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岸邊
時間尚早,白素素與陳青在街上信步而行。
自邱靈去藥堂當值以來,時間已過去了八個多月。藥堂開業初時,陳青一味待在小院中黏住白素素不放,白素素以為他是因邱靈不在,心中煩悶,所以不願出門逛街。後來相處日久,白素素逐漸發現陳青不是不願出門,而是不願獨自出門。于是每逢天晴無雨,她便會邀陳青或去西湖,或在市井街道上逛上一時,以解他煩悶。
二人離開小院,走了半個時辰,來到西湖岸邊,又圍着湖岸走了一時,尋了一處涼亭歇息。
陳青扶着亭柱向湖中看了一會,忽然向白素素笑道,“我在城外聽人說,那水中的三只石塔實則是一只倒扣的香爐露出來的爐腳,而那香爐下則壓了一條黑魚精。”陳青說到此處一頓,見白素素含笑望着自己,壓低聲音繼續說道,“我初進臨安之時,曾趁夜色到那下面看過,根本沒有什麽香爐。水下不過是三只光溜溜的塔座罷了。”
白素素不由一笑,“若是真有黑魚精壓在下面,你想要如何?”
“不如何。”陳青笑道,“在香爐外與他打聲招呼,叫他好生修煉就是了。”
白素素看向湖中,淡然笑道:“那三只石塔,乃是蘇轼主持清理西湖沉淤時着人建造,其作用旨在标示湖中淤泥的淤積情形。”說着轉向陳青,“每逢節慶,那石塔中空處便會燃燈,屆時天上明月與水中燭影交相輝映,其景致绮麗,倒很值得一看。明日便是中元節,咱們可叫上邱靈一同來此處放燈觀景。”
陳青一笑,張口正欲接話,忽聞亭外一人探問道:“白公子?”
此刻又剛剛過午,湖邊并無幾名游人,涼亭中除白素素與陳青外,便再無他人。
白素素聞聲轉頭,只見涼亭外站着一位身着儒袍的年輕男子。那男子生得寬眉窄眼,直鼻厚唇,倒是一臉敦厚模樣。
白素素将他打量一眼,道:“在下正是姓白。請問閣下是?”
那男子一笑,施禮道:“去年‘漏永詞會’上,在下曾有幸聽過白公子笛曲。在下姓王,名瑞林,表字森繁。”
白素素略一還禮,淡然道:“幸會。”
白素素對此人尚有印象。那次詞會上,唯此人與另一賈姓男子曾向白素素一行人回禮,與另幾人比起來,這王瑞林可算得上是禮貌周全了。
那王瑞林見白素素還禮,笑道:“上次詞會,白公子将笛曲吹奏得出神入化,堪稱天籁之音。在下幼時也曾随先生學過幾日絲竹,當日本想與白公子讨教一二,只可惜匆忙未能成行。便是今年年初,在下随安公子送親,也曾在婚禮上遠遠見過白公子一面,只惜當時被事纏住,未能親自致禮。沒想到今日還能與白公子在此處相遇,實乃緣分。”
白素素略客氣了幾句,王瑞林繼續道:“白公子技藝精湛,想必對樂音體會頗深。正好今日在下與友人應趙公子之邀,去小瀛洲共賞雅音。白公子如若不棄,可否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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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素素雖對王瑞林印象尚可,但這王瑞林畢竟與安茗绶等人交情匪淺,她便不欲與之深交,兼之她素來不喜湊熱鬧,于是淡淡道:“王公子友人聚會,在下貿然前往恐致失禮。王公子一片美意,在下心領了。”
王瑞林一笑,又道:“白公子所言有理,但那趙公子的‘融曳曲笙會’素來便是凡愛樂音者皆可參與,白公子……”話未說完,只聽他身後有人喚道:“森繁,那登船處在前面,你卻在這裏做什麽?”
王瑞林聞言轉頭,看見來人,笑道:“千尺①,致深②,我原以為你二人早已到了,想不到你們竟比我還略遲一些。我在此處遇到白公子,正請他一同赴趙公子的賞音會。”
說話間那郭淵與趙銘印已緩步走至王瑞林身側,這二人在王瑞林身邊站定,向白素素、陳青身上掃去幾眼。那郭淵看見白素素二人,略撇撇唇角,道:“我說你怎麽尚在此處遲疑,原是被耽擱了。那趙岳閣趙公子,可是奉議郎③趙奉公之子,他雖素來溫恭直諒,但咱們卻萬不可就此驕矜起來,且趙公子一向風雅,那‘融曳曲笙會’又豈能讓與商戶相厚之人參與?你可不要壞了趙公子的雅興。快走吧。”說着與那趙銘印舉步便走。
王瑞林見友人舉步離開,不由皺眉猶豫了一時,又向白素素、陳青施了一禮,才追着郭淵二人匆匆去了。
白素素淡然一笑。那安二公子被安店主押住,不得出來為詞會做東,想來這幾人便又另換了人巴結。
白素素返身又去看那湖面,一轉頭卻見陳青嘴角噙笑,正望着那三人離去的方向,于是不由微微挑眉,含笑道:“陳弟可是看見了什麽有趣的事?”
陳青聞言狡黠一笑,道:“那郭公子似是總愛擺出一副斜眼撇唇的神情,我瞧着确有幾分意思。”
白素素知他不喜安茗绶身邊這幾人,而自那次在茶肆中聽得郭淵與趙銘印私語之後,他更是對這二人厭惡至極。此次那郭淵又擺出一副尊己卑人的模樣,陳青大致是心裏不爽,出手做了什麽。
白素素微微一笑,陳青雖然偶爾貪玩,但做事卻自有分寸。于是便不理會,只看向湖中的水栗,道:“邱靈愛吃河坊街上雨菱坊的菱粉粥。明日咱們來觀荷燈,倒也順路,可帶他去再吃一回。”
陳青笑道:“說到菱粉粥,去年初入臨安之時,我與邱靈在雨菱坊對面的房頂上對月打坐時,曾聽他提起過在鄉野中的往事。原來他幼時便是個貪吃的,所以才至今仍是一副長不大的摸樣。”
白素素溫和一笑,道:“也難為他了。”
亭中無人,湖邊寂靜,唯有鳴蟬在樹上叫得熱鬧。白素素就着蟬鳴,聽陳青低聲講了幾件修煉時的遇到的趣事,便與他一同安靜地望着湖面。
西湖水域寬闊,湖岸迤逦蜿蜒,近岸之處種了許多菱角,遠處則有正盛開的粉荷随着若有似無的微風輕輕搖曳。
雖然此時時節已過立秋,但天氣仍尚嫌溽熱。白素素站在涼亭中,呼吸間便可聞到氤氲的水汽。
陳青最初黏住白素素時,總喜歡拖着她說些無用的閑話,處得久了,卻漸漸不再似初時那般多言。邱靈當值時,二人常在小院中隔着書桌向面而坐。白素素讀書,陳青便會随意撿起一本書翻看;白素素寫字,陳青便在桌旁靜靜地看着她寫字。偶爾悶了,他仍會将書本變作各色形态,逗引她與他說話,但從來都會在她需要安靜時适時地停下來。
白素素本性并不冷情,只是對人心思敏感,卻又在人際交往上有幾分疏懶罷了,她不喜應付旁人或真或假的同情與關心,便是此生需要為許仙打點人情,也通常只是點到為止,絕不多做一步。前世的她,因為性情寡淡,身旁并無幾個交得深的朋友。而這一生,若非因陳青初時的糾纏,她仍會孑然一身地在這繁華喧鬧的臨安城中孤形吊影,獨來獨往。
“在想什麽?”陳青感覺到白素素的視線,偏頭向她微笑道。
“沒什麽。”白素素溫和一笑,仍轉開眼去看湖中的景色。
剛剛還遠處的浮雲,在微風吹拂下此刻已然飄至湖上,天色逐漸陰沉,不一會便下起雨來。水面上煙波蕩漾。遠處湖岸上的綠柳、水中盛開的粉荷,在一片輕霧之中若隐若現,仿若一副會動的水墨畫卷。
白素素看了一時,又望了望天色,道:“邱靈未曾帶傘,我們去接他。”
二人轉身正要離開涼亭,忽然聽得腳步雜沓,有人從登船處遠遠跑來,那人身後上尚有人喊道:“千尺!你等等!”
白素素轉頭,只見那郭淵步履匆匆,由遠及近,路過涼亭時頭也不擡便向裏沖,白素素忙側身相讓,适逢那郭淵将頭一擡與她四目相對。
白素素不由一笑。
這郭淵不知被陳青施了什麽法術,臉上似扣了張面具般硬被定格在輕視蔑然的神情上。他的雙眼略有斜視,一邊唇角又微微翹起。如此神情,卻偏偏在看到白素素時露出一副詫異的模樣,看上去既有幾分詭異又有幾分滑稽。
郭淵雙目不動,微微仰起臉,斜着眼睛上下看了看白素素,又偏過頭上下看了看陳青,雙眉深皺,重重哼了一聲便要轉身離去。恰逢此時,他身後的王瑞林趕了上來,抓住他的衣袖急道:“千尺,你今日是怎麽了?往日裏的賞音會你總能與趙公子談得投機,對那會上曲目的感悟又總能與趙公子不謀而合,你今日卻為何對趙公子總是擺出這副神情?剛剛我追出來時,那趙公子已經……”王瑞林說到一半,忽覺涼亭內另有他人,轉眼看見白素素,便又松開抓住郭淵衣袖的手,向白素素與陳青二人施禮。他雙手一松,那郭淵得了空,抽身便走。王瑞林又忙向白素素二人致歉,冒着雨,匆匆追着郭淵去了。
白素素一笑,轉眼看向陳青。
陳青笑道:“湖上風大,郭公子定是受了風,患上了面癱。”
白素素微微點了點頭,向遠處的淨慈寺略示意了一下,溫言道:“臨安城內神醫頗多,此類病症大概三日內即可痊愈。”
陳青意會,含笑道:“夏日暑氣頗重,這等風寒小症,想是睡一覺便可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①,郭淵,表字千尺。
注②,趙銘印:表字致深。
注③,奉議郎:文散官名,從六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