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一連下了好幾場大雪,大地盡被白雪掩蓋,蒼茫一片。

黃河南岸一座山頭,百十個手持刀劍,身材高大的漢子,分散四周,仔細勘察着。

明明是人多勢衆的一方,卻給人一種戰戰兢兢的感覺,每個人都緊握着武器,警惕的看着身周任何一個地方,仿佛一片樹葉、一塊石頭都會飛起來殺人似的。

積雪不僅掩蓋了原有的山路,連山上大大小小的坑窪土包都被一一遮掩修飾,齊膝深的雪,地底高低不平,每走一步都要耗費大量的體力。便是這些漢子都有一身不弱的武藝,時間長了也開始大口喘氣,因天氣嚴寒,出口便是一團白霧。

一個手持長槍的漢子,腳底下不知踩到了什麽,忽然身子一歪,忙支着槍站穩,呼了口氣,出口卻便成一團血霧,他雙眼瞬間瞪圓,脖子裏發出咕咕的聲音,卻說不出任何話來。

腳邊的白雪忽然被掀開,一個人坐了起來,露出一張秀氣的小臉,噴出兩口熱氣暖了暖手,對漢子道:“你踩到我的手了。”

漢子雙眼鼓鼓的瞪着他,沒有反應。

“原來已經死了嗎?這個造型不錯啊!”安餘将長槍調了下位置,讓他“站”的更穩一些:“幫我守一會兒,讓我睡一覺先。”

又在四周布置了一番,另尋了一處低窪地躺了進去,拍掌擊出白雪蓋在身上,沒了動靜。

寒風起,天上又開始落雪,将地上原本就極不起眼的痕跡清理的無影無蹤。

“死了已經半個多時辰了!”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突厥漢子,向一個身材高瘦,左手執盾,右手馬刀的人躬身禀報,周圍圍着二十多個突厥武士。

那高瘦漢子正是颉利可汗的心腹康鞘利,聞言冷哼道:“才走了半個時辰,他跑不了多遠,我們追!”

命令出,周圍的人卻有些遲疑,道:“一路上我們已經死了一百多個人了,還要繼續追嗎?”

康鞘利恨聲道:“正因為死的人夠多,才更要拿他的血要祭奠!我們突厥沒有怕死的男人,誰再敢說這樣的話,不用姓安的小子動手,我先宰了他!”

大致判斷了一下方向,道:“老鷹一路沒有搜尋到他的蹤跡,定是靠密林的掩蓋……這邊追!”

周圍的人不敢再說話,低着頭跟在他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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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大團白雪從前面矮樹的樹梢迎面激來,康鞘利連忙舉盾護住頭臉……下一瞬,鋼盾墜地。

安餘抽出長劍後退,以躲過跌落的鋼盾和噴出的血花,在丈餘外站穩,搖頭道:“這種環境下,傻子都知道攻擊應該從地上來好吧?居然跑去護臉……你長的很俊嗎?”

康鞘利張口吐出一大團血沫,歪倒在地。

安餘不再理他,向旁邊的突厥大漢道:“趙德言呢?”

那些漢子顯然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便是不驚,也不會有人答他。

安餘有些可惜,道:“雖然是小孩子的把戲,可也是專為趙德言設的陷阱,不然宰一個可達志也行啊,居然就只逮住這麽一只小蝦米,真是暴殄天物。”

又道:“我記得你們一共只來了三百個人吧?還剩下多少來着?唉,數不太清楚了!你們幾個命大,我今天不殺你們,麻煩回去轉告趙德言,要殺我就趕緊,否則我定要讓也他嘗嘗被追的上天入地的滋味!我要走了,有膽便來追吧!”

轉身大步入林。

留下一堆面面相觑的人。

他們都是百戰之士,個個都悍不畏死,可是這少年殺人殺的太過輕易,哪怕就是康鞘利,也不過是随手一劍,讓他們的死不再壯烈,不再英勇,不再有價值,這樣的死,他們卻是懼的。

安餘一走出那些人的視線,便立刻轉變方向,施展輕功,踩着樹梢急奔。

兩個時辰之後,安餘再度停下,看着天上一個盤旋的黑點,心中一陣煩躁。

走在地上留下腳印,走在樹上會被探路的獵鷹看見,最讨厭的便是敵人已經知道了他大致的方向,舒舒服服坐着船一路追趕,只在獵鷹失去他的行蹤時,才派人出來搜索,而他卻只能靠自己的兩條腿走路,連睡覺吃飯的功夫都沒有,便是他輕功絕世,也感覺心神俱疲。

而最讓他難受的卻不是趙德言的追兵,而是直到此刻都不曾露面的石之軒和祝玉妍等人,石之軒不是對邪帝舍利勢在必得嗎?祝玉妍難道就不怕他監守自盜?還有婠婠和師妃暄呢?

這些人暗中的窺視,讓他如芒刺在背,片刻不得安寧,最怕他們在自己最疲憊的時候突然冒出來偷襲。

若不是顧忌他們,以安餘的性子,恨不得反身回去,殺那些突厥人一個狠的。

安餘坐下調息一陣回複了功力,天已經黑了,安餘就着雪水吃了一點幹糧,便又開始趕路。

黑夜裏寂靜無聲,只有皚皚白雪反射着月光,給人一種安然靜谧的錯覺。

“咔!”一聲脆響在靜夜裏顯得格外刺耳。

幾乎就在聲音響起的同時,安餘已經騰空而起,彈起的帶着鋒利鋸齒的大型獸夾在他腳下不足兩寸處咬合上,巨大的力量讓安餘臉色有些發白,方才若不是他反應極快,若不是他輕功驚人,一條腿便廢了!

一個翻滾後向下落去。

“咔!”安餘臉色劇變,硬生生拔起半尺,頭下腳上,将跳起追咬而來的獸夾擊落,挑開,這才落地,橫掌掃去。

“咔!咔!咔!”掌風過處,三具獸夾幾乎是不分先後的跳了出來。

如果說碰到一個獸夾是巧合,碰到兩個是運衰,接連這麽多具,便只能是陷阱。

他立刻知道自己犯了一個大錯。

他不該在晚上趕路的。

白日時,獵鷹看的見他,他也看的見獵鷹,時時變向以幹擾追兵,可是到了晚上,獵鷹仍然看得見他,他卻看不了那麽高那麽遠,這才給人摸準了他的動向,提起在這裏設下埋伏。

此刻後悔也是無用,安餘手中長劍一揮,劍氣将前面的積雪犁開一條通道,激發兩具獸夾,安餘順着劍氣犁開的路向前疾奔。

“嗖!”一條軟鞭貼地而至,纏向腳踝,安餘縮足閃開,軟鞭靈蛇一般的彈起,點向他膝蓋,安餘長劍下沉擋住,軟鞭立刻上卷,将他的長劍纏了個結結實實,一股沛然內力順着軟鞭傳來。

安餘冷哼一聲,他有不死印法在身,這世上除了少許幾個人,誰敢和他拼內力?任那股勁氣攻入體內,瞬息間,三成化去,七成同他自己的內力彙一起,回敬回去,只聽雪地裏傳來一聲悶哼,一人應聲彈起出,嘴角挂着血絲。

“尉遲敬德?”

“不錯,正是在下。”

安餘掃視一周,淡淡道:“原來是秦王的手段,果然有些新意,其他人呢?”

他雖然有齊王的令牌在手,卻管不了秦王的人,那令牌能讓他順利出關,已經是居功至偉了。

四道人影從雪地沖出地面。

“龐玉、柴紹、李神通……”數到最後一人時,瞳孔縮了縮:“李靖。”

“就憑你們五個,也想攔住我?”

李靖沉聲道:“攔不攔的住,不試試怎麽知道?”

安餘很想問問李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和寇仲徐子陵的關系,但是終究不曾出口,淡淡道:“好。”

一劍向正面的李靖斬去。

迎接他的,是一把充滿了戰場慘烈氣息的大刀。

身後和身側,尉遲敬德的歸藏鞭、龐玉的劍、柴紹的護臂還有李神通的三戈戟配合無間的攻來。

不死印法最善群鬥,安餘夷然不懼,露出一絲冷笑,一劍劈上李靖的長刀,李靖只覺得內力一洩,刀勢不受控制的轉向側面,駭然收刀時,當的一聲,和李神通刺來的三戈戟撞個正着,兩人同時身體一震,後退半步,竟是被安餘引着,硬拼了一記。

安餘騰空而起,一腳踢在龐玉的劍上,引着他迎向柴紹的護臂,正要借力飛遁時,一道軟鞭無聲無息卷上了小腿。

安餘暗叫聲煩,順着歸藏鞭拉扯的力道,撞入尉遲敬德懷中,将他撞的吐血跌飛時,李靖的刀又至,一時竟脫身不得。

纏鬥間,密集的腳步聲起,黑衣黑甲的戰士從兩側迅速圍攏,将他的退路封死,而另外三個方向,一塊塊白布被掀開,每一塊白布下面,站出一個黑衣黑甲的人影,仿佛白色浪花褪去,露出黑色的礁石,一瞬間,天地都變了顏色。

安餘勃然色變:“秦王好大的手筆,安餘真是榮幸之至。”

李神通冷冷道:“你安餘刺殺之術天下無雙,誰敢不懼?”

說他的刺殺之術天下無雙,實在太擡舉他了。

安餘哈哈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好,只要我活着離開此地,定讓秦王殿下嘗嘗在下天下無雙的刺殺之術!”一劍刺向受傷不輕的尉遲敬德。

尉遲敬德的軟鞭攻擊範圍太大,又擅長束縛糾纏,只有先解決了他,才有可能在戰陣合圍之前脫身。

尉遲敬德雙手分開各執一端,将軟鞭扯直,勉力抵擋,每一次勁氣相交,都要被迫跌退數步,若不是李靖等人的接應,他早已落敗身亡多時。

即使如此,也沒支持多久便跌翻在地,用最無賴的懶驢打滾懸而又懸的躲過安餘的毒手。

安餘哪裏肯放過到手的獵物,一劍追刺,只聽當的一聲,刺中的是一塊黑色的精鋼巨盾。

合圍之勢終于形成。

安餘擡頭,發現自己已經深陷一個漩渦的中心。

李靖等人早已沒入了戰陣之中,周圍全是緩緩繞着自己旋轉的黑色甲兵。

最內一圈離自己只有五步,每個人都手持黑色的上圓下方的巨大盾牌,盾與盾之間相隔不過兩寸,稍一矮身便能整個沒入盾牌中去,再外一圈的士兵手執長槍,槍尖寒光閃閃,再後面便又是盾兵、槍兵、盾兵、槍兵……

盾牌後面是一張張漠然的臉,一看便知道個個都是久經沙場的精兵。

真是……好舍得。

安餘清嘯一聲,騰空而起,向陣外掠去。

“嗖!”

密集的破空聲幾乎在他騰身而起的一瞬間就傳來,眨眼間,安餘面對的是急雨一般無窮無盡的箭矢,和腳下密密麻麻鋒利的刺槍。

真正是上天無路,下地無門。

安餘冷喝一聲,去勢不減,劍光閃爍中,無數箭矢斬落,他在蝙蝠洞中斬落無數蝙蝠,這些不會轉向的箭矢算什麽?

忽然手腕一震,一股大力傳來,長劍差的脫手,虎口隐隐發麻,劍勢一頓中,左肩劇痛傳來。

安餘嘆息一聲,知道有高手混在箭手中出手,這種無處借力,又有高手射來的飽含內力的利箭夾雜在箭雨中的情況,若他仍在堅持停留在上面,只有死路一條。

長劍下轉,砍斷數根槍尖,一腳踩翻一面巨盾,執盾的士兵噴血倒地,安餘落地,劍光一轉,又是兩具屍體。

但也就是如此了。

盾兵上前,槍兵後退,幾乎是眨眼之間,一個新的漩渦以安餘現在的位置為中心,重新形成。

漩渦中心,三具屍體,一個人。

安餘緩緩伸手,握住肩頭插着的利箭箭杆猛地一拔,鮮血飛濺,染紅了身上的白衣,地上的白雪。

安餘面無表情:“再來。”

一劍橫斬,将擋在面前的巨盾連同盾後的戰士劈成兩半,屍體還未墜地,被巨盾掩護在後面的兩個槍兵咽喉被切斷,三人幾乎同時倒地時,安餘一腳踢開一側還未來得及調整方位的盾牌,又是三人喪命。

在安餘再一次殺人前,新的漩渦再次成型。

對方付出的代價,是六條人命。

安餘付出的代價,是消耗的大量真氣,和右肋的一道擦傷,他所在的地方,必定有無數長槍戳至,能只受一道擦傷,已經是他防守有道了。

巨盾的存在,讓他再難憑借劍技全無消耗的殺人。

這種陣仗,寧道奇來了都殺不了幾個。

安餘臉色平靜:“再來。”

一腳踹出,一面巨盾應聲而飛,帶着龐大力道,撞倒面前的三面巨盾,安餘緊随其後,收割人命。

新的戰陣形成時,安餘用一道輕傷,還有變的微微粗重的呼吸,換了十八條人命。

“再來。”

這次是左腿的一個窟窿和微微發白的臉色,換來三十九條人命。

“再來!”

“再來!”

“再來!”

……

安餘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沖陣了,更記不住自己殺了多少人。

他每一趟都能沖的更遠,殺更多的人,可是不夠,還是不夠……

黑色的漩渦環繞着他緩緩旋轉,和開始時沒有任何區別,似乎不管他殺多少人,都不會受到任何影響。

安餘半跪在地上,胸膛發出粗重彷如風車般的喘息聲,握劍的手微微有些顫抖,非是害怕,而是脫力。

一身白衣已經染成鮮紅,上面的血,有他的,也有別人。玉白的小臉上,濺着點點滴滴的鮮血,不見猙獰,反而呈現出一種極致的妖嬈。

居然,是這種死法嗎……

即使和石之軒對轟,他也從未感覺到這種身臨絕境的無望。

左手在右腿上露出的半截槍杆上一拍,深嵌體內的槍尖穿透大腿,噗的一聲掉在雪地上。

他有更溫和的辦法,但是現在,他需要疼痛的刺激……

“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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