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許——叫我懦夫!!”
哈利感到臉上傳來鞭子抽打般火辣辣的痛楚。他倒在地上,等待着眼前亂閃的那陣星星落下去。接着,一個粗砺的聲音由遠及近,氣喘籲籲地喊出咒語,他疼得在地上抽搐。緊随其後的是斯內普狂怒的咆哮,痛苦消失了。他喘着粗氣,感到喉嚨抽緊。
無盡的暗夜籠罩着他,不遠處海格小屋燃起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際。劇痛沒有逼出他的眼淚,他的眼眶被怒火和悲哀燒得很熱,幹幹澀澀的,十分不舒服。
翅膀的撲棱聲、狗的狂吠聲、尖叫、大笑和呼喊聲彙聚成一陣嘈雜而混亂的聲波,光線抖動着,宛如打翻了世間最晦暗的調色盤,在哈利眼中映出一幅血與火的世界。他竭力睜大眼睛,橫向的視野裏是斯內普狼狽地狂奔着的背影。随着斯內普的上下躍動,他的身影越來越長,越來越扭曲,逐漸拉伸成了千萬束被火光鍍上紅邊的黑色線條。
哈利的視線模糊了。
他掙紮着,想去揉一揉眼睛。手的感覺介于沉重和無知覺之間,就像不屬于自己似的。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擡,可是似乎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自己的手仍舊沒能出現在面前——不,哈利甚至還能模糊地感覺到自己的手在泥土砂礫上拖動摩擦,帶來遠遠不足以喚醒神經的細微疼痛。
變形扭曲的世界像是年幼的孩子最拙劣的一幅簡筆畫,守林人小屋的屋頂在微風之中揚起了飛灰。哈利盯着它們,喘着粗氣在冰冷且不平的地面上躺了一會,感覺稍稍有了點力氣。他試探着動彈了一下,打算去尋找自己丢失的魔杖。如果現在爬起來,說不定還趕得及稍稍追擊一段路。
哪怕能打中一個人……
為了增添勇氣和力量,也為了宣洩心中的不安和憤怒,哈利大聲咆哮着。世界似乎在塌陷,更多聲音彙聚到一起,淹沒了他的聲音。他聽不見自己的怒吼聲。
哈利用力地抓着地面,想借手臂和腰腹部的力量使自己坐起身。指甲崩裂開,泥土和石子嵌進了他的指甲縫中。他并沒能如願使劇痛激發身體剩餘的力氣。
哈利吸了口氣,長長地吐出去。他能感覺到大地堅硬的觸感,指尖的疼痛持久且麻木。別說起身,就是挪動一下位置都極其艱難。他這才想到自己可以翻過身,側起身會比仰起容易得多。
但他同時即意識到自己的腦神經正在變得鈍感,思維在逐漸遲緩。之前的掙紮耗盡了所有體力,他無法使自己翻身。遠處有人在怒吼,還有人在抵抗,還有很多人活着。但充斥着鼓膜的還是大火燒盡一切的聲音。哈利感到絕望。
恍惚中,所有的聲音都彙聚成雜亂無序的單調聲響。眼淚似乎流了下來,很多,很涼,流進了耳朵裏。他無力掙紮,無法喊叫,聽着人們的說話聲,卻覺得很遠,像是在另一個世界。哈利不知道自己是昏迷還是醒着,不知道自己是活着還是已經死亡。他躺在地上,因為憤怒和恐懼不停地流着淚,直到什麽也感覺不到為止。
******
哈利恢複意識時周遭仍是一片暗沉。看來不是夜沒有過去,就是他再也看不到太陽升起了。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感覺身體舒服了很多,最起碼腦袋不再麻木了。四周很安靜,沒有呼喊聲,沒有絕望的狂吠。傳進耳膜中的除了壁爐中木頭爆裂發出的輕微噼啪聲,更多的是淺且急促的呼吸聲。聽上去,正在呼吸着的人十分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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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非同尋常的緊張感使處在剛蘇醒時迷茫狀态的哈利瞬間想起了昏迷前的一切。他打了個激靈,謹慎地微微縮起身體四處打量。
他并沒有覺得害怕。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感到自己的神經像繃緊的弦,壁爐中的燃料每次發出聲音都會引起全身的震動。明明心中充滿了憤怒和勇氣,身體卻不聽使喚,像是害怕得想要逃跑似的。
因為被無法有效控制的身體侮辱了自己的勇敢,這種跟随外界的聲音時時出現的一驚一乍使哈利感到十分不耐煩。
視線過了幾秒才恢複。哈利發覺自己并不是躺在霍格沃茨城堡外的地面上,而是在一間黑暗的屋子裏緊貼着牆壁,大概是被某個人像扔垃圾一樣抛置在那裏的。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沒有被站了一屋子的人其中的哪一個踩上一腳。
哈利躺在地上小心地眯着眼睛,避免眼球的反光引來別人的注意。面前全都是林立的髒靴子,自有記憶以來他從未用過這樣的角度觀察世界。他感到十分不适應。
這間屋子似乎是一間休息室,屋中惟一的光源就是側面牆壁上一個快要熄滅的壁爐。室中的家具被胡亂地堆在房間一角,看上去随時有塌方的危險。門緊緊關着,地毯上沾滿了泥土和污漬。借着壁爐微暗的火光,哈利能判斷出這塊地毯原本是潔淨的銀綠色,現在被踏在一個人黏着污泥的靴底之下的深褐色條紋原本的姿态大概是金線。那只腳正在小幅度地來回扭動,哈利盯着它看了幾秒,覺得心情更煩躁了。
他貼着牆慢慢坐起來。沒有一個人回頭,他便沒有出聲。前方站滿了黑色的身影,有的瘦成了一根竹竿,有的塊頭大得像熊,一個個都用鬥篷牢牢地蒙着頭,在壁爐昏暗的火光下像是鬼魅般陰暗且不祥。
食死徒。
意識到自己身處食死徒堆裏,哈利對自己沒有第一時間想到拼命而感到意外。他數了數,不大的屋子裏站着十多個人,氣氛壓抑沉重。人數比小漢格頓墓地裏顯形的人數少得多,這些人應該是伏地魔最得力的手下。他側過身子,透過人們的空隙望向前方。
哈利發現伏地魔靠着牆坐在正中央一把寬大的扶手椅上。不同于一團混亂的霍格沃茨中忙碌奔走,拼死抵抗的教師和同學們,他看上去輕松又惬意。
一瞬間,哈利聽到了血液沖上頭頂的轟鳴聲。他在憤怒和恐懼之間掙紮,憤怒于伏地魔的悠哉,另一方面則是擔心。他擔心距離他昏迷已經過去很久一段時間,霍格沃茨也許已經被攻陷了。
伏地魔帶着滿意的神色正在說着什麽。一個高大的身影從食死徒之中脫離出來,緩步上前。那個人就是化成灰,哈利也敢說他認得。
火光在他臉上輕輕晃動。當光線打在他臉上時,他的臉有了顏色,是一種憔悴之極的蠟黃。光線脫離時,又變成慘白。哈利想起羅恩唯一一次把兩個人的願望宣之于口的那個傍晚——二年級他們遲到的開學典禮,羅恩充滿期待地說:“也許他生病了,也許他倒了大黴!他那樣的人,倒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他們讨厭斯內普,但沒想過讓他死。事實上如果他真的死在了那個暑假,他們一定會将他的死因歸結于自己心中的小詛咒,好像直接害他性命的是自己,繼而充滿愧疚,不得安寧。但是現在不會了。不管斯內普用何種方式死在他面前,哈利都不會給他一絲一毫的憐憫。
想到躺在霍格沃茨天文塔下那一片冰冷黑暗之中的鄧布利多,哈利的胸中竄過一陣電擊般的疼痛,甚至疼得無法呼吸。他發誓他的一生從沒這樣憤怒過,就連得知當年預言的真相時也沒有過。洶湧的怒火幾乎吞沒了他全部的理智,他覺得自己的眼眶被無法抑制的憤怒燒得幹澀滾燙,什麽也聽不清看不清。
他猛地、尖銳地喘了一口氣。
當馬爾福害怕得發抖,而斯內普出現在天文塔上時,他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鄧布利多面對着更大的危險,而是出發前鄧布利多斬釘截鐵地說他相信斯內普。他竟然真的在那一瞬間期盼過斯內普可以扭轉局勢。
而鄧布利多說——求你。西弗勒斯,求你。
結果是什麽?鄧布利多信錯了人,斯內普正如他哈利·波特懷疑的一樣,他果真沒有棄暗投明,一切都是僞裝。而自己明明知道這一切,居然還下意識地期盼他能站在光明一方。這一瞬間的軟弱更讓哈利感到無法忍受。
伏地魔的走狗,那個無恥的殺人犯、用全世界最惡毒的語言也難以形容的惡棍、該下地獄的老混蛋把哈利的魔杖弄丢了。哈利絕對不會認為食死徒們把自己帶到老巢時,會好心地把他的魔杖也一起撿回來并塞回他身上。手裏沒有魔杖?沒有關系,即使沒有魔杖,靠肉搏他也會用全身的力氣打死這個油膩膩的老混蛋!如果手也被折斷,他就踢死他,如果腳被折斷,還可以咬死他!就算禁锢了他的所有行動,他也要靠眼睛瞪死他、詛咒死他!
哈利猛地從地上站了起來。一瞬間的視角變化使他的眼睛被光線晃得一眯,正是這短暫的停頓使哈利尋回理智,控制住了他自己的行為。
鄧布利多已經死了。他把一切押在了他身上。在完成目标之前,他不可以這麽輕易地把自己這條命斷送掉。
眼見斯內普這個倨傲暴躁的老混蛋用從未對鄧布利多使用過的恭謹态度面對着伏地魔,哈利氣得腦袋發脹,手腳冰涼。他再次想起了從特裏勞妮那裏聽到的真相,在僅僅幾個小時前,這真相一度占據他全部的心神;但他很快被鄧布利多壓制住。現在斯內普再也沒有證人和借口了。
毀了他一生的仇人就在面前,哈利顫抖着,竭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伏地魔和其他食死徒可以以後再說,甚至可以放置不管,他此時最大的期望就是沖上去把斯內普從腳到頭一點點剁成肉末。
沒錯。他也恨鄧布利多。恨到想跟鄧布利多所有的期望對着幹。鄧布利多知道斯內普毀了他的一切,還放任他找他的麻煩。如果不是鄧布利多突然腦子不好用,堅定地相信斯內普這個老混蛋,他怎麽會讓他陷入此時的境地?
目前的人數比對哈利來說太過不利,他極力用僅剩的理智抑制着自己的沖動。能看着鄧布利多在眼前死亡而沒有崩潰,哈利覺得現在的自己沒有什麽事情做不到。
尤其是自己該死的放不下責任。就算再恨,恨自己的命運和把自己逼入如此境地的所有人——如果他完不成殺死伏地魔的目标,甚至不是因為想要對伏地魔複仇——他将會死都不得安寧。
太陽穴和額頭上的血管突突地跳動着。半分鐘後,稍稍平複了些心情的哈利意識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什麽東西。伏地魔的聲音不大,幾乎整間屋子都是哈利自己發出的粗重暴怒的喘息聲。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看他一眼。
哈利左右看了看,把手舉到眼前。他并沒有看到實體,而是一塊模模糊糊的形狀,有點像是沒徹底完成的幻身咒。他低下頭查看自己的身體,發現自己幾乎是完全透明的。他試探着觸碰旁邊的食死徒,伸出去的手從那個人身上穿了過去。
哈利再也忍不住了,他咆哮着一拳砸向牆壁。
好啊!真他媽的好極了!!能引領魔法界走向光明的最偉大的白巫師去世了,英國魔法界的救世主,號稱大難不死的男孩也被這個愚弄了本世紀最偉大白巫師的食死徒殺死了,兩個标杆性的人物死在同一個人手裏,明天伏地魔就可以快樂地把這件事情登上報紙頭條了!
哈利好不容易撿回的理智在幾分鐘之內大起大落,最終全面崩盤。兇手沒有發覺他的存在,正穩穩地站在男孩的幽靈面前,他沒穿鬥篷,黑袍靜止在身側,高大的身影筆直地挺立着,看上去絲毫不感覺愧疚。黑色長袍的肩部被巴克比克銳利的爪子抓出一條極深的傷痕,那道仍流着血的傷口猙獰無比,他連一個治療咒語都沒有念。
他為什麽留着這個傷口?被格蘭芬多和神奇生物傷到對他來說大概是無與倫比的羞辱,想必是為了讓他的主子看到他完成任務有多麽不易,然後獲得更多他想要的——建立在背叛和人命的基礎上!
哈利用力揮舞着手臂推開身旁的食死徒——他完全觸碰不到這些人,用全身力氣揮舞手臂只是給了他一個發洩的出口。他繞到斯內普面前,先是朝着伏地魔臉上狠狠吐了口唾沫,然後擡起頭看着斯內普的臉。
他為如今的自己仍舊需要仰視面前的男人而感到無比憤恨。
“幹得好,西弗勒斯。”哈利聽到伏地魔說。與他乖張得有點神經質的行事作風不符,他的聲音冷酷而緩慢。
斯內普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沒有假裝的悲傷,也沒有應該出現的志得意滿。他甚至沒有表現出對主子慷慨贊揚的感恩戴德或者興奮,只是微微扭曲了一下唇角。昏暗的光線之中,斯內普的臉像是一張蠟白的面具,空洞的雙眼幾乎可以形容成任何一種失去了生命的東西,比如不那麽恰當的蟲蛻。他沉默着走過去跪伏在地上,捧起伏地魔的黑袍下擺,以一種謙卑虔誠的體态親吻那袍角。
哈利眯着眼睛。昏黃的光線中,斯內普看上去又虛幻又真實。他甚至沒有跪過鄧布利多。
哈利想大喊,想大笑。他想象自己有很強大的力量,可以和眼前的背叛者痛快淋漓地殊死一戰,他将用魔咒穿透他的軀體,将他打成一塊血淋淋的破布。他還要用匕首無數次戳穿他,就像這該死的老混蛋的魔咒沒入鄧布利多的軀體那樣,他想要把他的肉體和靈魂一起戳成篩子。他想象這間屋子裏有一包炸|藥,他将炸死所有人然後跟他們同歸于盡。
可是他知道,現在的自己只能這麽想象。
哈利攥着拳龇出牙齒,死死地盯着斯內普,因不可抑制的憤怒和對無力的自己的痛恨而渾身顫抖。
“我對你們非常失望。”擺擺手要斯內普退下,伏地魔陰冷高亢的聲音拖着長腔,“除了西弗勒斯……”
周圍的食死徒一陣騷動。哈利看見斯內普背後的一個矮個子食死徒用陰沉可怖的視線注視着他,似乎在考慮某個殺死他又不引起伏地魔的怒火的辦法的可行性。就算她的頭完全掩在兜帽的陰影裏,哈利也認得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很容易辨認,它們在黑暗裏總是特別亮。其實他們的接觸很少,加起來甚至不到一個小時。在那短暫的一小時當中,她用它嘲弄地瞥向他,裏面沒有人性,只有瘋狂。哈利永遠不會忘記她帶着殘忍的喜悅看着小天狼星跌進帷幕裏。
貝拉特裏克斯。
哈利仔細審視她望着斯內普的目光。他發現她的忠誠帶有私心。她是伏地魔的忠實追随者,她仇視伏地魔的敵人,卻也仇視伏地魔信任的人。
“吉本呢?”伏地魔又一次慢慢地拖着長腔問。他的食指輕輕地敲擊着椅子的扶手。
幾乎所有的食死徒都在顫抖。沒有一個人敢說話。
“主人,他死了!”一片靜寂中,貝拉特裏克斯突然上前一步。
哈利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離聽到她的聲音,頓時感到這聲音刺得人十分不舒服。他下意識地隐藏進陰影,觀察房間中央。她周圍的食死徒像是忌憚着什麽似的,給她讓出了些空間。火光更多地映亮她,她臉上的表情瞧不出一絲同伴死亡帶來的悲傷,而是充滿一種異常、令人毛骨悚然的興奮。她在笑。
斯內普向貝拉特裏克斯的方向側過身。他的手指微微一動,又垂了下去。
貝拉特裏克斯伸出一根手指對準哈利身旁的一名食死徒。她的聲音在微微地顫抖,不知道是因為興奮還是因為憤怒:“我早說過該趕緊撤退!是羅爾用——”
伏地魔在半空中擺了下手,顯得有些憊懶。哈利盯着他的表情,意識到他其實根本不想聽。貝拉特裏克斯瑟縮了一下,很快再次挺起胸膛,張口要說什麽。
伏地魔的表情沒有變化。他暗紅色的豎瞳雙眸略微睜大,對貝拉特裏克斯投去冷冷的一瞥。那女人火速噤了聲。
小小的休息室中陷入一陣短暫的沉默。哈利因伏地魔瞬間放出的強大壓迫力不由自主地繃緊了神經。他聽到旁邊的那名高大的食死徒輕輕呼出一口氣。
“西弗勒斯。”下一秒,伏地魔勾起嘴角,帶着一種似笑非笑的奇特表情用下巴點了下哈利。哈利心裏一驚,右手下意識往袖子的方向摸過去,不料摸了個空。他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他已經不再有魔杖。他左側的大塊頭食死徒一下子跪倒在地。
“主人!主人!原諒我!我沒有——我不是故意要——我只是想殺死盧平——”
拖長的聲音在室內顫抖地回蕩着,哈利無法想象一個如此魁梧的男人竟然能發出這樣恐懼而尖銳的聲音。他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西弗勒斯!”伏地魔吼叫起來。他那高亢憤怒的聲音在室內回蕩。
斯內普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微微昂起了頭,哈利發現他下巴的肌肉繃緊了。然而他的臉上還是一點表情也沒有,雙眼也和平常一樣空洞。由于轉過身後眼中映進了火光,他在哈利眼裏更像一個來自地獄的執法者。他舉起了魔杖。
“鑽心剜骨!”
哈利的大腦接受到這個詞語,在一瞬間似乎重新體會到了城堡空地上那種無法忍受的劇痛,他本能地打擺子似的抖了一下。
名叫羅爾的食死徒即刻癱倒在地,頭幾秒還能滾動,後來只能死死抓住胸口的衣服,發出一聲聲變了調的嚎叫。周圍的食死徒沒有一個人為他求情,他們都擠在一起,像是竭力想遠離羅爾——或是遠離那個令人恐懼的魔咒似的,在屋子中央留出了一大塊空地。
哈利注意到有些人的小腿在輕微發抖,然而他們都發出了谄媚的哄笑聲。他無法置信地環視周圍,羅爾在尖叫,伏地魔在觀賞,斯內普站成了一座雕像。其他人全都在笑,幹澀的,恐懼的,瑟縮的,都在持續發出笑聲。那些鬥篷,面具,影子,張開的嘴,一切都在搖曳的光影中扭曲成一團。
哈利感覺窒息,感覺自己要瘋了。
将近一分鐘後,羅爾已經沒有力氣喊叫了,他的聲音變成了嘶啞的、斷斷續續的抽氣。鬥篷帽子早已在翻滾中掀落,露出了被汗水黏在頭上的金發和一張慘白扭曲的臉。他的身體弓成蝦米的形狀,幾乎凸出眼眶的眼珠正對着哈利。哈利看見食死徒的眼白充滿了血絲,唾液順着嘴角流下來,沾濕了地毯和半張臉。
就算對方是食死徒,哈利仍舊不習慣看到人類被這樣折磨。那張臉太過痛苦,哈利移開視線,握緊了拳頭。
伏地魔站起來,向着羅爾走過去,食死徒們慌亂地給他讓出一條路。哈利站在他側面,正好能看見他微微偏着頭注視着地上蜷縮成一團的食死徒。那張恐怖的蛇臉上不見一絲的暴虐,專注的表情像個孩子在看着螞蟻搬家或者其他什麽有趣的事情。一絲涼意順着脊椎骨竄上去,哈利打了個冷戰。
癫狂的,冷酷的。這就是他們的——他的,對手。
然而視線投到斯內普身上時,哈利的恨意又不可抑制地升到胸口,這種恨意暫時壓倒了恐懼。那是一種不同于怒火的冰冷的仇恨,假如現在地上躺着的是斯內普,哈利相信自己不會有一絲一毫的不适。他想要複仇,也許每個人一生當中都會有那麽一個仇敵,即使那個人在自己面前痛苦地顫抖,他也只會靜靜欣賞這種痛苦。并且在那個人死亡之後,感到快樂和輕松。
即使羅爾看上去已經沒有了絲毫反抗能力,斯內普的魔杖仍沒有完全放下。它穩穩地指向地上的人,沒有一絲抖動。哈利盯着他那張面具一樣的臉。沒有表情,在他的同類被折磨的時候,他始終沒有移開視線。火光閃過他刀刻般的唇角。
他在得意嗎?他當然會得意!他的主子誇贊了他,給了他表現的機會,因為他替他拔掉了心裏那根刺。這個該下地獄的食死徒,鄧布利多明明是原諒了他的過去,給了他信任,給了他住所,給了他工作,給了他一切的恩人,可他竟然用那樣憎惡的神色望着鄧布利多。為什麽?因為鄧布利多始終監視着他,讓他沒辦法接近他的主子?鄧布利多沒注意到斯內普的所作所為嗎?他頂着所有人的懷疑依舊說他信任斯內普。他甚至到最後都相信斯內普會保護他。
哈利不願承認他心中其實有一點快感。它來源于他驗證了自己的觀點:看吧,斯內普就是個不折不扣的食死徒,我告訴過你了,誰叫你不早早相信我的話,以至于送了命——然而更多的是恐懼。鄧布利多死了。就算他還能繼續用他的智慧引導鳳凰社繼續戰鬥,他也不可能再用強大的魔力保護活着的人了。伏地魔唯一害怕的人消失了,光明一方失去了最重的一顆砝碼。混血的,麻瓜出身的,霍格沃茨所有的學生,現在正處于無保護狀态下。
他曾很多次被別人指出他總是想獨立思考。那些人并不贊同他思考。他讨厭別人否認他的判斷,讨厭那些利用同時的不信任。他試圖向所有人證明他是對的,越是被反駁,越是被隐瞞,他就越想證明。可一旦沒有人再想要指導他,他的小反抗失去了目标,他立刻就感到恐慌。鄧布利多活着的時候,他可以肆意猜測,肆意反抗,鄧布利多總會指引他得到真相——鄧布利多最後總是對的。他從未見過鄧布利多犯錯。當然,不包括他最後信錯了人。
那幾分鐘的記憶深深刻在哈利腦海裏,他懷疑它們永遠都不會消除。向着鄧布利多舉起魔杖時,斯內普臉上粗犷的線條刻滿了厭惡和仇恨。大部分時候,斯內普臉上的表情都算不上友善,但那種仇恨哈利并不熟悉。
斯內普看着他的時候的确是厭惡的。但盡管不情願,哈利也能肯定斯內普從沒真正對他動過手。混血王子邪惡的小聰明有一百種方法可以不知不覺地弄死他,他甚至不用跟他硬碰硬。而就算在斯內普每一次提起詹姆的時候,或是與他的仇人們面對面,哈利也能确認他的心裏有一道底線,哪怕他真的想要殺死小天狼星,卻還有一根無形的繩子捆着他。
他确認——他不得不承認,這男人在某些時候極有原則,他絕不會容許自己真正犯錯。但這次不一樣。
哈利知道,那是真正的憎惡和仇恨,不再有——不願再有任何東西遏制的仇恨。斯內普對鄧布利多很不滿。哈利自己也有經驗,如果不是真正下定決心,不可饒恕咒是不可能成功的。可是在斯內普發出魔咒的一瞬間,似乎并沒有表現出報複的快感。他的眼中除了空洞和冷漠之外什麽也沒有。
在那一刻,他是如此的麻木,甚至好像是……他自己的一部分也跟着死了。
其實那一瞬間,哈利覺得那道奪命的綠光飛行得很慢。時間很充裕,甚至足夠讓他觀察過斯內普一瞬間的表情之後,還能清晰地辨別出鄧布利多的逼迫和滿意。鄧布利多的哀求,似乎并不是為了保全性命。
他在逼迫誰?他的滿意是因為馬爾福放下了魔杖,還是因為證實了斯內普是教師和學生們不相信的人?發現自己無法理解鄧布利多的想法,哈利的拳頭緊緊地握了起來。他之前以為自己已經足夠了解鄧布利多,他們已經都足夠坦誠了。
他越是在腦海裏回放鄧布利多臨終前一瞬間的場面,越是覺得自己肯定看錯了。
似乎終于感到厭倦,伏地魔的視線從食死徒的身上收了回來,掃向了斯內普:“做得好。現在停止吧,西弗勒斯。”
“是,主人。”斯內普躬身,解除了鑽心咒。羅爾掙紮着,顫抖着爬過去把額頭貼在伏地魔的靴子上。周圍的食死徒看着他狼狽的樣子——也許是感到伏地魔的滿足——終于解除了警備,聲嘶力竭地大笑着。一條巨蟒從伏地魔身後探出頭,憤怒地嘶叫——它剛才一直一動不動地盤繞在地上,光線太昏暗,哈利沒有看見它。它簡直跟成年人的大腿一般粗,如果它纏上了誰,那個人定然連掙紮逃生的機會都沒有。
哈利覺得自己的胸口發悶。想到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人渣,一群放着光明和自由不肯要,卻甘心在恐懼中做奴隸的人,他就感到一陣惡心。
他不知道是不是該慶幸自己死掉了。再也不用和這樣的人戰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