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沒關系的
第52章 沒關系的
“奧一班班長是同性戀”和“黃煜與鄭以晴在一起了”兩件八卦,幾乎是同步傳開來。雖然前者是由被開除的關系戶發瘋時說出,真實性有待商榷甚至完全有可能是潑髒水造謠,但這消息仍是不胫而走,許青與走在路上,也聽見過幾次旁人的竊竊私語,問奧一班班長是誰。許青與因此在那段時間對自己的名字無比敏感,偶爾聽見有人提及自己,都會如驚弓之鳥般埋頭快步往前,逃一樣地躲開那些聲響。
而比起同性戀傳聞的隐蔽,學生會會長和校花的戀情傳聞則顯得赤裸又光明,黃煜和鄭以晴在一起後那日下午,兩人都未回班,傳聞是溜出學校去往兩公裏外的商場約會去了,這個說法并無證據,似乎只有五班開出的曠課批評能從側面窺見這場校園風雲人物的“私奔”。但所有人都不知道,真正的證據在許青與的老人機上,是由緋聞的男方主角發來的“晚上給你禮物,我先去看電影了”的短信,這則可能掀起全級轟動的八卦信息與上一條官宣快報一起,被許青與拖進了垃圾箱,再找不到影子。
那日晚修黃煜如約把禮物給到許青與,粉色的手鏈被包裹在精致的小盒子裏,許青與卻連盒子是什麽顏色的都沒看清,直接塞進了書包裏。
他的反應是那麽的快速敷衍,就如黃煜也沒注意到他微腫的眼睛和低落的情緒一樣的粗糙,不過這不能怪黃煜,至少不能全怪黃煜,因為他一進班就被無數男生勒住,笑罵着起哄,有讓他老實交代怎麽暗度陳倉拿下校花的,更有人直接叫着,讓他請客……那場景太熱鬧了,黃煜忙着和這群嗅到八卦又激動又嫉妒的鬣狗周旋,禮物都是好不容易擠出包圍圈送過來的,沒來得及多說兩句又被鬣狗們脅迫着拉遠了。
客觀來說,許青與其實該感激這段戀情,它光明正大且轟轟烈烈地在學校輿論場裏碾壓着其他信息過去,那個晚上人人都在讨論學生會長和校花的戀愛傳聞,再沒人想起角落裏某個不知名優等生可能是同性戀的傳聞。它如同一場及時雨澆滅了同性戀傳聞蔓延的苗頭,就如黃煜每次都能從危難中把許青與救起那樣。
但盡管如此,許青與還是白眼狼的、小氣的、不識大體的,對這段感情保持了酸澀的沉默。那天晚上黃煜在起哄聲中請了小半個級的男生吃夜宵,他的好人緣以及這場戀情的轟動性在幾乎坐滿的一樓食堂裏彰顯得淋漓盡致,而許青與,作為第一個知曉黃煜情感,第一個見證這段感情誕生的男方親友,沒有出現在慶賀的現場。他沉默地路過一片熱鬧,形單影只地回了宿舍,像往常一樣洗漱完背好單詞,在熄燈鈴響後上床。那個不知道顏色的盒子被他塞到了儲物櫃最裏層,被兩件校褲壓住,連邊角都遮得嚴嚴實實,不見天日。
一開始,許青與以為自己的同性傳聞也會如那個盒子般,被蓋在其他東西下,很快被人忘卻,但事實證明,無論是盒子還是傳聞,顯然都沒那麽容易被人抛在腦後,
過了幾日,先是有些同學來面前試探,問“班長你早戀過嗎?”、“許青與你喜歡的女生是怎麽樣的啊?”之類的問題,得到否定答案後,他們就會用一種古怪的、令許青與不适的目光看着他,但那時許青與并未多想,因為這些問題平日也有八卦的人來問,現在只是頻率高些。
真正讓他意識到事情嚴重性是在和舍友對話後。
那日下午,許青與洗完澡換好衣服,神差鬼使地把黃煜送的禮物拿了出來,他終于有機會打量那個盒子,看清它是介于湖藍和綠之間的柔和色彩,封皮上還有個不太标準也不對稱的笑臉。許青與盯着那個笑臉看了十幾秒,把盒子打開。
手鏈是淺粉色細麻繩編制的,對于許青與的手腕來說有些長了,扣到最緊也只能松松挂在腕骨上,随時有可能脫落。就在許青與正想辦法看能不能系得更緊一些時,睡在上鋪的室友推門進來,他看見許青與的動作,遲疑地在門口一頓,進門打過招呼放下包後,目光飄忽幾次,最終沒忍住開口:“你們這部分人,都和女孩子一樣,喜歡這種……漂亮的東西嗎?”
“什…什麽?”許青與沒聽懂他的問題,“我…我們,這部分人?”
“就是gay,同性戀。”
聞言,許青與僵住了,他如雕塑般停滞兩秒,擡頭問:“誰…誰說我是,同性戀?”
那日徐澤幫發瘋時,明明自己宿舍的人,都沒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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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舍友摸下腦袋,回避開他的視線,嘟囔說,“級…級上的人都這麽說,很篤定的樣子……”
瞥眼許青與,發覺表情不好,他連忙又補上解釋:“你別多想,我沒有歧視的意思,大家應該也沒有,就只是好奇,畢竟還算是少數全體,所以……”
“你是gay也沒關系,不影響的。”
許青與沒聽完,他幾乎是粗魯地把手上的鏈子摘下來,胡亂塞進盒子裏,然後起身拉開衣櫃,把那個盒子塞回最裏面,再在上層壓上四五件衣服。然後他背上書包,也不管半幹的頭發,留下尴尬摸頭不知道說錯什麽的室友,幾乎是奪門而出,沖出了宿舍。
許青與一路悶走回教學區,坐到座位上才遲來地感覺到周圍人窺探的視線,他不适極了,感覺剛洗過的頭一點點又麻癢起來,便二話不說帶着作業又跑到了圖書館。
在悶頭寫了兩張練習卷的選填後,許青與才有膽量直面自己內心的恐懼和疲憊。
【你是同性戀也沒關系】
這句話本身,就很有關系了。
但許青與為這個觀點短暫的難受過後,迎來了更大的恐慌——黃煜聽說了流言嗎?
自從黃煜戀愛後,許青與和他的聯系可以說完全斷了,以往幾次的避嫌都有黃煜的主動示好,這回不知是煩了還是忙着戀愛沒時間搭理,黃煜并未來主動聯系他。
這種看似還算正常的斷聯此刻卻被附上了另一層可能性——
黃煜相信了傳聞嗎?他相信後,回想起自己和他的相處,會發現自己的喜歡嗎……
許青與心如亂麻,無助又痛苦地想,
他會覺得,很惡心嗎。
時鐘秒針滴答走着,夕陽從橘紅轉藍紫最終消失在夜空,許青與再未動筆寫任何一個字,他的側臉被窗外餘光照得滾燙,人在晚修鈴打響之後才如夢初醒,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班裏。
許青與的痛苦和疑問并未得到緩解或者解答,同性傳聞卻鬧得越來越大,甚至不只是他,許多舉止與同性別的“普通人”不同的男女生也被拎出來,作為“是同性戀也沒關系”的同性戀,接受大衆的審判。這種風向甚至鬧到了教師層面去,校領導本來就因為前段時間學生們抗議關系戶,校園網被黑公示成績打臉,以及徐澤幫被開除原本承諾給建的新實驗樓也泡湯這些事煩躁至極,現在又冒出個沸沸揚揚的同性戀風潮,便上趕着點燃了傳統東亞老爺子的怒火。他們很憤怒地用“校風不正”一詞概括這段時間的混亂,并且發布了一系列新校規,要求嚴整學風,不許歪風邪氣繼續在級上盛行。
這份新校規裏有許多過分且離奇的規定,比如将一周兩次的周測改為四次,幾乎一天一次,完全不給學生留思考和分析錯題的時間;又比如為了預防早戀要求全校女生都把頭發剪到齊耳,藝術生也不能例外;還比如為了培養男生的“陽剛之氣”,禁止男生穿戴粉色、紫色、淺藍色、熒光色的衣物或配飾;甚至還禁止碳酸飲料、奶茶之類的飲品進入教學區,以免享樂主義盛行導致培養出“嬌氣”學生……
新校規一出,全校嘩然,其中抗議最為嚴重的是學生會及社團,因為學校直接砍掉了一周後即将舉行的校園開放日,而各社團已經為這次活動準備了大半個學期,學生會更是連經費預算都做好了,如今只差臨門一腳,卻被告知活動泡湯,所有人的策劃心血都化為烏有……
但無論抗議聲如何之大,校領導都用雷霆手段鎮壓下去,二高裏到底大部分是循規蹈矩上課的好學生,警告、處分、開除這幾個唬人的詞一出來,大多學生就噤聲了,剩下一點不樂意低頭繼續抗議的,也形不成氣候。
許青與對新校規的接受度還好,他既不是留長發的女生,又不喜歡穿校服外的私服,一周四次的考試雖然讓錯題收集變得難做,但努力一下也并非完成不了。但他內心仍是進一步受到傷害,因為他比誰都清楚,新校規裏那條不倫不類的“男生顏色禁令”,是針對自己這類人的。
畢竟在校方眼裏,他這種人甚至都算不上“是同性戀也沒關系”的同性戀。
估計更像是一個違反自然規律,大逆不道的,沒有任何存在意義和價值的異類。
許青與為這份認知難過,卻也無話可說。
畢竟連他自己都不敢也不願認可自己的同性戀身份,又怎麽能指望別人理解呢。
黃煜作為學生會會長,新校規一出,他馬不停蹄地開始收集學生的抗議或建議,又代表學生和學校進行交涉,在層層退讓後,學生會社團只留下最後一個請求——保留社團開放日,但仍被拒絕。
不少社團或學生會成員因此心灰意冷,一時間二高盛行已久的社團文化受到重大沖擊。但黃煜顯然不在失望放棄的那部分人裏,他仍然努力着試圖尋找轉機,許青與也因此無數次看他匆匆走出教室,更因此在這段時間,和忙碌的黃煜毫無交集。
在漫長又短暫的零交流後,許青與再一次清晰聽見黃煜說話,是在二樓茶水間。
那日一樓的飲水機壞了,許青與在晚修時出門讀完單詞,口幹舌燥地回班,拿着水壺上到二層。他剛走到茶水間門口,就從窗戶那看見黃煜和另一個男生站在飲水機前,兩人的對話讓他瞬間停下腳步。
“你聽說那個傳聞了嗎?”男生問。
黃煜問:“什麽傳聞?”
男生說:“會長你們班的班長是同性戀,那個。”
許青與在接水間外,心髒猛地收緊。一直以來擔憂的事終于發生,他眼前一黑,呼吸都急促起來,他完全不敢聽黃煜回回答什麽,倉皇地轉身逃回班。
“怎麽空杯回來了?”張思瑜看見他拎着空水瓶回位,疑惑道,“二樓也沒水了嗎?”
許青與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坐下拿出練習卷,一副終止對話的姿态。
“什麽啊?”張思瑜不明所以地轉回去,“到底是有還是沒有?”
黃煜似乎更忙碌了,他又開始像高一那樣下課就往外跑,甚至比高一時還離譜,有時周測都不來參加。而到原定社團開放日那天,黃煜也沒來參加周測。
許青與其實并不想關心黃煜的出勤狀況,但用餘光确認黃煜的位置似乎已經成為了他的本能,他強迫自己目不斜視,只盯着筆袋,多此一舉地把裏面三只水筆一只2B鉛筆擺正。
他集中于這種無聊的舉動,一直到快開考。老師抱着試卷袋進來,掃一圈班上皺起眉:“怎麽缺這麽多人?”
沒人答話,許青與這才擡頭環顧四周,發現确實有七八個位置空着,雖然說不上“這麽多”,但顯然也并不正常。
有學生發現沒來的學生共通處,回答:“有幾個是學生會的,還有幾個是社團長。”
“學生會的可以不來周測?”老師皺眉說,“今天的開放日不是取消了嗎?”
沒人答得上這個問題,老師也并不期待一個答案,低頭撕開密封袋:“班長是誰?”
目光齊刷刷看來,許青與在其中抿下嘴,舉起手。
“記下缺考學生名字給我。”老師說。
許青與低聲應答,掏出草稿本撕下一頁,開始确認空座位對應的同學,他寫時有意把黃煜放在倒二,不是開頭不是結尾更不是中間的“非特殊位置”,但許青與仍是懊惱地發現,似乎因為寫過太多遍,黃煜這兩個字在他筆下顯得格外漂亮,混在一堆名字裏也脫穎而出,筆鋒都比其它人潇灑幾分。
許青與筆尖猶豫地在那兩字上頓了零點幾秒,紙張翻過來蓋在桌面上,眼不見為淨。
周測開始如往常般準時開始,但不如往常平靜地是,鐘表剛走五分鐘,教學樓下就傳來隊伍快速前進的腳步聲,和一些細碎的交流。
奧一班就在一樓,把這些雜聲聽得比誰都清晰,有學生忍不住看向窗外,又被老師敲講臺警告集中于考試。
就在老師第四次警告某位同學不要偏頭時,安靜的喇叭忽然響了,它先是發出一聲刺耳至極的故障聲響,引得所有人皺眉擡頭時,又突地靜兩秒,然後炸響出及其激情的搖滾樂。
“什麽情況?”
“音響發瘋了?”
“還是終于有人起義了?”
奧一班的學生被那過于先鋒的搖滾樂震懾兩秒,紛紛被逗得精神一振,交頭接耳起來。許青與則一愣,覺得這音樂似曾相識,好像在哪聽過。
“安靜——安靜考——”監考老師聲嘶力竭地試圖蓋過喇叭裏已經開始咆哮的搖滾樂,但他話音未落,幾個奇裝異服的人忽地沖進教室,他們手裏拿着大號的汽水,搖勻了一陣亂噴。
“開放日快樂——”
不知誰喊過後,領頭的人輕快接了聲口哨,許青與被那熟悉地哨聲引得看過去,驚愕地發現那居然是黃煜。黃煜此刻的形象極其震撼,他紮着馬尾,身着淺藍色打底紫色鬼臉圖案背心,手腕上一條熒光黃的絲巾和彩虹手鏈格外顯眼,他轉過臉來,面中鼻梁上有着淡粉色一道痕跡,不知是貼紙還是畫上去的。
他身後跟着的五六個人也都是這種過分前衛的染色盤裝造,老師被這群像從賽博時代穿越回來的野人驚得目瞪口呆,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給班裏的學生倒飲料發東西。
許青與努力辨認,除去黃煜只認出沖進教室的幾人中,劉海蓋過眼睛的那個是動漫社的社長,他正在發社刊——本來是在開放日上售賣的,開放日取消也就滞銷了……許青與還想認下別人,眼前卻忽地橫了堵單薄的彩牆——黃煜靠到了面前。
老實說,這是個很陌生的黃煜,靠近了許青與才發現他的發尾裏居然還挑染了幾縷熒光粉。許青與失語片刻,愣愣問:“假…假發?”
“接的。”黃煜熟練地給他倒好飲料,順手從兜裏摸出個東西,放在桌上,“這個給你。”
許青與定睛一看,那居然是個被塗成淺藍色的創口貼,他擡頭,又發現黃煜面上那一道迷幻的粉,也是被塗成粉色的創口貼。
“開放日特産——”黃煜輕快地打個響指,“叛逆創口貼。”
“好…好怪的名字。”許青與忍不住吐槽,“一定要…要貼嗎?”
“別問我。”黃煜沖他眨下單眼,許青與一瞬幻視成初中時,那個還未學會收斂驕傲和脾氣,總會露出狐貍一般狡黠神色的少年,“自己決定。”
留下這句話,黃煜飄往下一桌,随着他遠去,鼻尖的創口貼逐漸不清晰,化成一團暧昧的粉留在視野裏,許青與忽地聯想起幾年前,黃煜臉上上也有過類似的色彩,那是熊卓的生日會,躲避蛋糕大戰圍剿的黃煜頂着滿臉的奶油跳入坑內,把他鼻尖的色彩分享給了也在坑裏避難的自己。
許青與再低頭,那藍色創口貼上有個極小的、歪斜的笑臉。
他盯着那笑臉看兩秒,撕開包裝,把那個帶着不對稱笑臉的藍,貼在自己鼻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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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說那個傳聞了嗎?”
“什麽傳聞?”
“會長你們班的班長是同性戀。”
茶水間內,面對壓低聲音的低年級組織部副部,黃煜沒什麽表情地問:“所以?”
“我們這次搞事,主題不也是打破标簽,反抗規則嗎,其中lgbt的色彩也比較濃厚,現在許青與學長是同性戀這件事大家都知道,如果他能加入我們的策劃……”
“誰說都知道?”黃煜打斷他。
“欸,不是大家都在說……”副部一愣,解釋道。
“他自己說了嗎?”
“……沒聽過這個說法。”
黃煜沒接話,他接滿水,擰上瓶蓋不經心道:“那就沒這個說法。這種方案以後別再提了,為了打破标簽去給無關的人貼上标簽,為了正确而正确是最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