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燕呢喃
一
午時。
城郊,秋風瑟瑟,滿山落葉金黃。
她躺在山坡上,看着天空。她最喜歡看流雲漫天,時而聚集,時而飄散,而她每每在心中揣測它們的來處和去向。
他說他也喜歡雲,因為她的名字裏有片雲。每次他輕喚她,那片雲就飄過他的唇齒,直落進心裏。于是心裏,也有了這一片雲。
此時的天空卻無雲,只有晴空一抹碧藍,藍得水洗過一般。
他的臉卻蒼白得可怕。
“二哥死了。”
“是被你們飛燕堂的人殺死的。”
“他們說他對燕未然的妻子有非分之舉。他氣不過。”
“他一定沒有辯解。他太過傲氣了,不屑于辯解。”
“我是知道他的……”
蒼劍翎沒再說下去,他擡起頭。他一直沒有看她,他恨得不願看她,也不敢看她。他怕自己一旦接觸她的目光,所有的恨意都會退讓。但他還是擡頭了。他看到她正看着天空。
“今天的雲都飄去哪兒了?”她喃喃自語。
她的臉煞白,雙唇毫無血色,面上的肌肉像是僵硬了,表情木然。
蒼劍翎心頭一軟,輕喚道:“芸兒……”
只聽燕芸癡癡自語道:“世上的男子那麽多,為何我偏偏認識了你?認識了你也不要緊,為何我偏偏喜歡了你?喜歡了你也不要緊,為何你偏是飛鷹堡的人?你是飛鷹堡的人也就罷了,為何我卻偏是飛燕堂的人……”
她的聲音像是在夢裏。蒼劍翎不禁黯然:“就因為飛燕堂和飛鷹堡是世仇,我們自然也脫不了幹系。”
燕芸道:“我們就不能遠走高飛,避開這些事嗎?”
蒼劍翎道:“若是早已走遠倒也罷了,可如今……”
燕芸忽道:“莫非我們也像姐姐、姐夫那樣,連走都走不成?”
蒼劍翎面色慘然:“大哥死後,爹爹如同失了左膀,如今連二哥也走了,爹爹又失卻了右臂,就只剩下了我……二哥的仇,我一定要報!”
燕芸木然半晌,忽道:“下手的人,是杜大哥?”
蒼劍翎面色一沉:“是……正是你的未婚夫婿杜遷。”
燕芸道:“杜大哥是好人。”
蒼劍翎在心裏冷笑一聲。燕芸接道:“只是在飛燕堂,他便不再是那個人了。”
蒼劍翎終于忍不住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笑:“不是人,難道是鬼?”
燕芸輕聲道:“不,他只是一把刀,殺人的刀。”
蒼劍翎道:“刀是殺人工具,難道杜遷是工具?”
燕芸道:“他是!我也是。姐姐也是,大哥、大嫂也是,飛燕堂上上下下幾百口人全都是……工具。”
蒼劍翎倏然起身,恨聲道:“燕夕舞……你爹爹實在是卑鄙小人。昔日我們飛鷹堡處處受制于他,是因為我爹不願生事。可他卻還要趕盡殺絕,未免欺人太甚!此仇不報,我蒼劍翎妄為人也!”
燕芸用略帶贊賞的眼神默默地看着他,忽然輕聲道:“我要成親了。”
蒼劍翎愣住。只聽她接道:“就在今夜,和杜大哥。”
蒼劍翎一下坐倒,只覺得腦子裏亂哄哄的,理不清思路。
燕芸沒再說什麽,她只是又擡頭,望着碧空。空中有雲,微微泛紅,只是秋風一過,便又四處飄散了,只剩那一抹碧藍,瞧着讓人心頭發慌。
蒼劍翎也呆呆地看着天空,他想對她說什麽,卻聽到她在耳邊幽幽道:“這雲,要飄去哪兒呢?”
二
他又在擦拭他的刀。這是今日裏的第二次了。他也不知為何,只覺得不能停下,否則不知自己會做出些什麽事來。
但有些事就像這刀上的血跡,斑斑駁駁地印在心裏,怎麽也擦不掉、抹不去。
申時。
從燕子湖趕回飛燕堂,天色已見暗。燕夕舞在大堂前等他。雖說他只是為他的妹妹讨還公道,但這也事關飛燕堂的聲名。更何況飛鷹堡一直是燕夕舞的心頭大患,如今蒼家二公子死于杜家快刀下,飛鷹折翼,想來他們的日子也不會久長了。燕夕舞一念至此,心情大好,立即着手操辦酒席,為他完婚。
可杜遷只是在擦拭他的刀。
他本想立時離開,但終于沒能走。他在等,卻始終不知在等些什麽。
杜葶芳沒有露面,他也沒有去找她。他知道她的性子,平日裏要強,其實心腸軟得很,經不起那些重壓。至于蒼傲鹘的事,他又并不很想知道,如此一來倒真的不願見到她,卻不知她也是一樣。
“杜大哥。”身後傳來一聲輕喚。他的手倏然停頓。
燕芸柔柔地笑着,袅袅婷婷地立在他身旁。“你在做什麽?”
語聲絲絲縷縷,似細水流過,又像是燕子的呢喃低語。
他沒有理睬她。
她也不以為意,自顧自喃喃道:“天還沒黑,月亮已經出來了。”
杜遷一擡眼,天色微暗,一輪圓月若隐若現,慘白得像墳冢中的骷髅。
她的臉也慘白,和那白晝的月亮一般。
——今夜就要成親了嗎。他這麽想着,不免有些遲疑。
“今夜我們就要成親了。”
他吃了一驚,以為是他的表情洩露了心思,卻見她淡淡地微笑着,凝視着他的刀。她的眼波溫柔,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語:“我卻知道杜大哥無心于婚娶之事,只因他不喜約束。況且他最疼愛的人不是我,而是杜姐姐。”
杜遷不置可否。
燕芸接道:“這樣真好,不像我最愛的人,已不在人世了。”
她沒有再說下去,杜遷也沒有開口。他望着天邊的月亮,也不知在不在聽。
燕芸默然半晌,忽道:“你知道誰是我最愛的人嗎?”
杜遷道:“是你那燕語姐姐?”
燕芸默認地笑笑,道:“那你知道我最恨的是誰嗎?”
杜遷心念微動,道:“你最恨的是誰?”
燕芸道:“我最恨我自己。”
杜遷愣住。她接道:“我恨我姓燕,恨我生在燕家,恨我是飛燕堂的人。”
杜遷默然,只能道:“你本不必如此。”
燕芸道:“我只恨自己為何不是姓杜,那樣我便有了你這個大哥,我也便成了你的妹妹。”
杜遷道:“只可惜你始終不是。”
燕芸黯然一笑,道:“是,我們始終都不是。”
杜遷道:“其實姓什麽無關緊要,我仍能将你當作妹妹。”
燕芸幽幽道:“話雖如此,可這世上有些事是可以改變的,比如名分;而另外一些事是永遠也無法改變的,比如血緣。”
杜遷默默思量着她話中的含義,那其中似乎有些什麽擊中了他的心思。
燕芸卻又笑道:“可我也終于明白,既然世事如此,我又何苦再恨自己?”
杜遷道:“你本不該恨你自己。”
燕芸道:“如今我誰也不恨。杜大哥你呢?”
杜遷沒料到她有如此突兀的一問,道:“我從不恨人。”
燕芸卻苦笑:“我知道。可你若是懂得恨別人,說不定倒還好些……杜大哥,你答應我,不要像我一樣恨自己。”
她猛然擡頭,目光熱切,杜遷心中一緊:“我怎會恨自己?”
燕芸道:“你只答應我,無論如何,也不要怪責你自己,好嗎?”
杜遷只覺得不能再讓她說下去,于是他站起身,只答了一個字:“好。”
燕芸望着他,微笑了一下,終于沒再說什麽。
天色越發昏暗,月兒直到此時才逐漸明亮起來。天邊本有片紅雲,此時卻不知飄向何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