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1)

第八十一章甄家有女名英蓮

自從接了巡鹽禦史之任,林海雖不情願,但既然答應了行之就要認真對待。早在他還在天京城中之時,就從內務府和戶部調看了過往的檔案,細細審看之下,深覺甄應嘉的确是個能臣,原本鹽政一團混亂,而他提出的整治鹽務之法行之有效,這些年鹽價穩定而質量甚高,百姓與鹽商都無什麽怨言。單只一條,景德三十四年景德帝第三次南巡之後,江南并無什麽大的災荒,而鹽務上繳的銀兩卻逐年減少。甄應嘉給官面上的理由是遵朝廷之意從江南就地調撥銀兩支援忠靖侯史鼎修繕海塘,史鼎那裏也有相應接收文書,賬本上端的是做得天衣無縫。私底下,給景德帝的密折裏,甄應嘉年年哭窮,道是自家接駕多次,不但将幾處園子奉給聖上,還欠下鹽商不少銀兩,如果不還上,只怕與鹽務有礙雲雲。景德帝那時甚是體恤老臣,且國庫也不差這些錢,便睜只眼閉只眼地過去了,新帝登基後,對這種狀況不滿意也是自然。林海思忖自己上任之後,其實也不必大動幹戈,一來朝廷新舊交替之時要求穩,且史鼎在景德三十七年已經病逝,死無對證,甄應嘉這樣的老人若無把握一擊致命的話還不如不動;二來甄應嘉的鹽務之法切實可行,自己只要繼續認真執行,不似甄應嘉一樣吞沒那麽多的銀兩就行了。

因着巡鹽禦史之任,半官半商,不是單靠官場上的能為就可以的,既要與官面上的人打交道,又要與一幹鹽商大賈周旋,雜事甚多,更不是自己秉持慎獨就能解決的,看看甄應嘉的府裏,大小門客二十幾個,并不都是吃軟飯的,頗有些為他所重分憂解難的人在。林海從接任之後,就想着也要招攬幾個門客來幫忙,他自己府上,以往都是清貴之官,又要因為徒行之的關系不去結黨,一直不曾招攬門客。又兼徒景之雖面上不顯,但這麽多年下來,林海也知其實景之恨不得自己是他的禁脔,并不願意讓他廣為交游,把那本就不多的閑暇時間還要分給旁人,他也無可無不可,竟漸漸養成了不願與人打交道的性子。

可此番上任,自是不能不與人打交道,林海想着身邊號稱“我是林府第一門客”的徒景之就覺得頭疼。徒景之雖是個好皇帝,殺伐決斷自然不在話下,又對林海最願意幫忙,可那些陪酒宴請之類的,也實在不能指望徒老爺去做。只是這人選實在難找,那些上趕着前來幹谒的多是些趨炎附勢之輩,到底林海給蘇錦華去了封信,從他那裏得了幾個推薦,方才使自己到了揚州不至于手忙腳亂,只是終究時日尚短,不能太過信重。

直到林憶扶靈送葬從姑蘇回來,又給林海帶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才算解了林海的燃眉之急。

林憶對賈敏感情很深,他雖是庶子,但賈敏深為林府考量,且林慎已死,後來黛玉又是個女孩,便對林憶十分上心。林憶自幼得嫡母和親娘照應,有時他淘氣過了頭,親娘要責罵,嫡母還總是維護于他,賈敏之逝,除了黛玉,頭一個傷心的便是他了。于是此次他雖年紀小,卻一力向父親請求親自扶靈送葬。林海不放心他一個人,徒景之卻道孩子正需歷練,便讓徒七跟着去了。林海又叮囑林憶務必去拜會朱先生,最好能将朱先生接到揚州來侍奉。

林憶從姑蘇回到揚州後,并沒有接到朱轼朱先生,只帶來了一位林海的故人和朱先生的一封信。林海見到故人心中大喜,卻正是那年京中杏榜無望的葉進葉澄觀。

葉澄觀自那年落榜,他原本心高氣傲,家中忽然出事,他自覺沒臉見友人,又會試落榜,更沒臉回家,竟在京中這個府上那個宅邸當西席做門客,中間又落榜一次,蹉跎了幾年,盡覽人間世事炎涼,方才死心回鄉。他在京中時常搬家,漸漸竟與家中斷了聯系,回鄉後本以為家中會更落敗,卻不料林海授意、蘇錦華傳信、朱轼出面,早給葉家兒子在彩工坊謀了個職位,葉家另買了宅子,從宗祠裏搬了出來,雖不複以往富貴,溫飽之上也是有的。葉澄觀在京裏雖是一直避着不見林海,但畢竟見識增廣不少,回了家又被老妻和兒子說教埋怨,慢慢也看開了,從此在姑蘇幫着林家打理彩工坊。此番新任巡鹽禦史到任,朱轼把葉澄觀叫來,只道如海那裏必是缺少人手,你若願意見他,就去給他幫幫忙吧。葉澄觀既有以往做門客的經驗,又知巡鹽禦史之任的重要,想着倘若能為如海分憂,也可回報一二,便跟着徒七和林憶一起到了揚州。

林海得了葉澄觀,方才安下心來。葉澄觀早年間就是個風月場的常客,後來又做了幾年門客,又在彩工坊與各色人等打過交道,他來到林府,于公務上很快便成了林海的左膀右臂,外人提起林大人府上第一清客,都道乃是葉老爺,到讓徒景之心中恨恨之餘卻也無法可施。

因着林憶回到揚州,表示林府喪事辦完,甄應嘉那裏早提了交接之事,便定下了景仁元年十月初七作為新舊巡鹽禦史交接之日。

朱轼不肯來揚州,也在林海預料之中,只是那封長信讓林海有些心驚。信中朱轼只道一來自己不願離開姑蘇,二來也不想來揚州給林海添亂——卻是他在信中向林海坦言了過往的情史:年少之時在京城裏如何遇上飛揚跋扈的甄應嘉,兩人如何不打不相識竟至互生情愫,又如何一個發誓終生不娶另一個卻在父母重壓之下娶妻生子,又如何兩人斷了多年音信卻是一個做了兩淮巡鹽禦史一個在安平侯府度日,去揚州打理林府商事之時兩人又糊裏糊塗地上了床從此藕斷絲連,又如何在林謹知夫人去世後看着真心所愛為情所苦而醍醐灌頂,更在林家搬到揚州後兩人離得近了竟終究陌路……朱轼毫不隐瞞,向自己最心愛的弟子一一道來,末了又道,在林海還未到任之時,他這裏已經接到過甄應嘉的書信,信裏舊情重提,在在都是讓他管好林海不要在鹽務上給甄家找麻煩之意,讓朱轼對甄應嘉的最後一絲情意也都消散。只道哪怕是為了不給林海掣肘,自己也不能去揚州。

林海接了信,為朱先生感嘆了半晌,晚間到了床上還有些郁郁,徒景之卻道:“朱轼自己求仁得仁,他這份心意你安心受着就是了。”

接任巡鹽禦史當日,當地官員和各地趕來助興的鹽商,看着行宮春晖堂改建的富麗堂皇的新鹽政官署,都道林大人果然極得聖眷。各種儀式繁複和官面上的話語自不必說,待各方重要客人都送走了,餘下那些小魚小蝦交給葉澄觀和幾個門客自去料理,林海将甄應嘉讓至官署後堂,另有事要與甄應嘉說,正巧,甄應嘉也要和林海仔細分解一下日後的情形,自是欣然前往。

這揚州行宮本就曾是甄家別院,自奉于景德帝作為南巡時的行宮後,雖有改建擴充,春晖堂這種并非正殿的地方主體結構并沒有什麽大變化,甄應嘉随着林海踏入之後,見廳中依舊擺着自己進上的錦繡江南煙雨圖的大屏風,心中稍稍感慨了一下。待兩人分主客坐下,自有人奉上香茶,林海摒退從人,廳中只剩他兩人之時,林海還在那裏措辭,甄應嘉已經一邊品茶一邊一臉欣慰狀,笑道:“如海果然不負丹瑞的教導,如今事業有成,丹瑞自可慰懷,老夫也深為丹瑞高興。”那一副長輩教訓晚輩的樣貌着實透着親近。

其實若論林海曾當過今上的王太傅,甄應嘉曾為太上皇的伴讀,兩人可算是一輩,只是當初讓林海入《唐詩集》書局參與編撰時,甄應嘉就是從朱轼朱丹瑞那邊論的輩分,則林海作為朱轼的弟子,自然比甄應嘉小了一輩,何況皇家的師傅弟子從來都是虛的,甄應嘉自覺從朱轼那邊論,與林海的關系更應顯得親切才是。

可他開了場,林海卻不接話,而且忽然間神色頗有些微妙,有些想笑又帶些尴尬的樣子,許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态,竟立時拿起自己的茶盞品起茶來。

只聽“啪”的一聲,像是拍桌子的聲音從屏風後傳出,徒景之怒氣沖沖走出來,直指着甄應嘉道:“甄應嘉,你充哪門子長輩呢?”

甄應嘉見本應在京中安養的太上皇竟出現在自己面前,那一時魂飛魄散,不自覺間已經跪倒在地,只道:“陛下……這,這……陛下……”竟不知如何言語了。他在朝野經營,得來的消息已經不少,知道有個徒景之徒老爺跟着林大人一同南下,而且這個徒老爺很可能是林大人的禁脔,還想着既然林海也是此道中人,将來從男色上入手也是一法。只因當初年少之時,景德帝和伴讀微服出宮時用的并不是這個名字,到讓他一直沒有對上號,這時見徒老爺忽然變成了太上皇,而且中氣十足一點沒有病得不輕的樣子,實在轉不過彎兒來,只憑着對景德帝的一貫敬畏連連叩頭而已。

十幾年前也就罷了,如今年紀漸長,徒景之對自己和如海相差十二歲的事情越發介懷,時常需要林海安撫。而甄應嘉本就比徒景之大幾歲,又常年被酒色熏染,面相上看起來更是老了不少,徒景之本就有心病,這時聽了甄應嘉的話,心裏那股火氣立時冒了出來。心道你從行之那裏論不就好了,非要揭人瘡疤作甚?

于是林海原本就要向甄應嘉提起的徒景之的身份,便在徒景之對甄應嘉從為官不謹到內帷不修之類大罵一場之後,也算是了結了此事。

甄應嘉直到回到甄家在揚州的宅子,神情還有些恍惚。甄家根基在金陵,他雖在巡鹽禦史任上待了十幾年了,可并不曾将家眷接到揚州來,阖府上至甄老太太下至兒女和孫輩都在金陵老宅。原本圖着自己在揚州可以逍遙的意思,可如今事發突然,他想和老母親商議都無法做到,只能在如今最受他寵愛的南音小生身上先發洩一陣,方才給甄老太太去信求援。甄老太太乃是景德帝的奶娘,她向來是個有腦子的,得了如此驚天秘聞,吃驚之餘,将兒子召回金陵,兩人細談了幾日,只道既然徒老爺和林大人如此親密,讓甄應嘉千萬和林海交好,更不能将徒老爺的身份透露出去,不然只怕禍事立時上門。甄應嘉畢竟宦海沉浮多年,當時魂飛魄散,待得了母親教誨,自己也明白過來,從此只對新任巡鹽禦史更加親近不提。

由是林海算是正式走馬上任,只是雖有心理準備,又有葉澄觀等人傾力相助,巡鹽禦史事務上的繁瑣也讓他十分忙碌。白日裏,林海和葉澄觀在一起的時間比起和徒景之在一起的更長不說,還有許多午間晚間的宴請不好推卻,葉澄觀又時日尚淺還不夠分量,只能由林海親自領着他出面。

徒景之雖然自稱林府第一門客,可這些迎來送往的細務他又做不來。他原本存着和如海在揚州悠閑游逛的心思,可林海既然沒有時間陪他,他自己也不願單獨出門,竟然落得每日裏看着徒七林憶黛玉這幾個孩子讀書習字做女紅的地步。又兼這些鹽商大賈個個都是附庸風雅的,宴請多在風月之地,晚間林海回了房,縱然百般小心,徒景之聞到他身上的酒氣和脂粉味道,從白日裏積攢的怨氣少不得帶出些來。

林海存着個做事就要做好的心思,知道初上任必然忙亂,他自己每次赴宴必帶着葉澄觀,漸漸讓人知道葉澄觀能夠代表自己,好從這些俗務中抽身,只是這些事情不是一蹴而就的,只能徐徐圖之。他本就是辭了官又被景之和行之算計了的,如今自己為了人家勞累還要受埋怨,他也心中郁郁,只是他回府之時往往累極,又不願與景之為這些瑣事争吵,便敷衍幾句倒頭就睡而已。徒景之也知如海是為了自己父子,可即使能諒解,白日裏無事可做晚間又得不到安撫,心裏便漸漸憤懑起來。

而黛玉這邊,自賈敏去世之後,她沒了母親可以依靠,而一向關愛她的父親又每日忙碌,沒有多少時間陪她。林府到了揚州後,因府中事情不斷,還沒有将心思放在孩子們的課業上,并不似在天京城裏時開出各種課程,只請了個中過進士當過官的儒生叫賈化的做西席,依着徒景之的意思,主要教導林憶四書五經,好讓林憶将來科舉有成。徒七和黛玉也跟着上課,徒七也就罷了,有徒景之在,裝也得裝出好學的樣子來,可黛玉雖是聰慧,一點就透,畢竟沒人指望她去科舉,縱然比林憶學得快,課業也無法為了一個女孩子提前。然而林憶實在不是個讀書的料子,之前的格物課他靈動得緊,各色課業都被表揚,可到了揚州,沒有了旁的課,寫字雖然在重壓之下寫的好看了不少,只在讀書上他是七竅通了六竅,還剩下一竅不通,于是每每黛玉和徒七早就會了的書,林憶還得一遍遍苦讀。看着黛玉和徒七在一旁笑鬧,林憶更坐不住,就找百般托詞好一起去玩。賈化一狀告到林海那裏,徒七被徒景之拎過去罵一頓,從此學過的書也得陪着林憶幹坐,而黛玉還小,又是女孩,便讓她等到學新課時再去書房,趕她到內宅去學女紅。

黛玉四歲之後,春姨娘繡工了得,她在讀書之餘跟着春姨娘學了不少繡花勾線之類的女紅,可她又不是繡娘,又兼孩子心性,一樣繡法學會了便不再動,只有新的繡法能讓她拿起針來。只是春姨娘身子實在差,入冬了老是卧床,也沒多少精神教導黛玉。

于是黛玉往往每日裏溫過書、拿起繡花針擺弄一陣子就無事可做,正好和十分無聊的徒景之作伴。徒景之帶着她每日裏在行宮各處閑逛,起先還有些樂趣,可行宮再大也有逛完的時候,待到臘月裏,揚州城裏為了百姓置辦年貨而更加繁華,林海卻因各個鹽商要為明年的鹽引争奪而更加忙碌。

一日黛玉好不容易繡成了個荷包想送給父親,徒景之得了這個由頭,喜孜孜命人去給林大人傳話,要他今晚務必早早回府,最好能一起用晚飯。誰知下午的時候林大人傳回話來,道是今夜仍然歸時不定。看着黛玉有些失望的神色,徒景之實在忍不住了,命人準備車馬,抱起黛玉就出了門。

黛玉裹得嚴嚴實實地和徒景之一起坐在車裏,一邊掀起簾子一角看外邊繁華熱鬧的揚州城,一邊道:“徒伯伯,我們真的不告訴爹爹一聲麽?”

徒景之哼了一聲,道:“不告訴他,看他什麽時候才能知道府裏沒了兩個大活人!”

黛玉知道徒伯伯和爹爹鬧別扭,她也不在意,放下簾子對着徒景之笑道:“那我們這樣就是離家出走了?”眼神裏的興奮着實掩蓋不住。

徒景之摸摸她的頭,他一時沖動出了門,現在也轉圜過來,深覺自己做得不對。如海已經如此勞累,自己幫不上忙不說,難道還去添亂不成?只是已經大話說出來了,也不好在孩子面前食言,看着黛玉小臉上單純為能難為父親而高興的神情,忍不住笑道:“玉兒出門少,今天我們好好逛上一逛。”

揚州城臨近春節更為熱鬧,林府的車馬不多久就走不動。徒景之便抱着黛玉下車步行,不時給黛玉指點攤販所賣的各色小玩意兒。

雖是人流洶湧,不過徒景之身邊有十幾個護衛之人,自可将兩人的身周擴出依舊閑庭信步的範圍來,黛玉的視線因此廣闊不少,她手裏拿着幾塊松子糖正在吃着,忽指着一處拐角道:“那個姐姐真好看!”

徒景之順着她看過去,卻看到那個小女孩正被個男人踢打。本來他也不是多管閑事的人,只是這些時日他的火氣積累了不少,正好借着此事發出來,他面色一沉,道:“竟然欺負一個小孩子,拿下了!”

待他們一行在北門橋一處還算清靜點的茶肆雅間坐好,石墨帶着人手把那個男人和小女孩都帶了上來。

那小女孩看着比黛玉大幾歲,眉心一顆小痣,雖沒長開,可也能見将來傾國之貌。饒是徒景之一向覺得黛玉就是天下最好看的小女孩了,也不得不贊一聲這個孩子比起黛玉只怕将來還要美一些。

那小女孩雖穿着簇新的外衣,不過仍能看到裏邊破舊的衣縷,她頭上被男人打了個包,臉上猶帶淚痕。那男人人近中年的模樣,不但衣衫褴褛,而且形容猥瑣,被徒景之的從人押上來,還猶自叫道:“還有沒有天理王法了啊!親爹教訓親閨女也要管啊!……”

那小女孩見一個大老爺端坐正中,一個一看就是金尊玉貴的小姑娘依偎在大老爺懷裏帶着驚訝的神情打量自己,忽走過來拉住她的手,溫言道:“姐姐可憐呢。”取出一塊絹子就給她擦起臉上的灰塵和淚痕來。

那女孩得了黛玉關切,又向左右看了看,看着大老爺一動不動,而那個自稱親爹的男人被大老爺身邊的人掌了嘴,立時混着血絲吐了兩顆牙出來,自然住了口。她忽然得了勇氣一般,拉住黛玉的手,道:“他不是我爹爹。”

黛玉不明所以,只回望徒景之,徒景之道:“小姑娘,你有話慢慢說。”

那小女孩卻也說不出什麽,只哭道:“我雖不記得爹爹是誰,可他不是我爹爹……”

徒景之看着那男人的形容與小女孩的秀美模樣實在相去甚遠,要讓他相信這是對父女也是難上加難。他略一想,道:“石墨,把他押到知府衙門去,就說是巡鹽禦史林大人府上的急事。”頓了頓,看着黛玉和那小女孩拉着手的樣子,又道:“随便什麽人,去把林大人和甄應嘉都找過來……不,都去知府衙門,我有用。”便起身和黛玉一起帶着那小女孩下了樓。

那男人得了教訓,知道對上了狠角色,不敢多話,可聽了石墨的名字,他像是想起了什麽,對着命下仆推搡自己的石墨猛盯着看了半晌,方顫巍巍地道:“你,你是石墨?是跟在林如海林公子身邊的石墨?”

林海少年時身邊的小厮,金堂、金立這等徒景之送過來的不算,松煙早就獨立門戶,成了蘇錦華手下得用的管事,卓青、卓藍也各有各的人生,只石墨不願出府另謀出路,便一直跟在林海身邊,從小厮成了管事,如今連同徒老爺一同侍奉,也在錦衣府裏挂了個名號。

石墨聽了自家老爺的名字,也停了下來,他看着那男人猥瑣的樣子,實在是想不出來,那男人看他思索,又立時接道:“我是翅兒!是柳蓮香柳姑娘身邊的翅兒呀!”

石墨疑惑道:“柳蓮香?”

那男人也想明白,又道:“不,不是蓮香,那時先生還沒改名字,是景芝!是柳景芝柳姑娘!”

石墨總算想起來柳景芝是誰,他張了張嘴,看着前邊走出不遠的徒老爺忽然停了步子,那回望過來的眼神實在兇狠,他趕緊道:“行了行了,翅兒是吧,我記起來了……”

徒景之到底沉得住氣,只盯着翅兒深深看了一眼,便帶着兩個女孩上了車直奔知府衙門。

揚州知府得了巡鹽禦史林大人府上的急事,他這日本就和林海一起赴的甄府堂會,便拉着一頭霧水的林海一并回了衙門。而甄應嘉得了徒老爺的召喚,也立時收拾了奔着知府衙門而來。由是三人同時出了甄府,竟是互相苦笑。揚州知府心道林大人新官上任還不曾煩擾過本府,這回怕是要借事立威了不成?甄應嘉心道不知道太上皇要做什麽,只顧着趕緊過去侍奉,他從那日之後再見林海便很有些感慨,更不敢在公務上對林海掣肘,還借着臘月宴請多,幫着林海熟悉各個鹽商。這時本想從林大人那裏打探一二,可見林海自己都毫不知情的樣子,心中唯有暗嘆。

回了衙門,知府大人西堂審案,林大人、甄大人,還有林大人府上的徒老爺在後堂聽着,黛玉和那小女孩一路在車上就有些親近,這時大人要辦正事,便将兩人送至知府的花園自去玩耍。

案子如此簡單,翅兒不待用刑,只稍喝問兩句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從自己幼時在書寓裏侍奉花娘,後來有一年江南冬季凍雨,書寓裏好幾個花娘染了疫病而死,竟被官府以防止疫病傳染為由,不顧書寓裏還有活人,竟然查封,他自己偷偷跑了出來流浪街頭。此後小偷小摸過了幾年,有一年正月十五到了姑蘇阊門外,看了個小女孩一個人坐在街頭,想起有人說過貌美的小女孩若從小調/教,将來可以賣個大價錢,忽起歹心,拿了幾塊糖拐了那孩子走……又将小女孩帶到堂上,那孩子害怕得緊,還是黛玉陪着她方才敢說上幾句,卻還只是“他不是我爹爹”,至于自己的來歷,只說不記得。

如此揚州知府先讓人把翅兒帶下去候着,自己回轉後堂聽幾位大人的意思,好看着如何結案。林大人過來時抽空得了石墨的幾句話,便一直沉默不語,甄大人本就糊裏糊塗,只那位徒老爺大搖大擺地道:“拐帶幼女實是罪無可恕,按律去辦就是。”

揚州知府是個至少面子上清正的人,雖然知道要奉承甄應嘉和林如海,可見葉澄觀也只站在林大人身後,可對這位也是林府的門客竟就大咧咧坐在那裏,還在自己面前指手畫腳也有些不虞,只是見甄應嘉尚無什麽反應,他也不好發作就是。甄應嘉知道徒老爺還沒有為人門客侍奉他人的自覺,趕忙跟着道:“正是正是,這等大罪竟不細論,大人秉公辦理就是。”

甄大人發了話,揚州知府自然不敢不聽,便壓下火氣,點點頭又道:“那被拐的小女孩又該如何處置?”

林海終于打起精神,道:“本官便是姑蘇人,府上的葉先生也曾在阊門外住過,待本官命人回姑蘇探查一番,看能不能找到那孩子的親人吧。”

揚州知府道:“是極是極,只是那孩子什麽都不記得了,只怕……”

林海只道:“盡人事,聽天命吧。這些時日先将這孩子接到本官家中,若尋到親人自當送回,若尋不到,且再論吧。”

揚州知府見甄應嘉和林如海都對此案上心,本想将那小女孩留在自己府裏好生照顧,好與兩位大人結個善緣,不想林大人已有安排,便只好附和。甄應嘉無可無不可,徒景之本就如是想,于是便将那女孩叫了過來。

林海溫言與女孩安慰了幾句,告訴她拐子已經伏法,從此不必擔驚受怕,又問可願與我的女兒黛玉一起玩耍?黛玉平日裏并無什麽适齡的玩伴,這時與那女孩玩了許久,已然成了朋友,聽了父親的話,看向女孩的神色便十分期待。那女孩也知黛玉是大家小姐,可心地善良,這半日待自己極好,此時聽聞可以到府上侍奉,她連連給林海磕頭,只道全憑大人安排。黛玉拉了她起來,兩個孩子手拉手,笑的很是開心。只是那孩子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徒景之嘆了句“當真應憐”,便取了諧音,叫她“英蓮”。

徒景之一路都與林海無話,待回了林府,把黛玉和英蓮扔給紅菱,拉着林海直接回了寝閣,把林海按倒到床上,方才陰恻恻地問道:“如海,柳景之是誰?”

林海知道景之要問的就是這個,好在他早有對策,只道當日年少之時的游逛花船之舉早就在信中坦誠,不說名字景之自然能理解才是。徒景之這日離家出走之舉因着英蓮之事還沒實現便夭折,可心中郁郁卻因見着林海從甄府趕到揚州知府衙門時的疲憊忽然一掃而空。他知如海為自己父子才去操持這鹽政上的瑣事,自己這些時日的陰沉憤懑實在是因為忽然閑了下來心裏不免失衡,經過這日的一通忙亂,晚間又得了如海溫婉應承,竟就此将別扭之心打消了。

林海上任以來太過忙碌,兩人情/事也少了不少,這一夜便由着景之将自己颠來倒去。卻是待到天明之時,他方才穿戴好官服,看着景之重又笑意盈盈要送自己出門的樣子,忽然笑道:“昨晚忘了問,我也有話要問景之。徒明景又是哪一個?”

徒景之立時變了臉色,半晌期期艾艾地道:“這個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海,我不是故意編個名字騙你的,何況以後我就只是徒景之了……”

卻是朱轼的信裏提到自己雖不曾親見,但甄應嘉當初年少之時也曾伴着景德帝微服出行,而在如甄應嘉、甄應德、汪次生這些老臣那裏,徒明景才是景德帝的化名,也正因此,徒景之這個名字并不曾引起京中重臣和江南甄應嘉的注意,更使朱轼在很長時間裏并不敢完全斷定林海思慕的貴人乃是景德帝。

景德帝少年時也曾微服悠游,彼時江湖救美、花魁贈情之類的妙事也有過不少,徒明景之名朝野間頗有些人知道真身是何人。只是随着登基時日越長,越發自知責任慎重,便不再行那輕狂之舉。那年初會林海之時,一開始本是存着個利用的心思,當時随口編了個“景之”的名字,只想着以後再無瓜葛就是。卻沒料到這個名字竟從此伴随終生,而早年間用的徒明景只在幾個老臣的回憶裏,連他自己都快忘了,更兼此後和如海相處時已然是徒景之了,那徒明景的往事還是不要讓如海知道的好。這時見林海忽然提了出來,心知必然往事敗露,好不容易積累的氣勢立時弱了下來。

林海知道自己和柳景芝的往事彼時尚未定情,景之必然不會說什麽,今時翻出來卻是錯,幸而景之也有把柄,如是兩人說開了往事,一個覺得那花娘要不是叫了景芝的名字如海哪裏會流連,一個覺得景之之名陰差陽錯瞞過朝野竟是只我一人獨享也還不錯,竟覺情意更濃。

過了些時日,派去姑蘇探查的人回報,阊門外早些年失了火,住戶十不存一,早就無法探查英蓮的身世了。林海也猜到如此結果,命人報與揚州知府。至于英蓮的安排,他和徒景之看着黛玉這些時日和英蓮坐卧玩耍皆在一處,竟似姐妹一般,便想找個由頭将英蓮留在府裏。

徒景之這些日子見黛玉和英蓮交好,英蓮又是個知道進退的,他想着徒七和林憶雖好,畢竟是男孩子,黛玉一個适齡玩伴也無總是孤單,便找了一日将甄應嘉叫了過來。

甄應嘉得了召喚,立時過來拜見。到了名為行宮實為林府的禦史衙門後園,黛玉和英蓮在院中就着難得的冬日暖陽做繡工,英蓮見甄應嘉來了,放下針線給他行了個禮,黛玉卻只擡眼看了看仍舊揮針。

徒老爺指着英蓮,道:“這個孩子,是你早年間流落在外的,如今尋了回來,因與林府姑娘交好,所以送至林府陪伴玉兒。”

甄應嘉聽着徒老爺睜眼說瞎話,好在他向來能夠體察上意,且認下甄英蓮,既能從了上意,又能和林如海交好,自己總不吃虧。便稍微組織了一下,道:“是是,臣的确早些年有個女兒,只因家中老妻善妒,不敢接回府裏,致使其流落在外。蒙林大人照顧有加,如今回歸本家,又能留在林大人府上與林姑娘作伴,實乃是小女的幸事。”

徒景之聽了深感滿意,便向英蓮招招手,道:“還不過來拜見你的父親?”

英蓮過來給甄應嘉磕了頭,怯生生道:“女兒拜見父親。”

甄應嘉趕忙把她扶起來,笑道:“好女兒,為父從前對你有所虧欠,今後必定好好待你。”

于是過不了幾日,揚州城裏迅速傳開了甄應嘉甄大人忽然多了個女兒的故事,原本甄應嘉好南風的傳言不少,可如今八卦之風刮得甚快,不多時便有了“甄大人小戶留情,癡情女為君生女”的全套傳說,還有鼻子有眼地說是鎮江某地某女得了甄大人的青眼,留情一夜以致珠胎暗結生下一女雲雲,甚至連林如海遲遲不到任都傳成因為路上撿到了這個女兒,留心查訪其母的緣故。那個命數神奇的女兒如今寄養在林如海林大人的府上,而遠在金陵的甄家老太太聽聞後不但責罵了兒子一頓,還派人送了不少各色衣料小女孩的玩意兒之類到林府,更添了不少銀兩,只是知道徒景之在,不好派下人過去招眼,全憑林府為甄家姑娘配置丫鬟婆子之類的就是。甄老太太又道自己年紀大了,不然一定親自撫養這個苦命的孫女兒,唱作俱佳,将那認親的戲碼演得齊全。

如此英蓮便是甄府小姐甄英蓮了,她轉眼間從被拐賣的孤女成了高門貴女,可她已然記事,知道全是因為林大人和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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