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天衡宗02

駕鶴而來的少年剛在空中一轉,就看見了河邊靜靜站着的明塵,一個趔趄就翻身跳下來:“明塵師姐,我來把這小狼送回,結果已經出來了,定平師叔請您到亘望廳說話。”

寬袖一展,亮出個毛茸茸的腦袋,小狼的灰毛被打濕過,撲簌簌亂作一團,耳朵耷拉着,被捏着腰也沒什麽精神。

明塵靜了靜,疑惑用小狼血脈尋蹤,為何又送回。

感知中又是一晃,又聽見狐貍跑過來,抓走小狼,還掐出嗷一聲。

然後匆匆跑開了。

少年剛走,明塵還未來得及問罪,就聽得狐貍搶先一步,恭順地請罪:“禀報尊者,我自作主張,請那少年之後送回小狼崽,尊者要殺,先殺了我吧!”

明塵已經不會因為狐貍搶着要死的話而露出古怪神情了,但還是定了會兒,猜測這是否是狐貍的什麽計謀,就在猶豫之間,那狐貍一把撲來,悍不畏死地又在身前跪下了,撲通一聲,再瞎也聽得出動靜。

“尊者!我是妖,萬惡不赦,但是這只狼崽,它實在是,它父親都只是個半妖……我,反正請您先殺了我吧。”

明塵置若罔聞,宗內一大堆事情還等着她,冷淡着拂袖而去。

狼崽舔了舔程錦朝的臉,安安靜靜,程錦朝伸手一摸,看狼崽鼻子幹幹的,毛發也灰了,眼底發灰,把小狼橫豎上下翻看了個遍,才在腿彎摸到一處細小的傷口。

狼崽軟弱地嗷嗚一聲,就沒了力氣,程錦朝把它放在石頭上曬太陽,用手心捧了些水來喂。

看來明塵尊者是真的不打算殺了她。

她撐着膝蓋沉思,身體憔悴,精神不振,連思緒也是斷斷續續,猜不出明塵尊者腦子裏的子醜寅卯,想不出自己呆在人家的洞府能跑出個什麽南北東西,偏偏還遵循些為人的禮貌,也不好去擅闖尊者的房間窺探人家的生活,也沒有力氣四處探索亂轉。

亘望廳一片沉靜,抱着典籍四處忙碌的弟子都極其克制地放輕腳步,都赤腳行走,不施粉黛,沒什麽多餘的裝飾。

這是天衡宗的規矩,外門弟子倒還罷了,內門弟子回山,所有裝飾都不準戴,除去禮儀所需的證明身份的手鏈或是抹額,就連明塵的一對義眼也在不準攜帶的範疇內,但憑空剜掉雙眼還是十分可怖,怕沖撞到宗主,于是用白布蒙住雙眼,一如既往地兩眼黑。

廳外脫鞋,明塵解下劍交給侍劍童子,耳邊忽然傳出輕柔的一句:“明塵,不妨單獨聊聊?”

她頓了頓:“扶火長老。”

一縷流雲從二人中間略過,被扶火輕輕吹開。

扶火與明塵相似,都身着月白長袍,不同的是扶火雙手籠在袖間,眉眼平和,帶着些親切的笑意。

“定平師侄稍後才到,我們走走吧。”

扶火比明塵大了兩輩,修為略遜一籌,人稱扶火真人,又是天衡宗三十六長老中的一員,今年四十,不過看面容,說是明塵的師姐也是合适。

她邀約,明塵跟着她走了,趿拉着鞋轉身,被扶火牽引,身後雲層散開,四周便被霧氣萦繞,辟開一方幽靜世界。

“扶火長老有話不妨直說。”

“你回來見過宗主了?”

明塵遲疑,還是點點頭。

“我才出關不久,只問你一句,請你誠實地答我,”扶火按住她肩頭,聲音輕柔卻不容否定,“你是下一任宗主不是?”

明塵揮手,不着痕跡地推開扶火:“長老說笑了,天衡宗宗主人選由三十六長□□同議定,将來的事,如今怎能知曉?”

扶火像聽到什麽好笑的事似的:“好了,好了,沒什麽,我就明明白白地說了,宗主渡劫之日近了,今年之內,必定選下一任宗主,我們都知道他占蔔的結果是你,可我不信,有相當多長老不信,你過不了長老的推舉。”

明塵道:“占蔔不過是個方向,并不是天命已定的未來……”

“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宗主渡劫之日比預定更早,若是再晚幾年,下一任宗主必定是你。可今年,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明塵定了定,面色柔和,語氣卻仍舊生硬:“長老,我不明白我當了宗主,對你來說有什麽好處,能讓你這樣為我經營謀劃。我就再說一遍吧,宗主是引天衡宗除滅天下妖怪的人,能者居之,若我不能,我就不去坐那個位子。若我是,我就去引領,若我不是,我就去跟随。”

宗主的位置目前為止有三個可能:一是明塵,許多人将宗主占蔔的秘密暗藏,加上她修為強大,許多人已經認定她是接班人;還有兩個人選,一個是與宗主同輩的一位師叔祖,是宗主的師弟,威望還在,有些據說要接任宗主的風聲;另一個就是中堅的定字輩弟子定平,長老中輩分最低,卻已經主持許多大事,有不少追随者說他會是下一任宗主。

而此次定平主持議事,扶火才出關,聽了消息,急忙出來截住明塵。

扶火是宗中的修為派,贊成實力至上,明塵年紀輕輕就成了尊者,更是叫扶火贊嘆不已,認為這才有除滅妖族的風采。雖然定平做事穩妥,破有人望,但修為實在是不高,她很看不上。此次聽說明塵帶回的線索,定平随手就接過來,還要差遣明塵去,立即恨明塵不懂事,該在這時候把定平卡住,別讓他幹得那麽順遂,要麽把這事兒接過來,替明塵自己增加資歷,要麽就完全不管,省得又給定平做嫁衣又受累。

她為這事兒操心,明塵卻一點兒也不領情,一點兒人情世故不講,還說出這番沒出息的話。

惹得她恨鐵不成鋼,卻不能拿明塵怎麽樣,二人并沒有什麽情分,明塵對誰都頗為疏離,她一番好意沒處施展,明塵卻面色淡淡地告辭了。

她也只好嘆息跟上。

亘望廳內漸漸聚集起了一些人,扶火還是不動聲色地擠到明塵身側,明塵嘆息。

她回山時去見宗主,宗主的确離渡劫之日不遠了,定平對宗主之位有意,她也明白,但思緒一旦思索這些名利地位的事,修煉就會漸漸退步,她無暇顧及這些,索性以道心抗衡,不去争搶,若宗主之位旁落,也是她辜負宗主,是天命,并沒什麽可遺憾的。

何況她的确資歷太淺。

定平沉穩方正的聲音逐漸在亘望廳內回蕩:“諸位道友,狼群的蹤跡已經探查出來了。”

扶火率先問:“就是明塵帶回來的那只狼崽麽?”

衆人的視線齊刷刷地落在明塵身上,看見她回來了,雖然知道她看不見,但也各自颔首示意。明塵微微颔首,離扶火遠了半步。

定平道:“正是,多虧了明塵……”

明塵聽話音,感覺還要再莫名恭維幾句,開口岔斷:“狼群在哪兒?”

定平道:“望月城。”

明塵蹙眉:“什麽?”

定平不知道是以為她沒聽清,還是故意,重複道:“定州,望月城。”

明塵是從望月城回來,可感知之中除了狐貍之外全無妖氣,按理說即便是狐王的僞裝在她的感知前也是無所遁形的,但怎麽會?

不由得蹙眉,有人問道:“可我們看明塵發回的玉簡,是說望月城已經被蛙妖變成了死城,即便剩下了人也都是毫無靈氣的人皮了,那狼妖怎麽會去望月城呢?”

“我也覺得蹊跷,”定平朗聲道,“但我想,或許是明塵去望月城時,那些妖怪躲了起來,明塵又一時不察……沒有看見。”

扶火道:“這是什麽話?明塵是尊者,什麽妖能在她眼皮子底下遁形?只能是明塵去時,那些妖怪不在望月城,如今回來了。或是,你們的血脈追蹤失靈了呢?”

她雖然對明塵親親切切格外柔和,在廳內卻是面容冷肅,伸手一拂就是片天地,有理又聲高,明塵此時只無聲地聽着。

定平道:“那是我錯了。我只是想,明塵再強,也只是一人,我們不如立即派遣一隊人馬去望月城,帶上尋妖的法器,一寸寸地搜一遍,必定能找出些線索。畢竟有些東西還是需要肉眼觀察,法力有時也有些欠缺之處。”

扶火笑:“定平師侄,你說話可真傷人。”

定平道:“沒有扶火長老想的那個意思。”

扶火挑釁:“哦?你是什麽意思?我怎麽聽不懂了?”

兩位長老說話,旁人不敢擅自打斷,還是明塵輕聲截斷:“在望月城倒是合理,畢竟前一刻還在外出沒,後一刻就消失,只能是就近躲起來。一個瞎子看不見一些事也是常見,不如就聽定平師叔,到望月城親自搜一搜,立即出發。”

扶火瞥她一眼,長出一口氣補充道:“既然明塵這麽說,那就照師侄說的辦吧。不過明塵你也累了,此次搜尋你就不必去了,人家說你眼睛瞎沒有用,正好我有些法器丹藥的還沒整理,你來幫我的忙。”

她硬是把明塵從這事兒裏挖了出來,把此事撇給定平。

平日裏長老開會不像這樣不像話,當着面陰陽怪氣,可扶火就是這樣的性子,甚至有些時候還要跳起來指着某些長老的鼻子破口大罵。

可把明塵拽出來,面上就又親切了,卻又不谄媚,格外仙風道骨,透着股淡然:“走吧,我是真有些東西叫你整理。那事你別管了,定平做不好,自然會來搬你。你也別覺得降妖除魔就是你一人的事,定平也不是廢物。”

“庸才做庸才的事,天才做天才的事。”末了,扶火補充,就已經把明塵帶入她的洞府之內。

閉關出來之後一團狼藉,明塵低頭收拾,把未用完的丹藥和未損毀的法器收起,剩下的些垃圾清掃出去,全然當了她的侍劍童子。

摸索着撿起一本手抄的不知什麽經書,扶火忽然漫不經心問道:“聽說你帶回來一個少女。”

明塵捏緊了經書:“扶火長老什麽都打聽得到,請為我打聽下望月城此事之後的進展。”

“好哇,我能去拜訪拜訪你家的小姑娘麽?”

“請随意。”

明塵一點兒也不擔心同宗其他人發現程錦朝是妖,而且,這些人多半看不出來。

以至于程錦朝又困又累地躺在河邊時,忽然看見一個白衣女人迎面走來。模糊間她還以為是明塵,起身就要行禮,仔細看才發現不同。

這人沒瞎,有一張溫婉的面孔,神情柔和,見到她,歪着頭好奇道:“是個美人呢。”

她眨了眨眼,沒有開口說話。

“你叫什麽?”

此時明塵不在洞府,程錦朝感覺自己有些無措,對方一看就不像明竹那樣好糊弄,又眨了眨眼。

“我此時有要緊事,你和明塵吹吹枕邊風,就說讓她當宗主,別讓一些阿貓阿狗的當了宗主管我,啊,我走了,明日再來看你。”

程錦朝腦袋嗡一聲響,枕邊風?難道明塵尊者在外面……那樣介紹她?可她是個女的?難道是自己無意間太狐媚了所以被這樣調侃?

心中閃過千千萬個念頭,還是不卑不亢道:“這些事,還是等尊者回來再說吧。”

“我還以為你不會說話呢,啞巴配瞎子,白想象了。”

原來只是亂想象。

程錦朝被她一驚,也不好不說話,索性直起身來:“請問您是……?”

“我是扶火,你別和明塵說。”

程錦朝轉頭對回來的明塵禀報:“尊者,扶火來過,要我吹您的枕邊風,讓您當宗主,不要一些阿貓阿□□她,她不讓我說。”

明塵才回來,驚詫于扶火居然見縫插針地來了,她才剛給扶火收拾完法器!

然後才想到扶火的用詞,不,萬一是程錦朝自己的用詞?

她又面色古怪起來。

正要細想,程錦朝卻比她更正經地交代道:“尊者,所謂枕邊風,是扶火自己說的,她以為我口不能言,故意要調侃,并非我有意冒犯。我對尊者沒有這樣古怪的心思,請尊者明鑒。”

明塵面色更加古怪了:“你為何要解釋?”

沉默片時,就連小狼崽甩毛的聲音都清晰可聞,程錦朝才低聲道:“我實在有些古怪的心思,但說出來,怕髒了尊者的耳朵。”

明塵:“那就不要說。”

程錦朝:“不過是一句玩笑,我解釋過就好。并不是心中真有這樣的心思。”

“不要說話了。”

明塵也不知道程錦朝是不是故意的,這狐貍豈不知越遮掩越有鬼的道理?現在這本來就捕風捉影的事情被程錦朝一解釋二解釋,解釋得都快确鑿地立在這兒了。

程錦朝卻知是狐貍的本性冒出來了,有些蓄意勾人的想法,此時沒有別人可勾,全朝着明塵尊者放過去了,對方目不能視,自己的本事就在話裏了,她實在想忍住,但本性難移,咬住舌尖,忍住了接下來的話。

須知她一開始真是要好好解釋一下的,可解釋了半句就知道不對了。

良久,她還是規規矩矩坐直,朝明塵行禮,正色道:“請尊者聽聽我龌龊的心思吧,我說出來,就沒什麽可遮掩的。”

“說。”

程錦朝垂頭再次行禮:“我想讓尊者殺我。”

明塵尊者豁然起身,衣料嘩啦一聲,程錦朝急忙補充道:“和我早些說的死不同……當尊者要殺我時,我就格外興奮,仿佛有些不可知的欲念生出。這……實在是龌龊。”

她擡起頭,看見瞎眼尊者似乎生氣了,四處摸索着什麽,胸口起起伏伏,看來是氣得不輕。

“但是我想要死在您手中是認真的,這是無關欲念的。除此之外,我實在沒有別的龌龊心思了。平日裏,我還是我,尊者還是尊者,我沒有什麽非分之想。”

“當我要殺你時,你就有非分之想了嗎?”明塵尊者花了好長時間才平定情緒坐下,程錦朝想了想,點點頭,想到尊者看不見,輕聲道:“是的。”

“那無妨,我暫時不打算殺你。你想要死在我手中?”

“是的。”程錦朝面露笑意。

“這事很矛盾。你要死在我手中的時候,對我一個女人産生欲念,這是惡。可我若不殺你,你就不會有這樣的惡,但當你未作惡,我就不想殺你,仍要考察。”

程錦朝也覺得很矛盾,嚴肅地想起辦法來:“尊者,我是妖,我遲早會作惡,你不如把我放出去,我或許會早早地控制不住本性開始作惡,這樣,你就有理由殺我,我也得償所願。”

“你為什麽總要死?”明塵問道。

“想被您殺死。”

“還有呢?”

沉默。

直到明塵覺得狐貍不會回答了,起身上樓去,直到進門的前一刻,才聽到聲音。

“我沒辦法和自己相處,”

程錦朝垂眼望地,泥土中散出藥草的氣味,河流的聲音在耳中回蕩出寬闊的樣貌,狼崽啃着水果發出沙沙的聲響,

“我恨我是妖,我也恨我……曾是人。”

“我想起那只狗。”明塵只是淡淡地說。

程錦朝以為她要回憶什麽,但終究沒有,門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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