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熊妖篇02

雖然乘鶴而行,一日千裏,然而南州太遠,說是快到了,卻還要在鶴背上過一個夜。

生虎和躍海都睡不着,在鶴尾處說悄悄話。

生虎還是膽大包天不死心地拿胳膊肘捅躍海,要他去慫恿程錦朝和明塵說說好話,讓他在熊心城上空轉一圈顯擺顯擺。

躍海轉頭不去理他,他轉頭看程錦朝,已經打坐運行心法了,不敢冒昧去打擾,只好把這心思收回去。

臨近天亮,夜色帶着恍惚如夢的紫,仿佛從誰的夢裏鑽出來暈開,仙鶴振動雙翅,途徑飄渺的纖雲,劃出一道長長的煙,優雅地旋身躍出。掠過山頭,飄過湖水。

鶴背上三人都以法術固定,有得閑心,各自欣賞着夜色。

明塵修煉吐納,心法運轉幾個周天。

程錦朝修煉,卻總是難以平靜下來,她總急切地證明自己有用,屢屢在尊者面前犯錯,思來想去,把眼一閉,橫下心修煉,那第二條尾巴卻漸漸長出來一截,慌得她立即停止,悄悄湊近明塵,抱膝坐定,歪着頭看明塵尊者的臉。

看見明塵輕輕抿了抿唇,随即默念着什麽聽不懂的高深心法。

是注意到自己冒犯似的盯着看麽?一個盲人怎麽能知道呢?她此時心裏無一物,何處染塵埃,還沒想什麽龌龊念頭,怎麽會被注意到呢?

似乎要探究什麽,于是又湊近些,仔細瞧着尊者的臉。

明塵:“你是不是在看我?”

程錦朝慌亂了一下,面上卻很是沉着:“尊者何出此言?”

明塵身子晃了晃,微微擡頭,露出詫異的神色:“那是我感覺錯了。”

程錦朝抿着唇,偷偷把這事藏起來,沒有告訴明塵。心裏暗自畏懼明塵,哪怕看不見,竟然這樣敏銳地感知到別人的目光,戰鬥時也毫無影響,虧自己長了一對明亮的大眼,本事一點沒有,弱小可憐,真是沒用!

眼睛眨了又眨,兀自鎮定道:“尊者,快到熊心城了。我有個請求,您聽了不要笑我。”

“說。”

片刻後。

仙鶴從空中急掠而下,熊心城仿佛一座巨大的巢,人群熙熙攘攘。

生虎和躍海抱着尖叫,生虎尖叫得格外放肆:“啊啊啊啊啊啊!”

躍海卻只是“哎呀”叫了幾聲,就躲在生虎後頭了。

即将撞在城牆時,鶴翅一蕩,極其靈巧地勾回,緊貼着城樓盤旋了一周,然後升高,繞着熊心城盤旋了一圈。

程錦朝不由得貼近了明塵尊者,見尊者并不責備,大着膽子挽住了她的胳膊。

還想開口,心裏的正經人就冒出來了,她就低着頭不說話,只顧着感受自己妄為帶來和明塵尊者的親近,或許她會因此而有用起來。

明塵并不是那樣生人勿近,仔細想想,從來都是親切的,在城中每天和城主和事官打交道,回宗門又和這個前輩那個長老打交道,可為什麽人都說她孤僻,甚至連她也這樣想,仿佛孤高二字就像個應驗在強者身上的詛咒,明塵強大,就非得難以溝通不可。

求她在熊心城繞一圈,滿足一下那兩個少年在家鄉人面前顯擺的臭屁心情。明塵尊者就應了。

她心裏悠悠地搖尾巴,身體卻只能當作是矜持有禮的攙扶。

蕩漾着的不光是對尊者的心情,還有立馬就要回家的雀躍。她心情好得出奇,不自覺流露出在母親身邊時的活潑,按照妖怪的年齡,她還是只小狐貍呢,平日裏壓抑久了,冷不丁地釋放出一星半點,就顯得過了頭。

生虎在鶴背上,忽然嗷地喊了聲:“娘!我是生虎!看我!我可是仙鶴帶回來的!”

這一嗓子把躍海也喊了起來,立即撲倒仙鶴背上。

程錦朝矜持地往下一望,看見街市上有個粗壯的婦人,臂彎垂着菜籃子,正手搭涼棚往上望,街市上正有不少人對着她們看,聚在一起聊。

她眼力不錯,耳朵也好使,聽見了不少人認出了生虎和躍海,都笑起來。

“下來!你小子出息了啊!”

“都長這麽大了哎呦!”

“這可是仙鶴啊,你們可真行!”

明塵也聽見了,平靜地整理袖子:“過會兒我就不下去了,你送他們一程。告訴他們,若還想修真,可留心荒山宗的消息。”

仙鶴繞夠了圈子,折返回來,在生虎嗷嗷喊娘的叫聲中,尋着那位正買菜回家的婦人落在鬧市之中,羽翼一展,袅袅停下,屈身放下生虎和躍海。

生虎一蹦三跳地跑下來,撲到他娘面前,被他娘一巴掌推開:“大老遠聽見喊娘,不害臊!”

躍海只是跟在後頭,細聲細氣地喊了聲嬸嬸。

人們注意到仙鶴上還有兩個人。

一個女子一身黑衣,端坐着,看不清面容,渾身氣勢淩厲,想必是個修為不俗的高人。

另一個少女和生虎二人一樣穿着灰色外衫,腰間卻多了塊玉符,從仙鶴上走下來,雖然姿色過人,卻平靜冷淡,年長者總覺得她的眼睛有些勾人,可她面容清冷,神情嚴肅,總叫人不敢亂猜。

這少女靜靜走下來,生虎就回頭喜滋滋道:“錦朝!”

那叫錦朝的少女道:“尊者叫我送送你們。”

生虎一拍她肩:“好,錦朝,我給你介紹,這是我娘——”

程錦朝忽然愣住了,險些當場驚叫出來。然而一顆心跳得極快,身子卻有些跟不上,在外人看來不過是遲鈍了一下,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

“娘。”

生虎急了:“你怎麽亂叫娘呢!我我我,我可沒有對你有那樣的心思……”

卻聽得一個婦人教訓道:“對方先為你引薦了人家的母親,你該先拜見這位嬸娘才是。”

那婦人從生虎娘身後的店鋪裏走出來,一擡頭,看了看街上簇擁着的人,又看看仙鶴,眉眼淡淡。

程錦朝急忙重新對生虎娘行禮。

生虎大吃一驚:“你家不是在熊爪城嗎!怎麽來我們熊心城了!”

程素年輕聲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若是方便,就請幾位移步……”

程錦朝忽然轉過身奔向仙鶴:“尊者……”

明塵已經起身,扶着她伸過的手臂站定,仙鶴騰空而起,不多時就消失在雲層中。

程素年已經站在一處小巷口,接引衆人,有好事者不由得好奇打量明塵,然而街市上忽然刮起一陣狂風,卷起沙塵,視野茫茫什麽都看不清楚。

等塵埃落定,那一群人都不知消失在哪裏,有認識的街坊去看,生虎家也是空無一人。

“肯定是在那邊新搬來的那些人那邊了。”

話雖然這樣說,但也沒人再非要過去看了,既然仙人施法不讓看,那麽也沒什麽人非要去冒犯。

幾人聚集到一處極小的棚屋外,四周都聚集着一堆随意搭建起來的小屋,程錦朝認出不少熟人,不由得驚訝,暗自擔憂是不是熊爪城出了什麽事。

一進屋,程錦朝就給自己母親一一介紹過衆人,生虎母親本來只是買菜,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被請過來了,不敢多說話,把一顆土豆搓得幹幹淨淨,而旁邊那個,錦朝母親卻像是見過大場面的人,仙人當前,都說得言簡意赅

“一個月前,熊妖大規模出沒,熊爪城緊急避險,都往四周的城逃跑了,所幸傷亡并不嚴重。”

程錦朝急忙道:“您有沒有傷到!他們怎麽突然冒出來?這個季節,不是都該準備冬眠了麽?”

“我沒有受傷。說說你,為何出現在這裏。”

這話一出,明塵豎起耳朵。

棚屋狹小,擠進來幾個人之後就格外密不透風了,沒個坐的地方,然而程錦朝格外恭恭敬敬,硬是在這小破屋裏攤開坐席請她坐在上首,又想辦法拽來墊子讓生虎母親坐下,脫下外衣讓她自己的母親坐定,三個年輕人就低眉順眼地站着。如果程錦朝算作人的話。

程錦朝想了想,竟然不知道怎麽開口。

出來游歷,沒把阿素帶到親戚那裏。肆意橫行的妖,自己不斷求死,被尊者抓走又放過……因為宗門內的鬥争……好像拿着個刺猬,不知從何下口。

還是生虎莽撞,大剌剌道:“娘,我倆讓天衡宗趕出來了!錦朝來送我們回家,順帶她自己探親!”

生虎娘:“啊?被趕出來?”

程錦朝急忙道:“對不起!都是因為我,是我不好!”

程錦朝娘:“嗯?”

明塵立即頭痛起來,按了按眉心:“聽我說。”

躍海見機大聲道:“是!”這才壓住了差點就要問成一團的苗頭。

生虎娘雖然不懂這年輕女子是個什麽回事,但看幾個年輕人那樣畢恭畢敬,又揮手就是大風,心裏早就畏懼起來,急忙道:“仙人,我們生虎沒惹禍吧?他這兔崽子從小不安分,是我沒管好,我揍他,我一會兒就揍,您別往心裏去。”

“生虎,躍海二人,性格剛烈,義氣過剩,行事勇武有餘,考慮不足。天衡宗遣回家中,勸他二人陶冶性情,等候荒山宗招募。若他二人願意,可入荒山宗,守護北州。”

這一番話說得生虎直撓頭,一看躍海喜上眉梢,自己沒敢問,就跟着高興起來。

程錦朝眨眨眼,抿着唇低頭想事情。

明塵繼續道:“說簡單一些,這二人大有前程。”

生虎娘和生虎臉上是如出一轍的高興。

程錦朝又眨了眨眼。

“然後,你們的事就說完了,可以自行回家敘舊。”明塵說罷,摸索着四周的東西,摸到放在腿邊的竹杖,緩緩握在手中。

等那三人告辭之後,她轉過頭,正對程錦朝的方向:“現在,你也與你母親敘舊。我出去走走。”

随即起身,竹杖輕輕點在地上,她感知到程錦朝母親的方向的确是個人,甚至能感覺出性情溫和,想必是很受歡迎的好人。

于是她出去了,不打算去聽人的家常話。

棚屋外,其餘的棚屋鱗次栉比,密密麻麻,亂中有序,甚至聽得到孩童朗朗讀書聲。

沒想到身後,那溫和的婦人喊她:“尊者,有關我家孩子的事,我有些事想要請教。”

她轉過身,輕輕颔首:“什麽事?”

“她方才說,生虎躍海被趕下山是她的錯,她做錯了什麽?還請尊者如實相告。”

她是知道程錦朝的身份的,她心中湧動着無數擔憂。若是狐妖本性做了紅顏禍水,引誘人為她打架導致給人添了麻煩,她就要責罰程錦朝了。

明塵頓了頓,恍然明白了程錦朝性格的來源。

這樣一個克制己身的母親,教導了一只愛自我反思的狐貍。

竟然真是人性。

“不是她的錯。是我的錯。”

對方似乎終于松了一口氣,能聽得出語氣不再那樣緊繃,變得格外柔和:“那我想,她這樣的身份,能在您身邊侍候,一定是做了什麽對的事。”

明塵有些不解為什麽這位母親一見自己,就說了這樣發自肺腑的話。

當然,她看不見,也就不知道這位母親默默流着淚,卻輕輕笑着擦淚。

“自然。”她還是轉身要走,并不打算回答太多。

“我……一直擔憂着,我養她是否是害人害己的事。我總擔心自己會因為軟弱下不去手而害了全村的人,如今看來,我真沒做錯選擇。謝謝您。”

她渾身一顫,簡直想要撲回去捂上程素年的嘴。

可臉上只有寂靜如冰的神色,她淡淡地嗯了一聲,就邁步離開。

四周像是燒起一團陳年的怒火,以血以火變成無窮多的手,拽住她的腦袋不住地往深不見底的血池中沉下去。

它殺了全村的人,她害人害己。眼見為虛,眼睛無用,被剜走了喂狗,忠誠的狗背叛她,何嘗不是因為她懦弱!她不敢去殺一只妖!

世上……根本不可能會有什麽好妖!絕無可能!

盈滿血淚的記憶被多次反刍,竹杖不知什麽時候化為劍,泛着淩厲的殺意。

什麽程錦朝,不過是另一種忠誠的外衣,只因為那還是只未長大的小狐貍。她遲早原形畢露,她遲早吞回所有發過的誓言許下的承諾,她遲早如她最親密的朋友那般背叛——而心軟,害人害己。

所幸,現在程錦朝很弱小,她一只手就可以輕易扼斷它的喉嚨。

她期盼着程錦朝強大,強大了,按捺不住妖性作惡,她就不再受煎熬,可以直接——殺死它,如它所願,彼此都得到好結果。

她就該在二十年前死在那只狗手裏!

可活着就該贖罪。

她不該心軟的。她望見那普通的婦人像自己那樣,選擇信任一只妖,做最親密的家人。

心裏不甘心地想着,要論證這是錯的,憑什麽自己的信任就是被背叛,而這個人卻要得到好結果。

可心底還是不由自主地為程錦朝母親高興。

那善意信任會得到好結果的……可能性。

她無時無刻不在想着,要立即解決了程錦朝,免得自己思慮太多。

可她甚至,比程錦朝自己都更期盼着,看她真的做一個穩定的好妖,不會傷害別人的……好妖怪。

她在做什麽?

宗主将下一任宗主的責任托付給她的時候,她沒想過這麽快,自己的道心就面臨着兩難的選擇。

要想明白一件事要很久很久。

立上城牆,在城外巡查一周,沒有找到熊妖的蹤跡。

她必須做些什麽,壓過這迫在眉睫的,自我的道心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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