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妙不可言之緣
“然後,滿身血污、精疲力竭的三日月先生,消失了。
我把十幾頁紙的報告呈給上司時……”
拉門被“嚯”地拉開。
“……主殿?”
身着華麗和服,濃妝豔抹的女子,輕輕放下手中的三味線,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小聲提醒道:“大人睡着了。”
她膝行至星野純夏的身前,為她掖好被角。
“三日月大人,”女子蹙眉,“我有話想對您說。”
已至深夜,而位于時之京東南隅的歌舞伎町依舊燈火通明。
觥籌交錯,紙醉金迷,八街九陌,燈紅綠酒。作為時之政/府唯一的純娛樂場所,在這裏,人類、妖怪、鬼神,混跡在各個角落:居酒屋的老板可能是一只長着兩條尾巴的狐貍,席前為你演奏的女子或許皮膚慘白,身體透明……
同樣,在這個小小的地方,只要你行為不甚出格,也會被暗中的監察人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繞過。
女子将拉門輕阖,為他倒茶。
“前兩日,都是鶴丸大人前來陪伴星野大人。”
三日月宗近淡淡颔首。他不笑時,就像懸挂高空的一輪孤月,令人望而生畏。
女子并未在意他的态度,只是溫和一笑。
“大人前兩天過來時,只是埋頭喝酒。”她說道:“今日一來,把我吓了一跳。頭發散了,眼圈紅了,看見我就哭,哭夠了又開始笑。之後,又斷斷續續地自言自語,我只模糊地聽到‘對不起’‘應該得到教訓’‘還有救’這幾句話……最後,就倒在床鋪上自顧自地睡着了。”
“麻煩你了。”三日月抿了一口熱茶,輕緩了神色道:“那件事以後,主殿雖然在我們面前仍表現得與平時無異,但我們都清楚,她始終為未能救到一人郁郁寡歡。”
“哎呀,是說甲-31號本丸的那件事嗎?”女子露出了詫異的表情:“我也聽說了,暗堕刀劍與審神者同歸于盡了吧?這件事以後,時之政.府就對所有本丸的情況進行了統計,又在昨日發布了召集審神者到時之京接受考察的通告……讓我們很吃驚呢。”
“難道……”女子眼波流轉,“還有什麽內情嗎?”
“好奇心害死貓。”
三日月宗近不輕不重地警告了一句。
“失禮了。我并無惡意。”女子低頭沏茶,露出潔白美好的脖頸,“我的意思是,大人應該已經過了被任務內容影響的階段了……三日月大人,這孩子是我看着長大的,我很擔心她的情況。”
“會結束的。”三日月起身,“時候不早了,我帶她回去。”
女子恭恭敬敬地行禮,說道:“請一路小心。”
……
……
好舒服。
星野純夏迷迷糊糊地想道。
在鼻尖萦繞的,是一股淡淡的香氣,像是香根草和雪松的結合,沉穩而又寧靜。
“是三日月嗎?”她呢喃。
“是我。”付喪神的聲音在她聽來遙遠飄渺,不似真人。純夏忍不住埋首向他的頸間,蹭了蹭。
“三日月明白的,對不對?”她像個急于辯解的孩子,超小聲地說道:“我不是傷心,也不是憤怒。傷心和憤怒是無能的養分。我只是……”
三日月宗近不語。
“如果早一點向政.府提出要求就好了,如果在之前處理暗堕本丸時多想一想就好了。審神者與付喪神之間的悲劇,并非只是人性的惡在作祟,時之政.府定下的這套制度在出發點和具體行駛的過程中都有巨大的缺陷。”
“而我沒有及時發現。”
她的指尖微微顫抖。
“是我将你們帶來這個世界的……”
“主人,可以了。”三日月宗近換了一個更親近的稱呼,态度依然溫和,卻沒有停下行進的腳步,“‘人的強大,是為了向在悲慘深淵痛苦掙紮之人伸出援手而存在的’,這不是您一直以來信仰的嗎?”
“可是我……”
“您很好。”他說:“只有一半的人能發現缺陷,一半之中,又只有一小部分人願意盡己所能彌補缺陷,在這小部分人裏,能成功的人更是屈指可數。我的意思,您明白嗎?”
“……是。”
“……謝謝,我會更加努力的。”
明明是很嚴肅的時刻,可說完這句話後,不知是什麽原因,星野純夏的意識又混沌了起來。
也因此,她錯過了這位付喪神在這段路程中最後的一句話。
也許是他,三日月宗近,唯一一次表露心跡的話。
……
[您能平安喜樂,是我最大的願望。]
這位降生于平安時代,經歷無數風雨,總被政.府專員和審神者以“神性高得驚人”來形容的三日月宗近,似乎是被什麽附體了一般,竟說出了這樣溫柔的話。
星野純夏陷入了謎一般的境界。
眼皮像是被黏了起來,她無法去“看”,卻能感受到自己被放在柔軟的被褥裏,聽到了短刀們的驚呼,還有一期一振故作嚴厲的趕弟弟回房間的聲音;她知道鶴丸俯身摸了摸她的額頭,長谷部給她端來了水,藥研匆匆地為她熬藥。
“我生病了嗎?”純夏後知後覺。
“是呀。”鶴丸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所以,請好好休息。”
也不知怎麽地,鶴丸話音落下,她就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中。
“大将太累了。”藥研藤四郎在面對兄長的詢問時,一五一十地回答道:“前夜與昨夜,大将房間中的燈直到天快亮時才熄下。白天大将也不出門活動,仍是在房裏寫東西。今天又早早出了門,在政.府待了一天。作息不規律,工作強度大,加上精神壓力過大,突然放松後身體可能就會不适……就像現在這樣。”
一期一振不禁皺眉:“你這兩天都留在本丸,沒有勸勸主殿嗎?”
藥研藤四郎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道:“一期哥,大将的性格您也明白。”雖然也會悉心聽取他人的意見,但是對于自己确定要做的事會非常執着。
“那也……”
“我們第一次勸服失敗後,鶴丸殿倒是想再來一次,卻被三日月殿攔住了。因此,兩位差點在手合場外打起來。”
一期一振扶額。
“總之,大将就由我來好好照顧,一期哥快點回去休息吧。”藥研藤四郎将星野純夏額上的毛巾拿下,在盆中搓捏幾次後,再一次浸濕,重新放在她滾燙的額頭上。
一期一振注視着這個一向成熟可靠的弟弟,眼神中流露出溫和與欣慰之情。他說道:“拜托你了,藥研。”接着,又面向雙頰通紅的星野純夏,彎身行禮:“……一定要盡快好起來,主殿。”
一期一振走後,又一名刀劍付喪神拉開門走了進來。
“喲,長谷部。”因為比較熟悉,藥研招呼時的态度相較對別人自然很多,“麻煩幫我換一盆水,順便将我放在桌上的藥帶過來。”
“好的。”
壓切長谷部應下後,并沒有立即出門,而是仔仔細細地為星野純夏掖好被角,又用毛巾給她擦幹淨鼻尖上細密的汗珠。
“我不應該遠征,要不然也不會……”
“是大将安排你去的。”藥研說。
壓切長谷部沉默不語。
見此,藥研藤四郎只好說:“給您一個将功贖罪的機會吧……請您待在這裏,好好地照顧大将,我去換水、拿藥。”
長谷部猶豫了兩秒鐘,答應了。
“抱歉,藥研。”他面帶歉意。
“沒關系,我理解你。”藥研揉了揉略微發麻的小腿,舉起盆,說道:“那我等會過來……還有,已經很晚了,為了大将的休息,請不要再讓別人進房間了。”
“嗯。”
而被很多人關心着的純夏,此時處在一個奇妙的夢境裏。
她位于一個小而清幽的庭院中。此地此時的季節大約是深秋,庭院中的紅葉紛紛飄落在滿地行将枯萎的花草上。白霜降下,形成宛似積了一層薄雪的院景。(注1)
“這是哪兒?”
星野純夏猶豫不決,不知是否要往住宅走去。這時,她聽到了一個溫柔似水的聲音:
[這位姬君,晴明大人請您進屋。]
哪裏的聲音?她四處尋找說話的人。
[姬君,您若是要找我的話,我在您腳邊。]
“我腳邊?我腳邊只有銀錢花……”純夏停住了,像是終于反應了過來,她有點驚奇地問:“您是銀錢花嗎?”
[姬君這副模樣,倒有些像博雅三位了。]原型乃銀錢花的女子笑了起來:[好了,請您快進去吧。]
仿佛被引領着似的,純夏不自覺地邁開了步子。
臺階下,又一位女子含笑看她。
“——請跟我來。”
她迷茫地跟着女子,穿過層層飛舞的帷幔,來到陽光灑滿的廊前。一名身着白色狩衣的男子正在飲酒,舉手投足間盡是風.流。
“哎呀,您來了。”男子懶洋洋地開口,随意一指:“請坐。”
純夏順着他指的方向,恭恭敬敬地坐下。她歪頭看了男子半晌,忽然問道:“晴明公?”
男子挑唇輕笑,給她斟酒,一邊說道:
“天上懸明月,清晖照萬方。浮雲雖暫蔽,終不滅清光。”
……
這是,在鼓勵她嗎?
純夏正想再問,耳邊卻傳來藥研急切的呼喚聲。她看到晴明微微挑眉,再一晃神,眼前已經是自己在本丸的房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