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苗璎璎從香蒸房出來的時候, 已經下雪了,滾滾彤雲搖下無數大如席的雪花來, 紛紛揚揚地穿庭過院, 如楊花柳絮,入目皆是。

矗落的幾楹修舍,積雪在瓦片上很快壓了薄薄的一層,顯得格外晶瑩剔透。

苗璎璎心裏悵然若失, 淺嘆了口氣, 将身上的狐裘大氅壓住, 冒着風雪往寝房趕回。

當她終于來到寝屋時, 發覺裏頭燈火通明, 苗璎璎怔了怔,推開門,只見裏頭焚香袅娜, 火光極盛之處,君至臻披着一身墨色外袍, 正在燈燭下寫着什麽東西,他擡起頭看了不速之客一眼,便又低了下去。

苗璎璎咬住嘴唇, 卡在門內不動。

朔風卷着大片的雪花,如搓鹽般洋洋灑灑撲進屋內, 燈燭晃了晃, 險些就此滅了。

她心頭堵塞至極,不吐不快:“殿下。我問你一句話就走。”

不想打擾他,她得到回答就走了。

這一次君至臻擱置了手中的狼毫, 擡起了頭, 深邃的眸平靜地望着她。

苗璎璎真的覺得, 他不喜歡自己了,态度很是冷淡。

她咬咬牙,鼓足勇氣:“殿下,你是否讨厭璎璎?”

君至臻的眼底起了一層風浪:“何出此言?”

苗璎璎袖中的拳攥得緊緊的,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勇氣,就那麽一股腦全傾吐而出:“夫妻敦倫,本為天經地義,我雖勾引殿下,但也是理之自然,興之所至,殿下……冷漠,是因為讨厭我吧?”

君至臻一晌無言,苗璎璎以為自己說中了,心中愈發懊惱。

這時,他驀然揚聲道:“非我方才故意撇下你,璎璎,我問你,現在你敢走到我身前一尺之地來麽?”

激将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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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過去就過去。

苗璎璎天生就不喜歡受人激,既然他這麽說,她就非要過去給他瞧瞧。

苗璎璎大步來到他的書案前,僅僅一張桌案,約莫二尺距離,卻過不去了,但這不能怪她。

君至臻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苗璎璎看他這種表情心頭更來氣,勝負欲更濃郁了,她哼了一聲,轉過了這張高至腰間的書案,來到君至臻的身旁,坐了下去。

這張大椅足可容納兩人落座,但坐下去之後,彼此肩膀擠着肩膀,活動受限,君至臻更是側開了一半的身體,避免直接的碰觸,心頭卻掠過驚濤駭浪。

……璎璎居然靠着他了。

苗璎璎這時卻紅了眼,讓燭光幽幽照着,那麽可憐。

君至臻的心猛地一抽,“璎璎……”

苗璎璎別過臉,只留一個披着長發的後腦勺給她,臉耳朵都捂在發絲間不給他瞧見,聲音從前頭傳來:“不喜歡了就是不喜歡了,十裏亭的時候我問你,你不敢給我答案,我以為你是顧慮重重,因為君知行的事。好,那你為什麽要上我家提親,你跟我說,那枚蘭簽的約定不作數還可以再用,你自願的,可是成了婚之後,你卻不肯留在我房裏,我……我勾引你,你一點感覺也沒有,秦王殿下,我苗璎璎是個敞亮人,有話喜歡直說,你若不喜歡我了,咱們……”

又能怎樣。

苗璎璎突然卡殼,說不下去了。

倘若一個喜歡了自己很久的人,突然不喜歡了,除了是因為她讓他失望了,還能是因為什麽?

一點點愛都不存在的婚姻,還算是美滿姻緣嗎?

眼眶更紅了,一口氣堵塞得如鲠在喉。

君至臻已經許久沒有心慌意亂的感覺,但在苗璎璎面前,他似乎從來沒有保持過心口如一的鎮定。

“璎璎。”

她不理,晃了一下肩膀。

像個孩子似的天真純稚,又嬌又憨。

君至臻突然放下心來,低聲道:“我沒有不喜歡你。”

她看似沒動,君至臻只發現,如雲的秀發裏嚴嚴實實蓋着的一雙耳朵,好似悄悄豎了起來,正凝神聽着動靜。

君至臻彎了薄唇:“我是怕你依然怕我,不敢碰你,你莫朝我釋放魅力……嗯,勾引我,我方才只是傷了元氣。”

苗璎璎還不明就裏,一只修長的手從她身側繞了過來,遞過來一張帕子。

她低頭一看,只見那帕子上染着朵朵紅梅,燈光下仔細一看,竟然都是血。

“……”

她一愣,猛地扭過頭。

四目相對,他臉色正經,可眼睛裏又似帶笑。

苗璎璎如同被妖孽蠱惑,耳朵裏只剩下一顆心飛快撞擊胸腔的聲音,撲通撲通,一聲比一聲更快,幾乎要飛出來。

“你流血了?”

怎麽回事?她方才并沒有打他呀。

難道他血氣方剛,泡不得溫泉,上火了?

啊,那他說的“魅力”什麽的,該不會是,他被勾得流鼻血了吧?

苗璎璎臉色一紅,像烤熟了似的,她緊緊捂住了臉。

“殿下你快把帕子扔掉……”

羞死人了!

君至臻聽話地将帕子抛在一旁,低聲道:“現在你知道了?”

知道了。她對他還是很有魅力的。

苗璎璎臉紅得不敢說話。

她想離席而逃了,可是君至臻卻沒有放過她:“璎璎。”

她支起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聽着猶如鼙鼓動地來的心跳聲,仿似周遭萬籁俱寂。

漸漸地,耳朵裏只剩下了君至臻的聲音。

“我願等,等到有一日,你不再抗拒肌膚之親,當我能夠握住你的手,你不再吓暈過去時,才和你行禮。”

苗璎璎咕哝道:“我什麽時候吓暈過去……”

有那麽丢人麽。

君至臻道:“你或許忘了,幾年前穗玉園中,我曾抓過你的手,你當時暈了。”

苗璎璎經他一提點,模模糊糊想起來,好像是有這事兒。

那時候他非要扯她的手,苗璎璎還以為他又要害自己了,所以不争氣地暈了過去。這件事她都沒放在心上,他還記得。

她這時忽然想,那時君至臻心裏多難過啊。

倘若是自己,約莫從此以後再也不敢靠近了吧……

怪不得爺爺說,他就算來了翠微書齋,都沒有進晦明院。

還有,還有那個豬頭。他一定是看見了,心裏肯定也很難過。

苗璎璎啊,自己居然是這麽一個遲鈍的人。遲鈍到,用了這麽久才發現他的心意,才發現他根本沒有絲毫想害自己的心思,她躲了他十年,原來是一場誤會。

她連忙道:“我,我現在膽子大了的!我還習武了,我跟着箭術老師李将軍學了一手飛石神技呢!你別小看我,我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

“嗯。”君至臻望着她,薄唇微微顫動,眼睛裏都是細碎的笑意。

苗璎璎窘迫地擡不起頭,看到他方才在寫字,便想着換個話題,試圖緩解尴尬:“殿下你寫什麽?”

君至臻道:“軍費賬目核對,要入冬了,寒衣、糧草、弓械,都需要疊代維護,明日我要奏呈父皇,請旨撥下軍饷。”

他的聲音淡淡的。

苗璎璎聽到這些卻突然心口火熱,“我幫你。”

君至臻從身後道:“璎璎,時辰不早了,你去歇。”

苗璎璎看到那紙上所寫,涼州将士的一件寒衣,不過幾枚銅錢,怔了怔。她茫然地起了身,讓開了座椅,不打擾他做正事了,只是心頭暈暈乎乎地想到她頭上的一根嵌玉的金簪,就不知道能填補多少寒衣糧草,她手腕上的镯子,還有這屋裏名貴的古玩字畫,陪嫁的十裏紅妝,王府內外的一應裝飾……

她走過內帷,又回頭來問了聲:“那殿下今晚歇在哪兒?”

他既說了那話,約莫是不會和她同床共枕了。

君至臻算着賬目,分神道:“我留此間就可。”

裏頭沒了聲音,她約莫是同意了,不再有所勸。

君至臻一個人獨立完成奏折,天色已黑,窗外北風呼嘯,他起身去,将窗闩全部落上。

此時內屋已經沒了動靜,他靜神聽了半晌,朝裏走了進去,只見燈火葳蕤處,錦被高卧,紗簾曼卷間,玉體橫陳。

她人似已經睡着了,但只蓋了一床被褥誰在最裏側,中間從床頭至床尾橫了一條紅繩,綁在床頭木架上,繩子上別出心裁地系了一只小巧鈴铛。

外側鋪着一床被子,是留給他的。

君至臻微微彎了眉眼,一笑起來,眉間的霜冷之氣盡散。

他順從地除去鞋襪,躺倒在她的身側,撥指晃了一下鈴铛,聲音清脆。

晃一下,便去看那嬌憨沉睡的美人,雷打不動。

君至臻的笑容更深了。

有什麽用呢?

大概就只能讓璎璎心安一些吧。

這個夜裏,只剩下密雪簌簌聲,悄然地拂過窗棂,屋內燈火搖曳,晃着床幔深處如玉般雅致的臉龐,她睡得香甜,夢裏不知見到了什麽,睫毛彎成了一道月牙兒。

看着一尺之內的恬靜容顏,君至臻的腦中充盈那日的光景。

在他抵達玉京的那一天,按照一開始的計劃晌午便能入城,但在那日清早,斥候探路之後回去向他禀告,一個女公子在城外的十裏亭等候。

聽他身形外貌描述,君至臻知曉那十有八九就是璎璎。

太子皇兄曾在來信中說撮合他和璎璎的婚事,璎璎似有所動。

那一刻,君至臻覺得萬千好運突然砸中了自己,或許是他大難不死的後福,能讓她有過片刻垂青。

可心頭的那點孤傲,和放不下的臉面,讓他沒有立刻遵從自己的內心單槍匹馬地沖過去與她碰面。

戚桓問他的時候,道:“殿下,我們要進城了麽?”

他回答:“不,我們等一會兒。”

看她會不會走。

看她,是否也會短暫地,牽腸挂肚一會兒。

看她,是否是深思熟慮,要和他成親。

他必須自矜,忍住對她噴薄的愛與思念,不要讓她抓住,一點狐貍尾巴。

作者有話說:

就說你真真是個老狐貍,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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