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猜心
翌日早上,蒲興寅還是十分興奮,在吃早飯時,仍忍不住贊賞蒲蘭心,「你們可知道,蕭夫人一向很少稱贊他人,昨夜,她稱贊了蘭兒兩次,說她臨危不亂又勇敢。事實上有誰想到,全場的女娃都在大叫,就只有我家蘭兒看到是貓兒在搗亂?」
蒲薏心等人也配合地詢問着昨夜的情況,蒲興寅也就說得更眉飛色舞。戚爾音因着丈夫對女兒的贊賞而喜形于色,她看着蒲蘭心嘉許一笑,蒲蘭心亦朝母親一笑。相對于長房一片歡喜熱鬧,二房的人則高興不起來:沈淑凝沉着臉,她的兒子蒲令恺、蒲令恒與女兒蒲荔心也默不作聲。
不久,小四兒奉命到蒲府送禮,蒲興寅與戚爾音出外相迎。
「小的拜見蒲尚書、夫人。小的奉夫人之命,送上發簪,以為謝禮。」
「蕭夫人太客氣了。這位小哥,請轉達我們的感謝。」蒲興寅說。
「夫人還說,想請大小姐明天同游淨業寺。」
「這個不成問題,請回複夫人。」
「小的領命。小的先行告退。」
蒲興寅送走小四,開心不已。「夫人,蕭夫人對蘭兒另眼相看。看來,這門親事走不了。」
「那便好了。讓妾身告訴蘭兒,好讓她開心一下。」戚爾音淺笑。
蒲蘭心對于慕容珂的賞識,并不感到意外。她打開錦盒,見到一枝珍珠發簪。發簪上的珍珠飽滿圓潤,一看便知價值不菲。想不到那只貓讓她不費吹灰之力,便能順利得到蕭夫人的歡心。
「蘭兒,蕭夫人約你明天同游淨業寺。」戚爾音說。
「是嗎?爹、娘,那女兒先回房準備一下。」
「也對,明天要好好打扮一下,争取好感。」蒲興寅說。
蘭心淺笑,不多作解釋。
翌日一早,慕容珂便派轎夫接蒲蘭心到淨業寺。蒲蘭心下轎後,慕容珂的侍婢靜影便領着她進入淨業寺的佛堂,與慕容珂會合。
「蘭心,喜歡這枝發簪嗎?」慕容珂說。
蒲蘭心輕觸發簪,明媚一笑,「嗯,蘭兒很喜歡。但這枝發簪太名貴了,蘭兒受之有愧呢!」
慕容珂一笑,「傻丫頭,最重要是你喜歡。而且,你戴得很好看呢!珍珠很适合你。」
「多謝夫人誇獎。」
「我叫你陪我來佛寺,不會悶壞你吧!」
「不會。娘篤信佛教,所以蘭兒從小便随娘親到佛寺。奴家一直很喜歡佛寺的寧靜與祥和。閑時,蘭兒還會讀佛經,洗滌心靈。」
「噢,你喜歡看甚麽經書。」
「夫人別見笑,蘭兒所看的佛經不多,最愛的是《華嚴經》、《般若經》及《法華經》。」她為了今天的會面,昨夜背誦了三本經書,以便博取慕容珂的歡心。
「不是很多女娃愛看經書呢!你能誦讀這三本經書,可是很好,蒲夫人教導有方。這三本可是大乘佛教的重要經典,你肯花心思誦讀,必多有得益。」慕容珂對蒲蘭心的喜愛,可又多了幾分。
蒲蘭心随慕容珂游覽淨業寺,一路上,她們聊着誦讀經書的心得。她們聊得投契,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
不知何時,蕭敬走近她們。「娘,大哥讓孩兒接您回家。」蕭敬恭謹道。
「怎麽放兒自己不來?」慕容珂皺眉。蕭放的任性自我,一直讓她不快。尚幸她還有蕭敬這孝順、認真的兒子。
「大哥正忙着。」蕭敬含蓄道。
「他能忙些甚麽?」她冷笑。大概又是為了女人的事而忙着吧!但在蒲蘭心面前,她不便言明。「罷了,敬兒,我想到內堂找住持,你代娘陪蘭兒一會。」
蒲蘭心一怔,不意慕容珂會這樣安排。雖然慕容珂有心撮合他們,雖說她自己也想籍機親近蕭敬,雖則有侍女在旁,但這樣與男子「獨處」,總是不大合适——她不想讓蕭敬以為她是輕浮的花癡。
「夫人,不如……」
慕容珂拍了拍蘭心的手,「蘭兒,你與敬兒在這兒等我。」
「好的。」蒲蘭心點點頭。
她看了看蕭敬,朝他一笑。無言。
她不經意的把眼前的蕭敬與半年前的他,結合起來。明明是如此桀骜不馴的男人,明明是擁有并吞天下氣勢的男人,但此刻的他,卻像是黑夜,把自己一切的喜怒哀樂都潛藏于守禮認真的面容下。
明明是要搏取表現的二公子,他卻是如影子般沉默;明明影子都是沒有存在感的,但他所幹的事,都讓人有目共睹,卻不會讓人覺得他奪去了長公子的光芒。踏實、可靠、穩重,是經過怎樣的計算,怎樣的機心,怎樣的自制,才能成為這樣的一個他?
蒲蘭心心下盤算,現在真的是搏取蕭敬好感的時機嗎?慕容珂的安排,明顯就是将錯就錯,想把她與蕭敬配成一對,但她不想讓蕭敬有這種随意的感覺。這樣誰也可以,只要能對蕭家有益的,便可娶回家——不能,她要他把自己視為唯一——唯一一個可以替他打天下的女人!
對于母親的「離去」,蕭敬不會感到詫異,他當然明白母親的心意。他與蕭放不一樣,有着當世家子的自覺——他們沒有可能按自己的心意娶喜歡的女人回家。他們的正室,只能是母親喜歡的女人,得到父、母親的歡心,營造一家祥和平安的氣氛。只要能對自己有利的,就算是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他也絕對不介意把她娶回家。
而眼前的小女子,真的是合适的人選嗎?
他喜歡美麗的女子,她可是勝任有餘。但看她穿着淡紫色的襦裙,裙襬飾以三角折紋,雍容而輕逸。他讨厭愚笨的女人,以她前夜智鬥貓兒的一幕,可見她并不愚蠢,甚至還有急智。他不要一個會扯他後腿的女人,這個女人又做得到嗎?
二人各懷鬼胎,互相猜度,暗忖着對自己最有利的方法,估量着眼前人的價值,誰也不肯踏前一步。默言,讓時間靜靜流走。
躲在內堂偷窺二人的慕容珂可看得焦急——這二人怎會如此拖沓?白白浪費她的安排。她本打算讓蕭敬配蒲蘭心——希望她安靜的本性,可制伏浪蕩的蕭放。既然來的是蕭放,她本來想将錯就錯,孰料他們可是相對無言!
慕容珂回到花園,打破悶局,「住持為我們安排了齋菜,我們用膳後才離開吧!」她一頓,「你們應該還未認識吧,敬兒,這是蒲尚書的大千金蘭心;蘭心,他是我的次子,蕭敬。」
「蕭公子。」
「蒲姑娘。」
二人客氣地打過招呼,便默不作聲。
慕容珂只想仰天長嘆,「其實以敬兒木讷的性格,又怎會主動認識蘭心?也不能讓蘭心作主動吧!蘭心還與放兒相配吧!」她心道。
不論是用膳時,還是他們分別時,慕容珂像是怕會冷場一樣,努力的找話題,讓氣氛不至太冷清,但也讓他們沒有機會好好看清對方、認識對方。
「蘭兒,我府中有些佛經,改明兒你來府中挑些回家看看。」
「好,奴家一定會再次拜會府上。」
就這樣,慕容珂為他們之間,留下一個可以再見面的尾巴。下一次,她能找緊這個機會嗎?
蒲蘭心回到家中,靜靜地翻看佛經。「欲界是苦難地。此既難可過度。是以斷欲界惑立于二果上,二界非苦難地。已有解基惑則易斷。是以斷上二界惑立阿羅漢果。」
她複又放下佛經,就算經中義理有多正确,也不能讓她靜下心來。還有下一次機會吧!會嗎?
她輕嘆。一想到蕭敬一直沉默無言的模樣,內心是這樣的靜不下來。對他而言,她不過是衆多貴冑女子中其中一人,他不會放在心上。
「小姐,您看來累了。」墨筠替她搥背。
她嘆氣,輕托着香腮,「面對着他,我竟覺無從入手。」
這樣一個有如深淵的男子,會喜歡怎樣的女子?
「小姐也有力不從心的時候?」墨筠輕笑。
蒲蘭心只是笑了笑,沒有再說下去。
墨筠內心一緊,主子不習慣與人談心事,這樣的對話,已是極限了。就算她每天細心地照顧主子,也不獲主子的青睐,聆聽主子的心事與秘密。
蒲蘭心看着鏡中的自己,的确,剛才不是一個好時機,但她還有其他時機嗎?她無權選擇夫君,只能讓蕭敬選她為妻。剛才可能是她僅餘的機會,而她卻讓它錯失了。
「小姐。」墨筠溫柔地撫着她緊皺的眉頭。
蒲蘭心淺笑,拿開墨筠的手,「替我打水洗澡。」
蒲蘭心泡在溫水中,松馳神經,整理思緒。雖不至于「吾日三省吾身」,但每天泡在溫水中,靜靜回憶當天所發生的事,如何才可做得更好,是她每天的例行課業。
世事如棋,走錯一步,便滿盤落索。但棋局可以重來,她的人生卻不能。是以她每天都提醒自己,不能輕忽行事。
墨筠看着蒲蘭心苦惱的面容,多希望自己能為她分憂,能讓她唯一的主子再展歡顏。她的愚笨,或許解決不了蒲蘭心的問題,至少,她能讓她放松下來,就算這不過是如此微小的能力。
「小姐,奴婢替您擦背。」墨筠道。
「唔。」蒲蘭心自顧自地緊抱着雙足,臉孔埋在膝蓋上。
墨筠拿着帛巾,輕柔地為她擦背。主子身體每一個部份,她也了如指掌。
蒲蘭心喃喃道,「作此執者,即名為障……離一切相,即名諸佛……以其離故則知無相……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內心外境悉無所有……惑是能障,解是能滅……此即非解非惑無生無滅。如此事了悟始名般若也。」
蒲蘭心擡頭,為着心思變得空明而喜悅。但墨筠卻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吓了一跳。
蒲蘭心拍了拍她的手,「對不起,吓着你。」
「沒有。小姐,您想通了?」
「也可以這樣說。」
與其執着于今天的失敗,不如盤算下次拜訪蕭家時,如何拉近自己與蕭敬的關系。如果慕容珂要她嫁入蕭家的心意不變,蕭敬的心意很重要,但蕭放的心意也許更重要。蕭放拒絕前往淨業寺,誰說不是一個最好的安排?就算慕容珂安排他們配成一對,蕭放也不會同意。由他拒絕她,不是更合适嗎?那麽,她只會與蕭敬配成一對。
蕭敬是一個有主見的人,就算成為他的妻子,她也可能只會是他房中的擺設,起不了甚麽作用。那麽,她便不能透過聯姻關系,讓蒲家得到最大的利益,而她的如意算盤便會打不響。
要讓蕭敬看到自己的手段,認同她的能力,她要讓蕭敬注意到她,不是因為她是慕容珂指定的媳婦,而是他出于本意的——要得到她。而且是
——非她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