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紅衣手裏拿着那幾張紙将步子倒騰了數遍,才可算跳得順了——這不是平日跳舞時偶爾錯一拍無傷大雅的時候,傳遞情報的事,她若跳錯了一個點,對方可能就找不到相應的字,麻煩就大了。
同時,綠袖帶着人去了城南邊的晚集。
熙原很大,比長陽的面積還要大多了。城中集市便也多,但南邊這一個,是最亂的。
有賣布匹的、有賣禽畜的,偶爾還能見着販賣人口的。
她和驚蟄挑這地方“接頭”,就是因為這裏夠亂。
集市最北有個賣棺材的鋪子,掌櫃是個七八十歲的老叟。手藝絕佳,但眼神不濟了,綠袖每每路過往右邊數第二口棺材底下丢一張紙條,他一次也沒注意到過。
而在她離開後,很快就到棺材邊彎腰将這紙條撿走,他也沒有注意到過。
六天後,長歌館內外都擁了好多人。
人們原本就愛看熱鬧,街坊四鄰耳聞這聞所未聞地曲子幾乎不分晝夜地響了好幾天,閑來無事自然會說上一說。
就這麽傳開了,人人都知這地方新來了個舞姬,可能是去哪個不起眼的番邦待過,帶回了中原人沒見過、赫契人也沒見過的舞蹈。
踢踏聲響個不停,與二胡奏出的重音交疊起落,帶着一種別樣的氣勢。
那一襲紅色裋褐的舞姬眼睛以下都用大紅面紗遮着,看客只能依稀看出那雙水眸甚美。
沒什麽手上的動作,她右手始終插在腰上,左手則随意地垂着。修長的雙腿動得快到讓人眼花缭亂,秀足踏在地上,也不知鞋上有什麽奧妙,竟能踏出這麽清晰的聲音。
衆人看得滿是錯愕,沒有人會注意二樓南邊、正對着一樓舞臺的那個茶座邊,一男子看得目不轉睛。
連眨眼的時候都很少,擱在案上的手卻不閑着。随着她的舞步也敲個不停,偶爾往旁邊的硯臺中一蘸,即刻又挪回來接着敲。
他面前放着一張紙,手上的墨點皆敲在那紙上。敲成長短不一的豎行,每一行都只有點。
這些點又分為好幾組,仔細看看,能知道是代表不同的意思,但具體是什麽意思……大約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深夜,席臨川看着眼前地圖,思量着如何排兵布陣。
好像忽然起了一陣風,案頭的兩盞燭臺上的光亮同時一晃。
他的視線上移,落在那燭火上,凝神看了一會兒,燭火又一晃。
有人。
席臨川的手扶在了腰間的劍上,未動聲色地屏息等了一會兒,終于緩緩地擡起頭,向帳頂看去。
帳頂上被劃了道口子,有一指長,方才那兩陣怪風便是從那裏進來的。
他定神等着,一時尚不知情狀。
片刻,一枚竹簽從那細口中猝然落下,薄如蟬翼卻入地一半。席臨川看着那竹簽眉頭一挑,立刻揚音向外道:“各自回帳,我這裏不留人了。”
守在外面的士兵立刻領命退去,帳外歸于安寂。片刻,一人走近內帳來:“将軍。”
席臨川睇一睇來人,輕笑言道:“恭喜大人高升。”
“沒什麽區別。”那人随意地落了座,迳自倒酒來喝,“若是有命活着回去,我倒是樂得使一使指揮使的威風。”
席臨川笑而不答,默了一會兒,問他:“大人為何來軍營?”
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驚蟄掃了他一眼:“将軍那房嬌妾好本事。”
席臨川一凜,不解:“什麽?”
他起身将一封信扔到他案頭,嘆息深沉,一字一頓道:“這是今晚剛得的信,太子可能要反——您那房妾室來祁川親自傳的信,舞不錯,我得讓綠袖學學。”
太子要反?
席臨川伸手拿起那信封,神色凝重得完全無心在意他語中的調侃。
……紅衣來祁川了?!
席臨川強把這份震驚忍住沒說出來,努力繼續想正事。
太子謀反?!
上一世絕沒有這件事,雖然太子與皇後也有不和,且矛盾後來也顯得明顯了些,但……并沒有謀反這種事。
太子謀反也就算了,偏還正趕上皇帝身體抱恙的時候。現下長陽局勢如何、會發生什麽,他一點都不清楚——瞞得這麽嚴實,也可見事情很複雜了。
還多虧紅衣來告訴他,但她……
席臨川定一定神,還是忍不住問道:“她在哪?”
“長歌館。”驚蟄回道,“很安全,但她一時半刻應是不敢回長陽了——她傳信時提到太子可能會扣押将領家眷以便掌控軍隊。”
跑得真快,聰明得很是時候。
他支着額頭想了一會兒,擡眼道:“我去見她。”
驚蟄一愕,席臨川已拎着劍往外走了,口中又說:“有勞大人将這些事禀大将軍一聲。我天明前便回來,不妨礙阻擋赫契人。”
他說罷踏出帳外,吩咐手下牽了馬來。尚未上馬,便聽得遙遙一聲:“報——”
席臨川蹙眉看過去,那士兵疾奔而至,離得還有三五步時單膝一跪:“将軍,長陽急令。”
他屏息,将他盛着的明黃絲帛拿起來展開,甫一讀,便喝問:“傳令的人呢!”
“已走了。”那士兵回道,“未入營,說是還要去向大将軍傳令。”
果然出事了。
他的目光再次掃過絲帛上的字跡,切齒冷笑。
裏面沒提任何關于謀反的事情,只說這一戰已持續多時,赫契軍隊已撤走泰半。命他和鄭啓也可立即撤軍,回長陽覆命。
長陽顯然出了亂子,不需要再找紅衣細問什麽了。
席臨川一壁這麽想着,一壁又十分想去見紅衣一面。掙紮一番後終是強忍下來,仍是翻身上馬,直奔着鄭啓的營地去。
兩處離得并不算很近,他馬不停蹄地馳了大半夜才到。
營中值守在外的士兵立即見了禮,席臨川直奔主帳而去。帳中燈火亮着,鄭啓先也未睡。
二人互行一禮,摒開旁人,鄭啓将案上的絲帛卷軸拿給他:“早些時候剛接到這個。”
鄭啓顯是不解:“戰事未結束便召我回長陽,陛下從未做過這樣的事。”
“這不是陛下的旨意。”席臨川道,鄭啓一愣。
“太子反了,驚蟄剛得的信。”他邊是說着,邊是坐了下來,“原因尚不清楚,驚蟄傳信時也還不确信——但緊接着就接到這個,看來确是出事了。”
鄭啓的手在案上一擊:“真是瘋了!”
“我們不能回去。”席臨川平靜道,“太子謀反必除我們是小事,但此時軍隊忽撤,赫契人必會再度進犯。”
“是。”鄭啓緩一點頭,想了想,忽又說,“但若萬一這真是陛下旨意……”
那寶印不像假的。
“那也不能回去。”席臨川眼簾微垂,語氣篤然,“左不過治抗旨之罪,也是自己一條命搭上,但祁川……”
祁川又那麽多百姓,翹首期盼着軍隊凱旋。
目下他們撤了無妨,但赫契人可沒撤、進攻也仍未停,不能把祁川這樣暴露在外。
鄭啓複點了頭,贊同他的說法。席臨川舒了口氣:“其他也沒什麽了。何将軍還留在長陽,他一向忠心,在軍中威望也高。我看太子難以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