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
季冬的家鄉在一座偏僻的山村裏。他少年時離開山村,到外面的世界闖蕩,機緣巧合之下開始修行,之後總共回過老家三次。
第一次是為父親送終,第二次看着母親壽終正寝。
而第三次回鄉,他才發現,山村在很久之前就已經沒有人了。如今只留下幾處殘垣斷壁,突兀地伫立在亂糟糟的樹叢間。
“我去了山上,那些舊墳早已經分不清是誰的了,不過倒是發現了這株黃花。”輕扶黃花枯敗的葉片,将靈力緩緩地灌注進去,季冬深深地嘆了口氣,自嘲似的笑道:“人之将死,心地總會比平日柔軟些。我這一生從未将誰認真放在心上,臨走之時總還該做件好事。”
“師兄?”聽出話裏弦外之音,仲離不禁皺起眉頭,仔細打量師兄。忽地發覺對方目光黯淡,笑容之下隐着濃濃倦意,肩上青絲裏不知何時雜進了許多白發。
這些分明都是大限之兆,仲離心下震驚,猶自不敢置信。修道之人壽命與修為有關,修為越強,壽命也就越長。季冬修為在他之上,于長生一道修習更是比他精進,他尚沒有異常,沒道理師兄會比他更先衰頹。
他的疑惑與不信被季冬看在眼裏,季冬笑了一笑,嘆道:“歡樂趣,別離苦,就中更有癡兒女……我這一生,從未體會過癡是何物。修道之人講究五味皆淡,只是從未拿起,又何來放下。雙親去世之時,我未曾覺得如何悲傷,師父羽化之時,我更不曾有片刻感傷。
師父曾說過,我這性子,适合修道,卻無法成大道。年少時心中尚有些不服,如今想來,師父說得一點都沒錯。
我這一生,未曾為人為事流淚,也從未有片刻真正覺得開心。
生亦何歡,死亦何懼……倒不如說,生無可歡,不如歸去。
我一直不這明白碌碌塵寰有何可留戀,也許去陰曹地府走一遭,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季冬語氣平淡,卻句句都流露着對人世毫無依戀的意思。仲離一時語塞,無話可答。
往日他只知道師兄性格冷淡,卻沒想到,原來對方心裏一直都有求死之意。
紅塵十丈,在仲離眼中,春雨冬雪,夏花秋葉,人世種種無不絢爛多彩,遇見不平之事他會怒發沖冠,看到悲歡離合他會心有戚戚,與至親之人別人他會悲痛欲絕,師兄那般的心思他從未有過,也完全無法體會。
季冬原打算救活了黃花精之後,便獨自回故鄉等待大限之日到來。卻沒料到如今狐山這般局勢。
他有些猶豫,若是再拖上幾日,只怕他的時間就要到了。可若是就此離去,救助黃花精一事便會功虧一篑。
Advertisement
為今之計,也就只能盼着白楚楚早日回來。
***
這幾天,仲離過得十分糾結。
仙狐谷裏幾個人每天擡頭不見低頭見,一個是他還沒想好該怎麽面對的舊情人,一個大限将至的師兄,還有一只暗戀自家師兄,卻不知道他暗戀的人很快就要挂了的白狐貍。
任瞳還好,不想見可以躲着走,眼不見心不煩。
但是剩下的兩個,真是眼不見,心裏卻一直不得不煩惱。
到底該不該把師兄的事情告訴白楚才,糾結了很長一段時間,仲離還是拿不定主意。
按照師兄的性子來想,肯把這件事告訴他,已經是看在多年師兄弟的情分上,難得敞開了說一次心裏話。白楚才喜歡師兄,師兄心裏這只見過幾面的狐貍卻不一定有多大分量,師兄不愛管閑事也不愛別人管他的事,要是告訴了白楚才,師兄九成九會生氣。
可是不說,這只狐貍以後知道了,得傷心成什麽樣子……
仲離獨個兒蹲在角落裏專心致志地種蘑菇,一時忘了注意四周,沒有察覺有一個人影正悄無聲息地離他越來越近。
一只秀美的手輕柔地在他肩上一拍:“仲離。”
仲離一愣,随即蹿出三丈遠,頭也不回拔腿就跑。
任瞳美目一瞪,咤道:“站住!”
仲離不想理會她,豈料下一瞬,前面的道路就被驟然拔地而起的芙蓉花牆嚴嚴實實地擋住,插翅也難飛。
寒光一閃,握劍在手,仲離就要把花牆斬開。
任瞳嘆道:“你跑吧,躲得了我一時,難不成躲得了一世?”
長劍頓住。
任瞳道:“我只說一句話,你聽還是不聽呢?”
伫立片刻,仲離終于還是收起長劍,認命一般轉過身來,看向這位多年不見,早已嫁做他人婦的昔日戀人。
一晃已是百年身,昔日少女打扮的佳人如今已換做婦人裝,面貌還是如此精致秀雅,眉宇之間卻已不再有少女的嬌憨活潑,卻又添上了成熟的韻致。
恍惚之間,初見好像還是昨日,回過神來,卻驚覺彼此都已不再是當初相遇時的那個人了。
四目相對,相顧無言,心中唏噓萬千。
半晌,仲離先移開視線,低聲問道:“你想說什麽?”
任瞳偏了偏頭,擡手攏攏鬓發,像似思索了片刻,又像是有些茫然,想了一回,忽地嘆了口氣,笑道:“本來是有些話想說,可是現在又忽然覺得,已經什麽不必說了。”
仲離默然,任瞳的意思他心裏明白。
時過境遷,滄海桑田,當日也許刻骨銘心,也許痛徹心扉,也許有愛,也許有怨,也許曾有過千言萬語,幻想過無數次再見面時該做出什麽表情,該對對方說些什麽。
但是等到真的再遇見時,才會發現,原來這些前塵往事,真的不過是,前塵而已。
愛過、恨過、怨過、悔過。
到如今不過浮雲一縷,風流雲散。
既然往事已成過眼雲煙,那麽無論再說什麽,又還有什麽意義。
“我曾以為,我會愛你一世。”仲離忽然說道,“也曾覺得,我會恨你一世。再後來,又在想,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忘了你。”
他擡起手來,指向自己心口:“我曾經以為,那個叫任瞳的女子會永遠住在這裏,不過看起來,在我沒有察覺的時候,她已經自己悄悄地離開了。”
任瞳綻開笑顏:“哎呀,那真是太好了。”
***
任瞳翩然離去。放下了一直壓在心頭的往事,仲離只覺得仿佛卸下了心頭一塊大石,心情前所未有的輕松愉快。
不過他的這份輕松沒有維持多久,方才任瞳在的時候,他全把注意力集中在對方身上。現在任瞳走了,他才猛地注意到,有一個熟悉的氣息在附近不知已經潛伏了多久。
他當即就想裝作沒察覺趕快溜走,誰知道還沒等他行動,對方已經自覺地從藏身之處鑽了出來。
見仲離沉下臉色,白楚才急忙解釋:“我不是故意偷聽的……我本來想跟你打招呼,結果瞳姐就來了……我不會到處亂說的,我保證。”
仲離心中無奈,他此刻心情不好,可以不是因為剛才的事啊。
“你在這裏做什麽?”他問白楚才。
白楚才小心翼翼地觀察仲離的神色,見他臉色緩和下來,才問道:“仲離,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嗯……你一直躲着瞳姐這我知道,不過這幾天,你好像不是在擔心這個?”
仲離木着臉不接話,白楚才等了一會兒,見仲離沒有開口的意思,露出苦惱的表情撓了撓頭:“抱歉……我是不是多事了,不過赤霞也很擔心你。呃……唉……你們最近都怎麽了,你怪怪的,季冬道長也怪怪的。”
“……師兄?師兄怎麽了?”仲離明知故問,想探探小狐貍口風,看他察覺了多少。
他不問還好,一問白楚才整張臉都皺了起來:“我也不知道,只是覺得他最近心事重重,人也沒精打采的……”
仲離追問:“你就沒問師兄怎麽了?”
白楚才快哭了:“……問了……”
仲離閉上嘴,得,還試探什麽,這一看就是被師兄冷淡了。
順順狐貍毛,眼看着對方委屈得不行的模樣,仲離心中一軟,勾着白楚才的肩低聲道:“行了行了,你不就是想知道師兄為什麽事煩心嗎,我告訴你,你可別……算了,你不說師兄也知道是我說的……你聽我跟你說……”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