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離星城12
程錦朝把明塵尊者的話捧在心裏,惴惴地進了城。心裏游移不定地想着一只狗和一個孩子的故事,想不出自己何德何能,要聽尊者解釋殺妖的緣故。
她從城主府出來,是尊者放她離開,姚一行還不知她是妖,遇見她的時候露出笑容:“尊者是不是看中你了?”
程錦朝:“啊?”
姚一行激動起來,雙手亂擺地比劃着:“就是,就是仙緣啊!我看你們飛出城又回來,這是何等殊榮!不是仙緣?”
程錦朝笑笑:“不是。”
“那是什麽?”城主懷着街坊式的熱絡,眼睛明亮,若不是顧及男女有別,恐怕就要纏上來問東問西了。
她瞥一眼院門,仿佛要從庭院中的寂靜裏剝繭抽絲,找出自己的答案來,仙緣?不,是刑期,是她自找,求仁得仁,心中把身後事沉甸甸又輕飄飄地想了一遍,對城主一笑,沒有存心克制,流出狐貍的妖媚:“你不如去問尊者去,叫她告訴你。”
姚一行想了想,想不出自己去碎嘴婆子似的跑到尊者面前問程錦朝的事,連連搖頭,看程錦朝笑意深深,笑道:“恩人說笑了,看起來是比仙緣還好的東西。”
程錦朝斂了笑容:“或許是。”
随即颔首告辭。
阿素還在長老處等她。
其實本不能算等她,因她走時就說,此去不一定回得來,叫阿素不必等,走得很堅決,沒有一步三回頭,卻也知道阿素就坐在長老處裏一條長廊上的木欄杆上,把兩條腿晃來晃去。
程錦朝看見阿素的時候,那孩子就坐在欄杆上,探頭往外望,看天上的彩繩綴着一只只籃子,事官忙忙碌碌地站在高臺上取信下來,投入不同的竹道。竹道彎彎曲曲,伸進窗棂之間,有人伸出手來接信,那些信在竹道中飛行,擦出細碎的像風一樣的呼嘯,院子中偶爾傳出人聲,人的聲音和風的聲音交織在一起,阿素就歪着頭感受這一切,看見門口走來的程錦朝。
程錦朝身上的紅衣顏色暗沉,衣裳上總有些細碎的切口,血污的袖口都還沒來得及洗淨,紅色愈發暗沉,有的地方髒得要命,泛出血色的烏黑。身側沒有了劍,程錦朝顯得不那麽挺拔,甚至更讓阿素想起火紅的狐貍——接受相依為命的人是只狐貍精這件事對阿素來說很難,但是她別無選擇。
她經常開玩笑說程錦朝是狐貍精,這人在無意之中就去勾引了誰,笑起來也有些狐媚子氣。被她一說,對方就聽她,總是板着一張淡泊沉靜的臉孔,卻實在不适合她,走到哪兒,就在哪兒拈花惹草,處處惹禍。仔細想來,狐貍怎麽能塞進人的性子裏呢,狐妖生來就是造孽的,她注定要為程錦朝操更多心。
“尊者放你回來了,怎麽說?”
阿素說的是望月城的事。
程錦朝此時卻格外地笨拙,像是不懂她的意思似的,眨眨眼,想了一會兒道:“阿素。”
“別用這種腔調喊我,惡心。我自己的印鑒弄好了,我還沒想好回家還是留在這兒,想來想去你總得回家吧——”
“我還有兩日。”程錦朝輕輕打斷她。
“……所以就還是回家吧,”阿素面無表情地續完這話,把程錦朝仔細打量一遍,昂起頭,很是理直氣壯地叉腰,“你得送我回家。”
“我恐怕不能……”
“那就別說。”
阿素心裏有些不妙的預感,她伸直兩條腿看自己走了一路的細胳膊細腿,她怎麽走,身體也沒見強健起來,她一個人怎麽能回家呢?回到家裏,也不過是間破敗的空屋子。她還要去見程錦朝的母親,獨自回去,她要怎麽交代呢?仔細想來,那位女先生是不是早就知道程錦朝是個妖怪呢?還是說她也是?可她實在是個很好的人。
“真沒用啊程錦朝,你看看你,根本送不到我望月城就要打道回府,口口聲聲說要帶我回鄉,現在又不能了,還有比你更沒用的麽?我勸你還是把話收回去,不然我可要瞧不起你。哦說起來一路上是誰帶誰走啊,還不是我在操心行李操心馬匹,稍微交給你,你就辦砸了,你看看有這樣的理麽?沒了我你可怎麽辦呀……”
阿素嘟囔過,程錦朝還杵在原地,像根漂亮且無用的木頭,除了一身好皮囊長得漂亮之外簡直一無是處,還比她大幾歲,又老又沒有用。
于是她起身,拍拍程錦朝的胳膊:“走吧,就知道你沒用,身份印鑒我都弄好了,還有你的也一起……”
“尊者說兩日內除滅我。我作為妖死得其所,我是來安置你的。我要帶你去城主那裏,如果你實在想要回家,看他如何安排,如果留在這裏,也是找他。我能幫你收拾些東西……雖然我确實沒什麽用……”
程錦朝好像是怕她打斷似的一口氣說完,說罷,把手放在她頭上:“我看離星城的人很好,但是要回鄉也很好,你怎樣打算?”
阿素心裏湧上一股無名的憤怒:“你真沒用。”
程錦朝:“唉,是啊。”
這副一看就是要死了索性沒臉沒皮起來的樣子叫阿素更是氣得腦袋發昏,眼前霧蒙蒙一片,不知是被什麽迷了眼,她覺得十分委屈。
“為什麽不早告訴我?我們不進城,不找什麽親戚……我們也不從家裏出來——”
阿素發起脾氣,不知是氣程錦朝還是氣自己,拽着胸口的衣裳一陣陣喘粗氣,還要去扯程錦朝的衣裳。
可程錦朝雖然好脾氣,卻還是扯開了她的手,略微彎腰,把雙手壓在她肩頭:“你聽我說,我無論如何都會從家裏出來,我有我自己的原因。可你接下來就要一個人生活了,回鄉也好,留在這兒也罷,有什麽就去找城主,找事官,沒有我連累,有大能尊者保護,你能過得很好——你聽我說!”
阿素從發脾氣遮掩流淚,到無賴似的咬她的胳膊要掙脫,這孩子從小就缺乏管教的,父母又去世了,性子格外野蠻,動作有些粗魯,咬痛了程錦朝的傷口,她忽然拔高了聲音,從長老處一整個院子都聽得到的聲音責備道:“別再哭了!”
阿素哪裏會聽她,擡起腳就要把她蹬開好自己逃跑,在平日裏,程錦朝根本不怕這一腳,可她實在傷痕累累,被一腳踹出去,臉色慘白,踉跄着跌在了地上。
在地上躺了一下,那一瞬間仿佛在疼痛中被延長了,她望見湛藍的天被層層繩索切割,空中行走的那個人似乎正在朝這邊望,可她知道不是的,明塵尊者眼盲,什麽都看不到,只能知道她程錦朝在這裏妖氣滾滾地害人。
似乎因着知道自己接下來的命運,程錦朝反而釋然地微笑,是否有好妖的答案未曾找到,可心裏湧動着的要被殺死的欲念無限生長,占據整個軀殼,叫她難以自持地笑着,像真正的邪祟一般,露出得逞的快意嘴臉。
極慢極慢的世界中,程錦朝心頭一亮,轉過身時,一只巨大的火紅的狐貍憑空出現在長老處,像燒着了兩棟屋子那樣明亮,它舉起鋒利的爪子撕開了幾道繩索,它肆意踐踏籃子,用爪子撥開攔路的事官,把他們像扔瓜子皮一樣抛出去。
她亮出尾巴,黑色的尾巴尖一轉,像蠍尾一般勾過,兩條尾巴一豎,狐貍露出猩紅大口,張口朝着阿素,狠狠地咬了下去。
她幾乎把阿素整個吞下去。
長老處傳來一陣陣尖叫。
“狐貍!狐妖!”
“救命啊——”
“啊啊啊!”
可這尖叫聲剛開始,就被及時掐斷了。
一道黑影掠過,随即,巨大的狐貍就消失了。
離星城的人擡頭望,看見那位大能的明塵尊者捏着一只紅狐貍的脖頸,那狐貍皮毛都被血污打濕髒成一片,垂着頭,沒有了呼吸。
那被狐貍咬過的孩子似乎是昏過去了,正懸在空中。
明塵尊者輕聲道:“狐妖狡猾,早就欺哄了這孩子,見我在旁,不得不暴露原形,要拿這孩子做人質。”
事發突然,誰也不知道什麽前因後果。
但聽得尊者解釋,立即點點頭,感覺似乎是這回事,人群中傳出低聲的竊語:
“真的是狐妖麽?這不是救了城主的那個姑娘麽?”
“尊者說是這樣,肯定是早就發現她的僞裝了。”
“那孩子也真是可憐,都瘦成這樣了,不知道狐妖怎麽虐待她。”
“我早就知道她不正常,原來她是狐妖,哪有這樣漂亮的姑娘出來當旅人行走的?你們還不信我……”
議論紛紛,本該有些別的聲音,可尊者的話語是一枚鎮壓流言的鐵印,把事情定了性,除去那些想象的空間,就只剩下些流言的尾音。
明塵尊者也并不多留,只把那狐貍的屍體和那孩子一起帶走,如風一般落在城主府中。
姚一行被喊來,阿素被放在他面前。
“這……這是……”姚一行還不知外頭的動靜。
“受了些驚吓,休息一陣就好。”尊者親自叮囑過,叫姚一行不得不鄭重對待,行了個禮,看向明塵尊者手裏的狐妖——有兩條尾巴,不是妖怪還能是什麽?
尊者随意擡手,一道流光閃過,那狐貍的一條尾巴就被斬了下來,抛在他手中。
姚一行失态地啊了兩聲,哆哆嗦嗦地捧着斷尾,那絨毛的觸感和血彙聚在他手裏,像是燙着了似的,他捧不穩,看着自己指縫的鮮血,就有些要暈過去了:“這……這……”
“帶出去,挂在城門,叫那些小妖怪看看,闖入離星城者,就是這般下場。”
明塵尊者的聲音透着些寒意,姚一行面容肅然:“是。”
斷了一條尾巴的狐貍仍然無聲地垂着頭被拎着,仿佛是一具死屍,又或者——的确已經死了。血不只是從尾巴流出,而是從全身淌下,這才叫人發覺,這狐貍竟然全身遍布細小的傷口。
明塵把狐貍随意扔在桌上,仿佛是扔一條破破布一般,姚一行沒有再看,捧着一條血淋淋的尾巴急忙告退。
院門一關,桌上的破布似的狐貍就睜開了眼,目光渾濁地望了一眼虛空,像是死不瞑目一般,只是空洞地半睜着眼。
明塵并不能看到狐貍睜眼或是閉眼,她甚至不知道狐貍蘇醒。
感知中,屬于狐妖的那部分極其古怪,當作為妖的吞噬的那一團漸漸微弱得不可感知,取而代之的是正常的,不屬于妖的,往外釋放靈氣的古怪東西。
這是她救下狐妖的原因。
她救了狐妖,而不是阿素。
狐妖傷痕累累,強行撐出龐大的身軀,傷口統統裂開。
當程錦朝消失,阿素需要以一個合适的理由,有留在離星城的機會。當阿素是被狐妖蒙騙的可憐孩子,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道德會傾斜在阿素身上,阿素之後的日子會過得不那麽糟糕。
若程錦朝莫名其妙地消失,當某一日程錦朝是狐妖的身份敗露,那麽阿素如何自處?一直依賴程錦朝的阿素是否也會被恨?
明塵或多或少能夠明白這層意思。
所以她在空中說了那番話,叫衆人恨了程錦朝,同情了阿素,敵我區分開。抑或是,當阿素恨了程錦朝,自然而然,就回到了正确的陣營。
狐妖是在醞釀些詭計麽?
或許狐妖知道自己在附近,猜到自己會這樣想,故意要利用自己的恻隐之心,相信她程錦朝是個好妖從而手下留情?
明塵不再多想,有關狐妖的事就到此為止。
狐妖被她斬斷一條尾巴,修行又喪失一大半,又因傷口未愈,不久後就會因傷勢過重而死。
緩緩吐納,明塵降妖除魔太多,還未來得及作惡的妖怪也有,若這樣便算是枉殺,她殺過太多所謂“無辜”之妖了。
妖終究會随從本性變壞,每只妖漸漸成年,本性自骨髓中浮現,有一種破壞的可憎的欲/望漸漸吞沒他們,教唆他們作惡,并引以為榮。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惡就是妖生來的禀賦。
默誦一遍踏雲訣,明塵心平氣靜。
可耳邊卻傳來微弱的聲音:“尊者,為何不親手殺了我?”
她混沌的感知中,那狐貍一直都徐徐往外釋放着靈氣,可說這話的瞬間,像真正的妖那般,變成了吞入靈氣的漆黑一團,泛着可怖的回音。
這只狐妖傷人時,不像是妖,求死時,反而露出妖的本性,實在古怪。
明塵沒有被她打擾到修行,并不搭理她。
然而感知中,身邊這團渺小的,被她削弱過的将死的狐貍卻像是極其不甘心,瘋狂而不自覺地吸入靈氣,以至于她的修煉竟然出現了短暫的真空——靈氣都被這東西吸走了,她沒有靈氣可以循環!
狐貍似乎發出聲凄慘的笑:“求你,親手殺我……”
明塵捏住狐貍的喉嚨,就要原地結果了它。
可手指碰到這毛茸茸的東西時,她敏銳地感覺指尖觸碰到的那些絨毛抖了抖,旋即,感知中這一團瘋狂吞噬靈氣的妖怪膨脹到了極其可怕的地步。
她頭一次被感知中的黑暗吞沒。
只是短暫地失神了一瞬,她立即警覺召出長劍。
而她意識到,此時,狐貍的犬齒頂到了自己的喉嚨。
可仍然沒有咬下去。
她本要在那一瞬間把這古怪東西殺了,可她聽見了狐貍的嗚咽。
“尊者……我是……壞妖怪,為何不殺我?”
“唔。”明塵意識到狐貍不會真的來咬她,反手捏住狐貍尾巴扯下來,卻發現這狐貍身子滾燙,像是血液沸騰,像是走火入魔!
“你給我說你的事……你是不是也信過,你是不是也信世界上有好妖的……好妖……”
桌上的狐貍像是瘋了,爪子忽然蹬了幾下,便微弱地抽搐起來,嘴裏說些胡言亂語的好妖怪壞妖怪的話,說罷了,又呢喃道:“除滅天下所有的妖……除滅我,我……有沒有好妖……娘……”
明塵垂首站立,此時修煉不成,不如一劍結果了這狐妖。
“我想殺了明塵。”狐妖咕哝着,夾雜着些喊娘的痛呼聲。
明塵這才放下心來,暗道終于說了實話。
“……我想被她殺了……”
明塵面色又古怪起來。
“她好強……她好強……娘……她也信有好妖的……可我……我很壞……我的本性……我……”
之後的咕哝,明塵沒有再聽了。
“我不信。”她想要打斷程錦朝自顧自的嘟囔,可程錦朝嘟囔個沒完,走火入魔又不斷地吞着靈氣,叫她煩躁不已。
“……我也不強。”
像是對程錦朝說,又像是對自己說,明塵起身,忽地迎來一只仙鶴。
仙鶴展翅落在她面前,截住她的道路,傳來一枚玉簡,垂首放在她手心。
她抵在額頭感知過,再回到石桌前時,狐貍已經靜悄悄,不知是死是活。
她試着探手過去,卻發現狐貍身旁蜷縮着另一團小小的毛茸茸的活物。
被她一捏,嗷嗚一聲。
是那狼崽子,居然悄無聲息地鑽了過來,靠着狐妖卧着。
“接替我的人明早就到……”她低聲自言自語道,末了,擡手捏走小狼崽放在臂彎,割破了左手食指,撬開了狐貍的嘴巴。
被無意識地吮走血液,終于聽見狐貍漸漸有了呼吸聲。
明塵捏着狼崽的耳朵回想心事,往事沉沉浮浮,狼崽被捏痛了,甩着腦袋掙脫。
想起拜入山門時,她雙眼纏着布條,摸索着跪在地上,四周都是別的孩子,和她一般年紀。
宗主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我占蔔的結果在你們中間,你們中有一個人,是天衡宗下一任宗主。帶領所有人族,完成先祖未成的事業。三百年的戰争會結束在你們中的某人手中……除滅天下所有的妖怪,讓人間重獲安寧與和平……”
而前不久,宗主把她叫到洞府中。
“明塵,我死之後,你就是下一任天衡宗宗主。”
除滅天下所有的妖怪……麽?
她現在在做什麽?
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