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打臉

城南糧倉已被沈江卓暫時封住,可消息還是傳了出去,才到辰時(早7點),張義鴻已是一身官服站在府衙門前,聽得一陣馬蹄聲,只見霍文鐘竟然直接策馬而來,張義鴻從袖口掏出帕子連忙擦擦汗。

“大郎,那糧倉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竟然有臉問!

霍文鐘也打起了哈哈:“什麽糧倉?這幾日我在府裏侍疾,張大人身為博陵縣令,在博陵境內所發事情還有您不知道的嗎?”

張義鴻心裏叫苦連天,霍文鐘果然是誤會了!

“大郎這是說的哪裏話,”張義鴻立刻道,“這些天我也都在驿站,各處糧倉自有衙役和士卒去巡視……”

話未說完,被沈江卓氣憤截過:“張大人!我大營裏的士卒都被您調去城門了!您不是擔心博陵也像趙縣那樣被流民沖擊,便命我将大半士卒派去守城門,這城內的糧倉到底是由誰巡視,這我就不知道了!”

“是是是,十七郎說的沒錯,是我下的令,可這不是由于城內糧草太多,我也是怕有個萬一啊!”張義鴻道,“再說了,這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主意,陳功曹、倉曹掾還有主簿等人都同意了,就連沈老弟你自己當初也認為有理,才将士卒調離的啊。”

沈江卓沒想到這老狐貍繞了一圈,竟将這麽多人都拖下水了,氣的渾身發抖,恨不得給他兩拳!從外面趕來的倉曹掾,聽到了屋內的争吵聲,急的跺腳,大呵一聲:“都別吵啦!!魏文傑還有一刻鐘就要進城了,現在已經可以看到他的随從和馬車了!”

“倉曹大人來的正好。”霍文鐘道,“本官已将城南糧倉獻給了府衙,縣令卻匆匆忙忙讓本官來此,又不說原因,本官實在是困惑至極啊。”

倉曹掾比誰都心焦,他乃是主管糧倉谷物的官,無論是府衙裏的那五處糧倉,還是博陵侯府獻出來的,哪一處出了問題第一個逃不掉的就是他!當即心一橫,直接道:“城南糧倉裏的兩千石糧,被攙了四成沙子。這批糧食乃城中樂捐而來,各府樂捐的名字和數量都已登記在冊,負責此事的乃博陵侯府的管事霍玉海,他說當時樂捐時候的糧食并無問題,很明顯,是糧食入倉之後被人掉包了!諸位大人莫要再吵,快随我去城南吧,魏文傑受郡守大人所托來監察糧草轉運之事,若被他知曉,這件事就無法善了了!”

“現在去城南又有何用!還不如趕緊湊些糧食送去!”沈江卓道,“大家各去自己的莊子上将存糧運來,缺的這八百石,正好我們四個分一分,再請縣令大人盡量拖住魏文傑,讓他先去旁的糧倉看看。”

張義鴻此刻也慌了神,他乃縣令,要負領導責任;倉曹掾是直接責任;霍文鐘乃嫌疑人;倒是沈江卓的幹系最小,可誰讓他是霍府的女婿呢。此刻在場的四人,竟然都與此事脫不了幹系。

誰料四人正要各自回府籌糧,被一直在協助各地而來的運糧官們搬運糧食的陳功曹在大門處堵了個正着。

陳功曹一臉茫然的看着眼前神色有些不對勁的四個人,問道:“諸位大人一大早要去何處?魏刺史已經進城了,馬上就要來府衙了。”

“什麽?!”張義鴻跳了起來,“剛才不是說還在城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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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功曹道:“馬車還在城外,但魏大人是騎馬來的。據說因身上擔負郡守大人所托,是以不敢耽擱,我估計再一會兒就該到縣衙了。魏大人此行特為糧草而來,大人,我們現在是不是立刻派人去通知各處糧倉守備,讓大家夥兒都打起精神來?”

此話一出,對面四人均變了個臉色。陳功曹佯裝不知:“這是怎麽了?諸位大人,怎麽都不說話了?”

想到博陵侯府的糧倉是陳功曹代表府衙去辦的交接,倉曹掾望了其他三人一眼,見他們沒有反對,便将城南之事悉數告知。

陳功曹大駭:“竟有此事?!”又聽到衆人要籌糧,陳功曹立刻道:“那我也送些來,還請縣令大人盡量拖一下魏大人!”

“這是自然。”張義鴻重重點頭。

衆人不再閑話,各自回府籌糧。衙役們很快報告了魏文傑的位置,張義鴻來不及坐轎,從馬廄裏牽了匹快馬出來,帶着人去追魏文傑。

好在魏文傑雖輕裝從簡,但身邊也帶着五六個胥吏,一群人又是穿着官服,張義鴻很快便将人給截住了。

“魏大人!”張義鴻揚聲高呵,“有失遠迎,還望恕罪啊!”

“竟然讓縣令大人親自相迎,魏某惶恐。”魏文傑的品級原本是比張義鴻要低,他不過是六百石小官,而張義鴻卻是八百石,奈何現在情勢逼人,魏文傑刺史一職本就特殊,張義鴻恨不得拿他當祖宗一樣供起來。

不給張義鴻說話的機會,魏文傑便道:“某奉郡守之命,特地來看看博陵糧草轉運一事,聽說博陵縣內已有五處糧倉,兵貴神速,既然遇到了貴縣,我們現在就去看一看吧。”

張義鴻吓得臉都白了:“魏大人一路風塵仆仆,不妨随我去府衙小坐片刻,如今才辰時,不知魏大人可用了早飯?”

魏文傑心中想笑。都到了這個時候,張義鴻竟然還想着瞞天過海,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來的路上已經用過了。貴縣還是速速與我一同去視察各處糧倉吧,難不成博陵的運糧官到現在還未起身?”

“不不不,魏大人多慮了!”張義鴻立刻道,“博陵為了糧草轉運,大小官員幾乎都宿在府衙,無論是大街城門各處,都有侍衛巡視,不敢有絲毫懈怠!”

“既如此,那就勞煩貴縣随下官走一趟吧。”魏文傑溫和道,“早些辦好郡守大人交代的差事,下官也好安安心。”

張義鴻使出渾身解數,奈何魏文傑就是不為所動。還要再說幾句,魏文傑卻已微沉着臉,厲聲問道:“貴縣為何推三阻四?莫非博陵糧倉不像貴縣所言?!”

張義鴻苦不堪言,只好道:“諸位随我來吧。”只希望霍文鐘他們的動作能快些,他只能暫時将魏文傑帶去瞧那五處糧倉,然後盡量拖延了。

可計劃趕不上變化,在視察第三座糧倉時,一個陌生的男子突然策馬而來,張義鴻正要呵斥,魏文傑卻擡了擡手,說道:“這位是周從事,與我一道從郡守府來的。”

張義鴻立刻換上了張笑臉,正要寒暄幾句,誰料那周從事卻只是不鹹不淡的沖他行了禮,便立刻大步走到魏文傑身邊。張義鴻想要聽清他們說些什麽,奈何周從事聲音壓得極低,又附在魏文傑耳邊,張義鴻看着七上八下,頗為不安。

卻見魏文傑那張溫和的臉突然一變,走到張義鴻跟前:“張大人,下官現在想要去城南看看!”

“城、城南……”張義鴻的聲音都開始發抖了,“這似乎不怎麽順路,不如先将下一座糧倉看了,再去城南如何?左右都在博陵縣內。”

“張大人!”魏文傑突然拔高了音量,“事到如今,你還想隐瞞嗎?!”

張義鴻吓了一跳:“魏大人這話什麽意思,本官怎麽聽不明白了?”

魏文傑微哼了一聲,一個男子被帶了進來。見着來人,張義鴻哪裏還站得住,眼前的這位正是他府裏的管事,派他出去特地去莊上籌糧的!

“因本官的車駕還在城外,周從事便随車駕一并進城。誰料在途中發現此人形跡可疑,剛一盤問,原來是貴縣府上之人,不知貴縣作何解釋啊”

“大人救命啊!”那管事喊道,張義鴻急的瞪了他一眼。在看到魏文傑那張略帶怒氣的臉,完了,這家夥肯定什麽都招了,魏文傑也知道了他派人出去籌糧!

“貴縣定是響應府衙樂捐,所以一大早便派了管事出去,我說的可對?”

張義鴻艱難的點點頭:“是……這樣的。對,就是為了樂捐嘛。”

“據我所知,貴縣內樂捐來的糧草都存放在城南,既然如此,不如就請貴縣帶我去看一趟吧。”魏文傑淺笑道,“郡守大人得知貴縣士人如此憂心國事,定然十分欣喜!”

張義鴻恨不得将自家的管事給吃了,早就說了讓他小心些,竟然還這麽蠢的被人當面拆穿了身份,眼見着事情就要被揭穿,張義鴻只能寄希望于霍文鐘等人能快些将糧運來。

魏文傑面色依舊,心中卻對陳功曹大為佩服,不愧是丞相府裏出來的人,手段竟如此老道。這一路若不是陳功曹暗中遞消息,他也無法這麽順利的入城,也遇不到張義鴻府裏的管事!

來之前他還納悶為何博陵侯那樣的跳梁小醜竟能在博陵呼風喚雨,現在嘛……呵,有張義鴻這樣的蠢貨在此處當縣令,也難怪一個已歸封地又沒有治民之權的老侯爺還能插手當地縣衙如此諸多之事。再加之博陵縣尉竟然還是博陵侯的女婿,若繼續讓這樣的人留在此處,簡直就是屍位素餐!

“魏大人此行一共來了多少人?”張義鴻問道,“也好給諸位安排食宿。”

此刻魏文傑再不擔心張義鴻刷什麽小花樣,立刻道:“此行一共二十人,現有八人入城,還有十二人此刻應該已到城門口了。”

“城門口?”張義鴻的臉色慘白一片,十二個人守在那裏,叫他們的人如何将糧食運進來?

在這個通訊基本靠吼,聯絡基本靠走的時代,張義鴻就算想要将這個消息送出去,也來不及了,更何況他也不清楚這十二個人的行蹤到底如何。

此刻魏文傑心中無比愉悅,果然一切都在按照他們的計劃而來。一行人來到城南糧倉,剛到不一會兒,霍文鐘便接到消息趕來了。

魏文傑的年紀與霍文鐘相仿,比起霍文鐘那張繼承了老侯爺的天生冷臉,魏文傑的長相與舉止倒是十分符合這個時代人們對士人的要求——文雅。

“霍大人怎麽來了?”魏文傑笑了笑,“來了也好,這座糧倉乃侯府樂捐,老侯爺深明大義卑職自愧不如。只是下官職責所在,就算是侯府所贈糧倉,也得巡查一番才行。”說罷,不等霍文鐘回話,直接命人進倉搜糧!

張義鴻急得不行,一個勁兒的看向霍文鐘,沈江卓卻對他偷偷搖頭——沒用,時間太短了,根本就運不過來!

自魏文傑進城到現在,連半個時辰都沒有,哪怕是在博陵縣內籌糧都來不及,更何況他們還要掩人耳目,不能四處宣揚。

少頃,巡查的胥吏走了出來,身後跟着的二人擡着裝糧草的布袋:“回禀大人,這裏面是沙子!!”

魏文傑詫異的望向博陵諸人:“這是怎麽一回事?!”

張義鴻變成了啞巴,霍文鐘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倒是魏文傑身邊的周從事突然出聲道:“張大人一早派自己的管事出城尋糧,如今這城南的糧倉裏裝的又都是沙子!張大人,你們到底在做什麽?!可有此處糧倉的入庫文書?又是誰負責此處糧倉?!”

陳功曹站了出來:“文書自然是有的。一應入庫糧草,均是本縣士人所贈,我親眼看這入庫的,怎麽可能變成沙子?!!”

“是誰負責此處糧倉?”魏文傑問道。

陳功曹頓時有些支支吾吾,望向了霍文鐘,猶豫了片刻,還是将府衙人手不夠只能委托博陵侯府的人自行看守糧倉的事情說出。

霍玉海很快被帶了上來。聽得魏文傑詢問大吃一驚,連忙道:“這不可能!我們恨不得十二個時辰都睜着眼,不會的,不會的!”

“什麽不會,我看分明就是你私吞了糧草!”周從事厲聲呵斥,“若非今日刺史巡查,這糧倉都快被你搬空了!”

“小人冤枉啊!!”霍玉海驚呼。

陳功曹安慰道:“莫急,你仔細想想到底哪裏出了錯,怎麽好好的糧食變成了沙子了?!”

霍玉海無助的望向霍文鐘,周從事突然道:“這人是侯府的家生子,霍大人是否應避嫌?”

霍文鐘冷笑:“這麽多人在場,難道周從事還認為他會與本官串供不成?!玉海,你知道什麽就直說,不得有絲毫隐瞞!”

霍玉海垂着頭,努力回憶着這幾日來的經歷。

“起先……有士卒與我們一道看守此處,只是縣令大人擔心縣內糧草太多,引來匪徒,便将士卒調到了城門口。後來……我們人手不夠,就去與倉曹大人說了,倉曹大人派了民夫來……沒錯,是那幾個民夫!!”霍玉海猛地睜眼,“接連四天,每晚都是民夫前來輪換的,大人明鑒啊,小人們當時已經睡去了,根本就不在糧倉這裏,又何談用黃沙換糧食呢!”

“如今危急時刻,你們倒是睡得安慰。”魏文傑對霍玉海說着,眼神去望向了霍文鐘,“那幾個民夫現在何處?”

“民夫……”霍玉海茫然,此刻四周壓根就沒有它們的蹤影。

倉曹掾急忙道:“因吳國之事緊急,縣內的衙役不夠,便征調了周圍村子之人。”

“那他們人呢?!”魏文傑問道。

“這……”倉曹掾一時語塞,額頭冷汗淋漓。民夫的派遣不似士卒這樣有章可循,他們只是被視為工具一樣的存在,呼來喝去幾乎是常态。哪怕是一開始分到去運送糧草,也有可能突然被另一個衙役叫去別的地方幫忙。天知道過來看守城南糧倉的民夫是什麽人,又從哪裏來,倉曹掾只知道自己從哪些地方征調了多少民夫罷了。

魏文傑又問:“你們可記得那些人的長相?”

霍玉海幾乎要哭了:“他們都是天黑之時來與小人們換班,小人……小人記不清了,只知道他們長得都很壯實。”

“呵,這叫什麽話!”周從事冷哼,“幾個寂寂無聞的民夫就能将黃沙換成糧食?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這分明就是你們監守自盜,将罪名推诿到那本就不存在的民夫身上!”說罷,擡頭看向張義鴻,“張大人,不知城南之事您是否知曉?!”

張義鴻結結巴巴的不知如何回答。

“張大人臉色看起來怎麽這麽難看?”周從事突然揚聲道,“看來您是知道了,不然也不會派管事出城籌糧,以替博陵侯府做掩飾,不知下官說的對不對?!”

張義鴻繼續沉默,只是他這幅模樣分明已是默認了。霍文鐘只覺得眼前一片凄涼,魏文傑是有備而來啊!

“如果查不到那幾個民夫,這些糧食便是博陵侯府監守自盜!”周從事一字一句道,“下官現在懷疑,博陵侯獻出此糧倉到底是為了響應縣衙樂捐呢,還是為了一己私利?”

“放肆!”霍文鐘沉聲呵斥,臉色如冰,“不過是聽了下人的幾番話,竟肆意敢污蔑朝廷列侯?!”

“污蔑?”魏文傑終于出了聲,“下官聽了這半天,倒是知道批糧草入庫前還都是糧食,怎麽進了庫房就變成了黃沙?且這糧倉是一直由侯府之人看守,所謂的民夫卻不見蹤影。霍大人,若你不能給出證據,或是找到那些民夫,下官不覺得這是誣蔑!下官懷疑博陵侯府監守自盜,哪怕是在奏本裏,下官也會将今日之事如實告之聖上!還有其他諸位大人,此事非同小可,下官職責所在,只能得罪了!”

刺史本就有聞風而奏之權,更何況如今證據确鑿,兩千石之上的列侯參起來毫無壓力!

“來人——”魏文傑立刻命道,“将霍玉海抓起來!”

“且慢——”霍文鐘正要阻止,突然聽到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聲,衆人回頭一看——博陵侯!!

霍文鐘呆住了,見他爹顫顫巍巍的走過來,飛快地回了神,沖去扶住,臉上止不住的激動:“父親,您好些了嗎?怎麽出來了?!”

“本侯要是不來,某些小兔崽子豈不是無法無天了?”

魏文傑臉色頗為難看。在場諸人紛紛向博陵侯行禮,刺史雖特殊,但到底品級只是有六品,也不得不随衆人跪地:“卑職拜見博陵侯。”

“咳咳咳……”

聶冬仿佛要将肺咳出來一樣,半響都沒叫免禮,一旁的霍文鐘則是聽得心驚膽顫。過了好一會兒,聶冬終于止了咳,将衆人掃視一圈:“有人說本侯監守自盜?”

魏文傑挺直了脊梁:“老侯爺聽說錯了,大家只是懷疑侯府有人監守自盜。”

“少跟老子玩這些花花腸子!”聶冬語氣不善,“老子為了我那老哥哥不僅捐了糧連庫房都捐出來了,你們這些人都是瞎了眼嗎?!”

“侯爺慎言!”魏文傑心中不悅,博陵侯永遠都是這樣絲毫不尊重士人,不過此刻他也只能逞下嘴上威風,遂将糧食變成黃沙一事說與了博陵侯聽。

“如今民夫不見蹤影,下官懷疑這些民夫皆是莫須有!”

“民夫有沒有本侯是不知道的……”聶冬慢悠悠地說道,“只不過你們所說的丢失的那幾百石糧食不是還在這裏麽。”

話音落,在場所有人頓時瞪大了眼。

聶冬笑了笑,“就在糧倉下面而已。哎,玉海啊,你年紀輕輕比本侯還要糊塗,我博陵侯府的庫房怎麽會如此小氣的只有一層。當初糧食入庫後,便已運到了庫房的地窖之下,上面這些布袋裏裝的黃沙乃是本侯的防盜之法,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見魏文傑這小子突然間變成了啞巴,聶冬心情大好:“連諸位大人都沒察覺,看來本侯的糧倉真的是十分安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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