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枯草
第63章 枯草
從老城中心的花店打車到郊區也就不過八塊錢。
到底是小城, 便是墓園修葺的也遠不如嶺山北坡的氣派。兩排稀疏種着幾棵松柏,随着寒風瑟瑟搖晃,抖落針葉上的水珠混入泥土。
大概是未至清明, 整個園中除了繼準他們三個外就再沒見到其他前來吊唁的人。路兩旁覆沒着荒草,腳踩在上面發出簌簌的響聲。
他們在一座并排而立的墓碑前停下, 繼準看到碑前已經被人放上了一大束滿天星。這種花耐寒耐旱,沾了雨水後仍保持着新鮮的樣子。
“有人在咱們之前來看望過叔叔阿姨。”繼準邊說邊看向譚璟揚,就見他盯着那束滿天星的眼底晦暗一片。接着,他彎腰将花撿起, 直接轉身快步走到身後的垃圾桶前, 将其倒扣着插了進去。
“喂揚哥!”繼準下意識要出言阻攔,可譚璟揚卻先他一步打斷低聲道:“他不配。”
繼準抿抿唇洩了口氣,不禁放緩聲音說:“也不見得就是他吧,興許是阿姨或者叔叔的學生同事呢?”
譚璟揚沒有回話,偏頭點燃了根煙抽了兩口。這才又輕輕推了下譚樂的後背,示意他将手裏抱着的花放到爸媽的墓碑前。
“你先陪爸媽說說話, 我把雜草清清。”譚璟揚說, 随即便開始低頭一聲不吭地拔着周圍焦黃的枯草。
譚樂點點頭,乖巧地照做。他從自己的小書包裏翻出了最近考試的成績單, 碼得整整齊齊地擺在面前, 又找了塊石頭将其壓住,認真地對着墓碑說:“爸爸媽媽, 這是我最近的考試成績, 數學進步了。還有,我畫的畫也獲獎啦, 還要代表學校去參賽呢……哦對了,我們從小舅家搬出來了, 住我們樓下的慧姨人特別好。經常做好吃的給我,我寫完作業就會在她店裏幫忙。”
譚樂一開始聊就像被打開了話匣子,學校裏的趣事,誰又扯了班長楚甜甜的辮子,被老師罰站。仿佛爸媽就站在另一邊,耐心地聽着他小嘴叭叭地說個沒完。
今天他沒有哭,甚至沒有表現出一絲軟弱的樣子。因為來前譚璟揚告訴過他,他們是來看爸媽的,總要讓他們知道自己過得很好他們才會放心。
在譚樂的滔滔不絕中,繼準看向了墓碑上的人。
譚璟揚其實長得更像他爸爸,特別是那雙狹長的眼睛,譚樂則更像媽媽袁茵,眼睛烏溜溜的一眨巴,讓人想不待見都難。
繼準在心裏默默跟他們問了聲好,再次轉頭看向一旁的譚璟揚。
此時的天空又開始飄起雨絲,只見他嘴裏叼着煙,正将那些雜草連根拔起堆在邊上。大概是因為手上動作不便,他顯得有些吃力。碎發貼在額前,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滲出的汗。
繼準眯了下眼,擡腳走到譚璟揚邊上也跟着彎下腰一起清理着枯草。他看到譚璟揚的手上被割出了幾條小細口,從裏面滲出紅色的血珠。但對方仍像是察覺不到疼痛般地拔着,咬着的煙頭上積攢了一截煙灰,也顧不上彈。
繼準順手就将煙從譚璟揚嘴裏抽出來,譚璟揚微微一愣。
繼準用食指兀自叩了叩煙灰,才又重新遞還給他。
“歇會兒吧殘疾人。”他說完用手肘頂開譚璟揚,替他拔掉了眼前的雜草,“我來就成。”
譚璟揚咬了下煙嘴阻止道:“你別動了,割手。”
“你還知道割手呢?”繼準挑眉沖譚璟揚遞遞下巴,“我包裏有創可貼,你自個兒去拿。”
譚璟揚站着沒動,随便把口子裏的血擠出來後就又重新彎下了腰。
繼準知道他其實是想以這樣的方式緩解情緒,便也沒再多說什麽。兩個人像插秧農民似的各自清理着面前的草,彼此也不多作交流。
寂靜的墓園裏一時便只能聽到不遠處譚樂的喋喋不休,還有間或的幾聲鴉噪。
……
“他們那天是一起走的。”
譚璟揚淡淡開口說。
他聲音不大,以至于瞬間就被吹散進了風雨中。
繼準手上的動作微微一頓,擡眼朝譚璟揚看去。只見他面色依舊,看不出任何明顯的情緒,唯有那眼底的光稍稍暗了暗。
“也是在冬天,國道上結凍打滑,一輛貨車超速行駛,從路口直接沖了上來……”譚璟揚的喉結滾動了下,繼續埋頭拔着草,“譚樂還小,電話打到家裏的時候袁成文正在跟他玩騎大馬,鬧哄哄的。起初我跟袁成文都以為是詐騙電話,直到第二天才覺得不對勁,跑去交警大隊問。人家說他們早就已經在醫院裏,凍着了。”
譚璟揚的語氣不急不緩、不輕不重,可卻讓繼準的心被狠狠剜了下。說什麽譚樂還小,他譚璟揚那時不過也還是個孩子罷了。突如其來的災禍降臨,他成了剩下的三個人裏唯一靠得住,也只能被依靠着的。
繼準狠狠吞了口唾沫,咽下了喉頭翻湧着的酸楚。
“後來我偶然看到了個故事……”譚璟揚舔了下發幹的嘴唇,話鋒一轉,“說是有個王子生性多愁善感,每次聽到那些悲天憫人的故事時都會感慨說,這事兒要是落在他頭上他絕對受不了。”
“…然後呢?”繼準問。
譚璟揚頓了頓,接着說:“然後有一天,他的國家就被敵人攻占了。父親被殺,母親受辱而死,他成為俘虜好不容易跑了出來,最後流落異鄉靠行乞為生……後來有個作家遇到他,知道了他的過去。作家也發出了和他同樣的感慨,但王子這次卻平靜地告訴他說,凡是人間的災難,無論落到誰頭上,就都得受着,而且都受得了。只要他不死……而至于死,就更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繼準呼出口氣,閉了閉眼。枯草被他繞在指間,勒出紅痕。
沒錯,就是這樣的譚璟揚讓他一次次地見證了哪怕身陷泥潭,頭頂也不見日月,只要不死就還是會拼了命地往上爬。
像是有一根荊棘,從牆縫中狠狠地鑽了出來,迅速攀附纏繞在了心髒上,一下下地随着跳動而不斷收緊,直至融入到了他每一寸的血肉中。
心疼、佩服、舍不得、放不下……如此,怎麽還膽敢說那不是喜歡?
繼準絲毫沒注意到,此時的譚璟揚也正在深深地凝視着他。看似毫無波瀾的眼底深處實則暗流湧動。
如果真要将他的人生比作一處泥沼的話,那麽眼前的這個人無疑就是上空從雲層中透出的一縷微光。讓他相信,雲霧散盡後的彼端,定還是陽光雪亮。
一片雲飄過,雨再次停了。
天色較先前來說通透了不少,隐隐有了一絲放晴的跡象。
繼準從包裏翻出創口貼扔給譚璟揚,抱着那些清理完的雜草扔進垃圾箱。突然就看到在墓碑前一處不顯眼的角落,有棵嫩芽正悄悄舒展開翠綠的葉片。在這蕭瑟凜冽的冬季裏,被冰冷的石碑對比得生動跳脫。
“揚哥。”
繼準輕喚了聲,沖那嫩芽揚了揚下巴,回頭咧嘴一笑。
花開花謝,潮起潮落,從來就不是終結,而是新的開始。
譚璟揚最後又深深看了墓碑上的兩人一眼,唇角微微上揚起一彎弧度:
“爸、媽,走了啊。”
改天再帶着小樂,還有……他,一起來看你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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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揚哥講的那個故事是周國平先生的寓言故事《有一個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