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麻煩
一陣風卷着銀杏樹葉輕輕飄到了繼準頭上。
他将葉片拍掉, 一時沒搞明白譚璟揚為什麽要突然這麽嚴肅地問自己這個問題。
“會……很麻煩吧。”繼準垂下眼皮,看着被人踩了的銀杏果,在地上拖出黏答答的痕跡。
“麻煩……”譚璟揚的身子僵直, 眸光已随着繼準的答案迅速黯淡下來。
繼準:“嗯,來自社會、家庭的壓力會比異性情侶更大。如果只是外界倒還好, 可最親的人也不見得就會真的理解。”
話及此處,他又再次想起蘇皓。
“那個去世的朋友就曾被他媽媽送去精神病院了……可如果是正規醫院,又怎麽會對他進行電擊治療?……想必一開始,他媽就不是要送他去治抑郁症的。”
聞言, 譚璟揚輕輕閉上眼睛。
末了, 他短促地低笑了聲,随即點點頭道:“是,麻煩。”
繼準突然反應過來,一臉不可置信地看向譚璟揚,半天才結結巴巴開口問:“你、難道……”
“不是。”
譚璟揚快速打斷,摸出一支煙來叼進嘴裏。
再擡頭時, 他眼底先前的悸動已徹底歸于死寂。
“我也怕麻煩。”譚璟揚吐了口煙, 勾起唇角,“好奇罷了。”
繼準并沒松口氣, 他總覺得對方腦內剛剛進行了一次短暫且激烈的交戰。
“其實我……”繼準試圖找補, 可又覺得說什麽都不太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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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準,我拿你當朋友。”譚璟揚的神情柔和下來, 煙草的味道在二人之間萦繞, 夾雜着秋風的寒涼。
見繼準還是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譚璟揚想伸手摸摸他的頭。可胳膊剛擡到一半, 頓了頓又收了回去。
“揚哥,你要真是我也不會怎麽樣的。”繼準摸摸鼻子說, “真的,我也拿你當朋友。就像黑子對蘇皓一樣。”
“我真不是!”譚璟揚哭笑不得,“這咋還強按頭了呢。”
“操,還不是讓你給問懵了。”
“行了鬧寶兒,早點回家吧,晚了媽媽罵。”
“嘿,別來勁啊孫zei!”
“說誰孫zei?”
“誰答應就說誰呗。”
“我看你又欠收拾了是吧?”
“來啊孫zei,比劃比劃?”
短暫的尴尬過後,一切看似又都恢複如常。
兩個少年打鬧的身影在這秋季漫天滿地的黃顏色中漸漸遠去。
連帶着的,還有一絲尚未來得及變化,就又消散如煙的暧昧情緒。
……
按摩店的慧姨正坐在門口,邊夾着根女士細煙,邊快速點着一沓錢。
“喏,這是英子的。”
“小翠的。”
“蘭蘭的。”
“王姐……”她瞟了眼面前穿着樸素的婦女,又多抽出兩張大票,一并遞給對方,“你的。”
“欸欸,謝謝老板!”婦女接過錢,摩挲着點了點,而後訝異地問,“是不是給多了啊?”
“給你就拿着呗。”慧姨吐着煙圈随口道。
婦女連連感謝,小心翼翼地将錢塞進大衣口袋。細看之下,她的眼神竟全程都只看向一處,沒有一絲變化。
其他人也是,除了慧姐外,全是盲的。
“快走吧,回去路上慢點啊。”
慧姨發完錢,返回店裏取了瓶指甲油,頭也不回地囑咐着店員們。
“小慧姐再見!”
衆人跟慧姨打了招呼,有說有笑地相伴朝巷口走去。
慧姨擰開指甲油,把腳翹在椅子上,不慌不忙地染着指甲。
煙灰積攢的多了,就用手彈一下。
褪色的指甲再次被鮮豔的紅色覆蓋。
“你得在那兒站了有個把小時了吧?”慧姨也不擡頭,漫不經心地問向陰影處的身影,挑起紅唇,“失戀了?”
暗處的人從鼻間發出聲低笑,緩步走了出來。
電壓不穩的路燈明滅着,在他臉上忽明忽暗。
“我一直在看你做生意。”
譚璟揚的嗓音此時已被煙徹底燎啞,聽起來比往日更加陰沉冷冽。
“好看麽?”慧姨繼續往腳上塗指甲油。
“挺意外的吧。”他頓了頓,“起先我朋友說你這兒就是家正規按摩店的時候我還不信。”
“不然是什麽,真當我開窯子的啊?”慧姨嗤笑了聲,說,“小朋友,現在是法治社會,像我這種小老百姓可不敢幹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
“。”譚璟揚沉默了下,低聲道,“抱歉。”
慧姨用手給腳指甲扇風,拖着細軟的調子說:“你說的朋友是小準吧?……啧,那可是個小機靈鬼兒。怎麽最近沒見他來?”
提到繼準,譚璟揚的心裏又是一抽。
“他住西城的,沒事老往這兒跑幹嘛?”
“也是,怪麻煩的。”慧姨接話。
譚璟揚翻翻煙盒,裏面空蕩蕩的。
他将其捏癟扔進垃圾箱,悶聲笑了聲:“可不,別老給人家添麻煩。”
譚璟揚轉身正打算上樓,再次被慧姨叫住。
“哦對,你弟的畫獲獎了。”
“什麽?”
慧姨撚滅煙頭,換了腳繼續塗指甲,說:“那小家夥好玩兒的很,在我店門口探頭探腦的。問他要幹嘛,他支支吾吾說學校辦畫畫比賽,想請我給他當模特。”
說到這兒,慧姨忍不住笑了。
“我說我有啥好畫的,人老珠黃了都。他非說好看,一放學就搬個小板凳守在店裏,連着忙叨了好幾天。今兒突然興沖沖跑來跟我說,他的畫獲獎了。”
“是麽。”譚璟揚的眸色軟下一些,沖慧姨輕輕颔首,“麻煩你了。”
慧姨揮揮手,示意譚璟揚趕緊上樓吧。
……
譚璟揚回到家中,譚樂已經睡了。屋裏依舊給他留了盞橘色的小燈。
他悄聲走到書桌旁,想把燈關了。剛好就看到譚樂獲獎的那副畫。
破舊掉漆的按摩院內,穿藍色旗袍的女人正在給一個老太太熏艾。
老太太穿着樸素,臉上挂着慈祥安逸的笑。
其他的盲人店員有的正在給毛巾做消毒,有的在互相研究人體穴位,畫上充斥着市井煙火中最真實的工作場面。
這幅畫的名字叫——《最勤勞的人》。
譚璟揚的唇不易察覺地向上牽起。畫在他眼前虛化,依稀又看到了那人在夜色中發亮的眸子。
他露出單側的虎牙,偏頭笑着問自己:“怎麽就不是了呢?揚哥。”
只有內心澄澈的人,才能看到掩蓋在重重迷霧下的光。
譚璟揚不希望因為自己讓他變得不高興,他只要永遠活在太陽下就好。
簡單、幹淨、不複雜、不麻煩。
也許,只是做朋友,真挺好的。
燈熄滅了。
……
近段時間,繼準總覺得譚璟揚好像變了。
雖然還是會在人前裝成正人君子,人後和自己插科打诨。可兩人之間似乎出現了一層看不見的隔膜。
繼準思前想後才發現,譚璟揚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樣會過多幹預他的事了。
禮貌,他對自己過于禮貌,這讓繼準感到很別扭。
人吧,有時候真就是賤毛病。
被管着的時候嫌別個煩,等人家真不管了又要不高興。
繼準拖着下巴,心不在焉地盯着黑板,手上飛速地轉筆。
驀地,他動作一停,喊了句。
“欸,譚璟揚。”
“嗯?”譚璟揚邊做筆記邊小聲回應。
見繼準叫了他又不往下說,譚璟揚停下筆扭頭看向對方。
繼準:“……”
他撓撓鼻子,又覺得自己矯情。
哥們兒間這樣相處難道不是很正常麽?就比如他和路虎還有王達,有時候十天半月也不聯系一次。更何況他跟譚璟揚又沒鬧什麽實質性矛盾。
“沒啥。”繼準咧咧嘴,把糖盒往譚璟揚那邊遞遞,“吃糖不?”
“上課呢,你多少收斂點行麽?”譚璟揚皺眉,推開繼準的手。
“來一顆呗,這還是你上次給我買的呢。”繼準逗弄道。
譚璟揚看向糖盒的目光微微恍了下,是檸檬海鹽。
他抿抿唇,聲音放冷下來:“真不要。”
繼準見譚璟揚許久沒對自己展露過情緒,竟還有些高興。
他悄悄推開糖盒,倒了顆在自己手上。而後趁老師不注意,一把捏住譚璟揚的下巴往下摁,将糖塞進了他嘴裏。
“吃吧你!”
“咣”地一聲——
課桌被譚璟揚差點掀翻,糖盒猝不及防地被碰到地上。
檸檬海鹽糖散落一地。
“讓你別鬧了!”
譚璟揚倏地起身怒喝道,周身都在跟着起伏。
一時間,教室裏所有目光都聚集到了兩人身上。
繼準眨眨眼,顯得有些錯愕。
“繼準,你幹什麽!”
科任老師一摔課本,他早就看這成日嘻嘻哈哈、不學無術的小子不順眼了。私下一再跟班主任老馬說把他和譚璟揚調開,別耽誤人家學習。
眼見一向溫柔斯文的譚璟揚居然都被惹惱了,他頓時火冒三丈。
科任老師:“給我滾出去罰站!”
繼準看着譚璟揚的眸色逐漸由迷茫不解變得憤怒。
這也太特碼丢人了吧!
兩人沉默地對峙,氣氛陷入冰點。
繼準死死盯着譚璟揚,夾在憤怒之下的,還有一股越發洶湧的委屈。
科任老師:“繼準,你聽見沒有?!”
“操!”
繼準紅着臉一腳将糖盒直接從面前踹到牆角。
金屬糖盒碰撞,發出刺耳的銳響,譚璟揚的心也跟着狠狠一震。
“特碼有病吧你!”
繼準咬牙罵了句,調頭快步沖出了教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