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天衡宗14

程錦朝不會大膽地要明塵尊者始終等着。本就寫不出,把對母親的思念化成呼吸吞吐出去,靜靜地跟随尊者。

兩人一起走出院子,程錦朝偷偷背過身行禮,感謝高壯少女為自己搞來的紙筆。

對方并沒說什麽,高壯少女向來異想天開,大大咧咧,前些日子還說自己要當宗主呢,也不把明塵的冷臉放在心上,擺擺手就關窗睡去了。

她和明塵走在小路上,路邊的燈悠悠地發出細微的靈氣,明塵走得不快,程錦朝無聲地跟在後頭,時不時看看路,确信二人是在往登雲梯的反方向走。

忽然,明塵停下了,略微歪了歪頭,似乎在感知什麽。

程錦朝極目遠眺,在黑暗中看到一個人影,身着灰袍。

在她開口之前,明塵已經感知到了,原地低頭行禮:“執教長老。”

程錦朝跟着行禮。

執教長老也并未走過來,只端莊地望向這邊。

視線停留在程錦朝身上,又掠過,再到明塵身上。

程錦朝大着膽子看執教長老,妖怪的視力很好,她漸漸看清執教長老的神情,那個滿臉皺紋卻仙氣飄飄的女人望着明塵,神色變幻了好幾次,從初遇時冷淡審視的表情,逐漸變成了對後輩的慈愛神情。

然而只是一閃而過。

執教長老輕聲道:“知道下面的事了?”

明塵:“衆長老有些議論。是晚輩不好,沒有親自教導弟子。”

“我趕走那三個弟子,不是因為他們錯,是我們不好,天衡宗如今沒有強有力的宗主,外門弟子才有此事。”

“希望宗主身體快些好起來。”明塵垂眸。

“你知道的,”執教長老淡淡地提點她,“你知道他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明塵似乎在發抖,然而,只是堅定地握住了竹杖:“若我能,我就去做。”

程錦朝在旁,揣測明塵尊者的意思。

執教長老卻是滿意地點點頭,随即就消失在夜風中。

程錦朝想起執教長老與自己說的那些,可此時語言顯得蒼白,她只僵硬地補充道:“執教長老,她要你去争,說什麽天下大勢,但要去争……”

“我會是下一任宗主。”

明塵語氣很輕,卻不容反駁。

好像當初對程錦朝說,要除滅天下所有的妖怪那樣。

程錦朝不說話了,她感覺明塵尊者在勉強自己。

“占蔔的結果是我,成為尊者的是我,宗主弟子是我,我除了争,別無選擇。但——我不願在宗主還活着的時候,就當他已經死了!”

明塵重重地敲了敲地面,又輕笑着搖頭:“再者,如今我的道心經受考驗,現在的我,還不能。”

能與不能,明塵尊者自己有自己的答案。

程錦朝并不去理會這些,只是悄悄地長出一口氣,撫着胸口,想着天衡宗的衆人。

衆人皆有道心,道心皆有不同,可如今看來,衆人不同的道心彙流一起,成了天衡宗的,竟然那樣一致,像是七彩的虹彙聚在天的盡頭,明媚光輝。

二人繼續行走。

明塵問道:“在山下跟随外門弟子修行,感受如何。”

程錦朝說不出感受,她今天的感受好像被封存了,家書寫不出,連感受也無從說起。

憋了半晌,她才概括出自己的心裏話:“尊者,我覺得這裏很好。有些時候,能夠忘記自己是妖,很快樂地修行,有朋友,就連讨厭的人都不令人讨厭,但夜深人靜一個人休息的時候,會想起自己的身份。我是妖,竊取了別人修真的機會,竊取了一些,不屬于我的快樂。”

明塵尊者站住,程錦朝擡頭,才發現身邊立着一塊石碑。

石碑上寫天衡宗三字。

“出了這裏,就是普通的下山路了。”明塵撫過石碑。

程錦朝默默抿着唇,望着石碑不遠處彌散起的白色霧氣,霧中寂靜安寧,她忽然拉住了明塵的袖子。

明塵疑惑側過臉。

“地上有一層白色的霧氣,挂在白色的藤蔓上,四周的白色并不單調,有些小草小蘑菇鑽出來。我們面前的白霧很美,我……”

她不知自己為什麽忽然開始形容四周的風景。

明塵道:“我們下山,你母親住什麽地方,你去見她,把話當面說,免得去寫。”

程錦朝着實愣住了。

半晌,她擡手,扇自己一巴掌,臉上火辣辣的疼痛叫她恍然回神,吃驚地望向明塵尊者,第一反應竟然是恐懼。

她害怕起來:“尊者……我娘只是普通的凡人,她是可憐我,不是包庇妖怪……她是好人,她教村子裏的孩子念書,她織布看病……她……要是我做錯了什麽……您殺……”

明塵後撤一步:“為何解釋?”

程錦朝捂住了臉,在羞愧中想念她娘,她害怕明塵去因為自己而遷怒她娘。

可明塵連她這樣一只貨真價實的狐妖都放過了,何況一個行善的凡人呢?她為什麽這樣恐懼?是為妖的本性,在靈魂深處害怕明塵?

“我,有些為妖的卑劣本性。擅自揣測尊者,罪大惡極……”她捂着臉,深深低下頭。

“你知道你母親如何撿到你?”明塵輕聲問道。

程錦朝遲疑着點了點頭。

從程錦朝的娘親口中說出,在離家之前,程錦朝聽到了自己的來歷。

那還是十六年前的事。

村子裏下起了紅色的雨。

血水在地上流淌着,每隔幾步便有具四分五裂的屍體流淌在地上,被飛奔而過的妖怪們踏成肉泥。

來狩獵的有狼群與鬣狗,牙齒撕咬着皮肉,時不時發出陣陣嚎叫聲。

村子裏本是有尖叫聲與哭嚎聲的,此時都化作了一片寂靜。

也不知道這寂靜持續了多久,終于,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影從一團爛肉中爬了出來,抹掉臉上的肉泥,大口大口地呼吸。

她跌跌撞撞跑到外頭,擡起臉,想用雨水洗淨臉,卻無論如何也洗不掉滿臉的黏膩。

只露出一張血色也掩蓋不住的慘白的臉。

程素年又回頭望了一眼已經成了屍山屍海的村子,又看見了自己爬出來的那堆爛肉——母親的發釵還在肉裏,碎成兩半。

她只能走,不斷地走,離開村子,否則天晴之後,禿鹫和烏鴉會來吃屍體,她這樣一個活人會被發現。

她只能往山上走,老實說,往哪裏逃都是一樣的,死,是早晚的事。

她有些想要死在母親身邊,躺在那裏,安詳赴死——然而,一旦想到那些妖怪撕咬人肉的樣子,她就湧上一陣極其強烈的不甘心。

該死的妖,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妖,可恨的……她想要憤怒地大喊,卻沒有力氣,只好麻木地走着。

走到雙腳被磨爛,全身沒有力氣,她跌在一棵枯樹旁,微微合眼,摳着還有一點草葉子的泥土慢慢放到嘴裏咀嚼,試圖恢複些力氣。

眼神也昏暗了,口中泛起血沫,五髒開始移位,渾身上下都失去力氣。

眼前忽然現出一道朦胧的黑影,她幾乎嗅得到它口中的血腥味混着腥臊氣,一下子撲在眼前。

然而,忽然一股濃烈的香氣撞破了這股味道。

她勉強睜開眼,看見面前一條瘸腿的黑狼,正被另一張巨口攔腰吞下。

那巨大的嘴巴後,舒展開長長的幾條尾巴,仿佛華美的扇子打開,晃了眼,以至于她數不清那柔軟的紅色尾巴到底有多少條。

狐妖拖走了狼,卻沒有走遠。

隔着三步遠的另一棵樹,狐妖重重地跌在地上,口中艱難咀嚼着那難啃的狼。

程素年一晃神,才看到這只巨大的狐貍似乎正在變小,緩緩地,緩緩地,變成普通狐貍的大小,像家犬,甚至更加瘦弱,除了那鼓鼓的腹部——

是懷孕的母狐妖。

程素年立即有了精神,強烈的恨提醒她,伺機而動,用石頭砸死這只虛弱的母狐貍,就能為世間減少一只禍害。

狐貍啃不掉那只狼,只慢慢地喘氣。

程素年摸摸索索,帶血的手抓起一塊石頭,半跪半爬地朝着母狐妖走過去。

視野一片模糊,她喘着粗氣,毫不在意自己的動作對母狐貍來說多麽明顯。

然而母狐貍并沒有動,只是在她靠近的一瞬間,奮力扭頭,咬住了還在茍延殘喘的狼妖的腦袋。

狼妖正往她這裏撲。

她舉起石頭,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砸下去。

最後,還是砸下去了。

可是她沒有力氣,石頭輕飄飄地跌在狐貍尾巴中,被輕輕掃開。

尾巴下,淌着渾濁的血。

母狐貍重重地喘着粗氣,發出痛苦的呼喊聲。

她跌在狐貍身邊,想要用自己最後的武器,一雙手,一口牙,生生撕碎,或是咬碎了這只狐貍……然而跌下來時,狐貍溫暖的尾巴正好擡起,托住她,就像冬日的暖被窩。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因這份柔軟而淚眼婆娑,她把手插進尾巴之間的縫隙,那些細軟的毛拂過指縫,叫她想起母親為她縫好的冬裝。

尾巴下,血越流越多,她模糊中,看見母狐貍痛苦地擡起後蹄,屈身要叼什麽。

然而,母狐貍和她一樣沒有力氣,屢屢嘗試,屢屢失敗,只凄慘地哀嚎幾聲。

然後,她看見這只狐貍的眼神。

這該死的,這該死的母狐貍,用一雙可憐的眼望着她,那雙通人性的眼睛流出滾滾熱淚,似乎在哀求她幫忙。

她怎麽會幫一只狐妖?她能幫上什麽忙?

她并不理會,卻也失去了親自掐死它的勇氣,慢慢爬到另一邊,要看狐貍自生自滅。

妖怪怎麽會這樣厚顏?她才爬出去沒幾步,便被憤怒充滿,轉頭返回時,卻看見這狐貍竭力挺身,嘶吼幾聲,渾身流光一閃,竟然化作了人。

一個渾身未着寸縷的傷痕累累的女人,腹部隆起,正艱難地撐起後背,靠在樹邊,似乎想要拽出她的孩子來。

可恨的妖的概念一下子被擊破了,程素年張皇失措地看着這個女人。

心裏明知道這是個狐妖,可一旦變成人形,和自己一樣的人形……這狡猾的狐貍,如此通谙人性!竟然知道化作人形搏取她的同情!

可她沒有辦法,一旦面前是一個柔弱無助的正在分娩的女人,她不受控制地流出淚來,像母親平時做的那樣,低聲道:“吸氣……呼氣……”

她痛哭出聲,恨自己懦弱,在全村人都死盡的時候,看見一只狐妖化作的人,就妄想她并不孤單地活着。

那女人極其痛苦,卻又喃喃低語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們……”

孩子這個字眼觸痛了程素年,她屈身在女人腿間,軟弱地推女人的肚子,聽天由命地用髒污的血淋淋的手去産道拽那讓母親如此痛苦的孩子。

她要看看這狐貍生出來的,是小狐貍還是——

是個手腳俱全,皺巴巴的女嬰。

沒有尾巴,沒有怪異的尖牙利齒,只是普通的,甚至看起來很健康的一個……女孩子。

她雙手捧着這小東西,看她的臍帶聯結母體,而那母親,卻再也支撐不住,化為原形。

和狐貍緊連着的臍帶刺痛了她的眼,這是這孩子是妖怪的鐵證。

她殺不死母狐貍,母狐貍也活不久了,這小狐貍弄死,是輕而易舉的事。

只要撒手,摔在石頭上。

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氣,她托起女嬰,要往地上摔下去。

手中的輕飄飄又沉甸甸的份量壓得她喘不過氣。

該死,她不是妖怪……她不是妖怪,不會同類相殺,她……手裏抱着的,是一個人形的嬰兒,是人形……

嗚哇——

手中的嬰兒爆發出凄厲的一聲啼哭。

仿佛在她腦海中狠狠敲了一記,她愣愣地抱回女嬰,回過頭時,發現母狐貍戀戀不舍地望着她——肚皮卻沒了起伏。

懷中的孩子哭得愈發凄厲了。

程素年忽然大放悲聲,像是要壓過懷中的孩子的哭聲。

她恨自己懦弱,她心軟了。

孩子為母親啼哭。

這樣的小東西,怎麽能懂得失去母親的痛苦呢?

可是,她已經什麽都沒有了,極其可悲地抱着個妖怪的孩子,以為并不是只有自己可悲地活着。

她生吃了母狐貍的血肉,用它的毛皮包裹它的孩子,在渾渾噩噩的血色中度過艱難的幾日。

終于走到一個有人的村子。

“我叫……程素年,這是我的女兒。”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