當回事,肺脈上的問題可大可小,你是個練家子,同人動手必不可少,你總不會想着與敵人打到一半時,咳得喘不過氣吧。”
蘇程玉倒是沒想到會是這般嚴重,他皺了下眉頭,便就見着沈恪睜開眼,扯了扯唇角,道:“當時情況特殊,荒山野嶺的,我若是拔了透骨釘,估摸着已經死在那兒了。”
沈恪的眼神略微發飄,老莫知道這人此時還能保持這清醒,大抵是心底挂念着什麽,也不多啰嗦,道:“公子,你放心,老莫雖然是守屍人,但是醫術還可以,這麻藥我這兒沒有,反正你現下也不想睡過去,也就湊合着不用了,我手腳麻利點哈。”
老莫随口扯了兩句,甚至沒等沈恪和蘇程玉反應過來,那薄薄的刀刃便就利索地劃過傷處,殷紅的血水随着傷口慢慢滲出,尖銳的痛感驟然襲來,沈恪呼吸一窒,抿着的雙唇微微泛白,眼前一陣陣發黑,額上沁出些許細密的冷汗。
叮——一道輕微的聲響在屋子裏響起,而後是清淺的咳嗽聲,無力而又費勁。
老莫的手腳确實如他所言的極為利索,眨眼間也就用幹淨的棉布擦去滲出的血水,又将傷藥撒上,将傷處包紮好後,老莫才擦了擦自個額上的汗,倒不是倒騰這傷者給累出的,而是背後那站在一旁的蘇程玉散發着森冷殺意給吓出來的冷汗。
“行了。這藥呢,也還是需要的,只是如今這城中情況不大對,藥是抓不到的,你這......”老莫收拾着藥箱,話還沒說完,便就見着沈恪正要掙紮着起身。
老莫急忙上前,或許是疼得厲害,那軟筋散的藥效消失得也快,只是他還沒扶着人,就看到一直杵着的蘇程玉疾步走了上來,伸手扶了一把,而後動作輕巧地讓人靠坐在床榻上。
老莫看了一眼沈恪身上鮮血淋漓的衣裳,他想了想,從屋子裏的櫃子裏翻出一套舊衣裳,取出那一套舊衣裳的時候,他低頭發了一小會兒呆,很快又收斂心神,而後将手中衣裳遞給蘇程玉,道:“吶,給人換換。”
“這衣裳是幹淨的。”老莫看着蘇程玉半晌沒有接過,以為對方嫌棄這衣裳,又強調了一句,擡眸對上蘇程玉的雙眸,注意到蘇程玉眼中的些許疑惑和驚訝,仿佛是在問,這衣服讓他給人換?
老莫沒好氣地翻了一個白眼,将衣裳直接塞到蘇程玉的手中,而後呵呵一笑,道:“那不是你朋友,不是你換,難不成還得讓我來?哦,或者是讓他這就好不容易搶回一口氣的傷者自己來?也不怕把他的傷口折騰得崩開了......”
丢下這麽一串話,老莫也不等蘇程玉有什麽反應,便就兜着手往屋外走去,轉過身的一剎那,眼圈微微發紅。
身上的衣裳确實是黏糊糊的,沈恪看了一眼站在床榻邊不動的蘇程玉,伸手扯了扯蘇程玉手上的衣裳,輕輕一動,倒是令蘇程玉立時回過神來,他抓緊手中的衣裳,轉過頭看了眼沈恪。
沈恪疑惑地看着抱着衣服盯着他瞧的蘇程玉,忽然間,蘇程玉走上前來,一言不發地俯身伸手解開沈恪攏起來的衣裳。
沈恪心下一愣,他下意識地伸手攔住,開口道:“怎麽了?”
“給你換一身幹淨的衣裳。”蘇程玉若無其事地接上話,他伸手将沈恪攔住的手推開,雖然是推開的,但是動作上卻很注意控制力度。
“不用。”
“別啰嗦,我連我爹都沒服侍過,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蘇程玉低着頭,惡聲惡氣地道。
沈恪沉默地看了一眼蘇程玉,而後幽幽地道:“這段日子,你倒是一直喊我,爹。”
蘇程玉聞言,手中的動作微微一頓,而後面無表情地将衣裳攏上,又将沈恪換下的血衣扔到地上,拉了一張椅子坐下,一本正經地轉了話題道:“小殿下不見了,我猜着要麽還在濟安堂裏,要麽是逃了出去?”
沈恪靠着床榻,面色慘淡地幾乎同床榻上的素色被衾融為一體,他緩緩吐出一口氣,重新上了藥包紮妥當的傷處緩解了不少疼痛,只是五髒六腑間的隐痛以及那自肺腑間湧起的些許窒息感,令他很是難受。
先前服的藥,藥效尚未散去,這才讓他稍微還能打起精神來思量。他閉着眼盡力壓下周身的不适,頃刻間,一道綿柔的真氣自血脈間滲入,小心翼翼,卻又輕柔綿長,淺淺的暖流在他的內腑間流轉,沈恪面上的神情略微柔和。
一盞茶的時間,蘇程玉便就收了手,他看着沈恪的氣息平穩了不少,這才又重新坐回椅子上。
“你體內的經脈損傷得不輕,得好好養養。”蘇程玉輕聲提醒了一句。
“嗯。”沈恪自然知道自己的情況,這一次能夠活下來,已經算是運氣,傷得重是肯定的,只是着實是沒有時間去好好休養,尤其是現下,李雲曦失蹤了,他更不可能安心養着了。
蘇程玉擡眸看了下垂着眼的沈恪,不必多想也知道對方是在擔心失蹤的李雲曦,他低下頭,小聲道了一句:“對不起。”
蘇程玉素來是個驕傲的人,讓他道歉比殺了他還難,現下這般低聲下氣地認錯,令沈恪着實驚訝,他轉過臉看向對方,随後開口道:“不是你的問題,是我來得太晚。”
“小郡主的下落,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