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太郎太刀跟次郎太刀趕到三清殿的時候，本丸內所有的刀——除了修行在外的——都已經到了, 就連石切丸都早早地到了——被千子村正扛過來的。
而所有的刀劍付喪神們, 在看到葵的第一眼, 就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無他，扶乩狀态下的葵, 實在是太異常了。
雖然這位姬君本身就跟她這個年紀的少女不同，強大、堅韌，如果說普通的少女就像是柔弱的蒲草一樣, 以柔順嬌俏惹人憐愛的話, 那麽, 他們的姬君就好像是磐石一般，值得刃依靠。
可是現在呢？
性別的特征已經被消除, 留下的是純粹的神性。什麽蒲草什麽磐石, 現在統統感覺不到了, 留下的, 只有非人非物的存在。
這一點，刀劍付喪神們最有發言權。
他們本是器物, 刀劍, 被擱置了百年之後因怨念而生的妖怪, 卻也因為人類的百年供奉而淨化掉了怨氣升為神明。雖然位居高天原的末席, 卻依舊是神明。只是, 如今以分靈誕生于這座本丸的他們，雖然是神明的分身，卻也因為跟人的長期相處而擁有了人的心。
可是現在的葵呢？
非男非女非老非少非人非物, 此刻的她，就好像是天地的意志的化身。
她，不，應該說，祂帶給他們的，就是來自于上位神明的壓力。
不用懷疑，沒有人比本靈就是高天原的神明的刀劍付喪神們更清楚這一點。
即便是修行歸來的五虎退，在遠遠地跟這樣的葵打了個照面的時候，都忍不住往一期一振的身後縮了縮。
“五虎退？”
一期一振立刻注意到了這個弟弟的小動作。
“不，我沒事，一期尼。我，我只是忽然覺得，主殿，很孤單呢。”
夏目貴志的身世，本丸的刀劍付喪神們已經聽說了，養子。只要逆推一下，結合偶爾露出的幾條訊息，就可以知道葵的身世了。
普通人的家庭，被抱錯的孩子，同樣令人畏懼的力量，以及背地裏時隐時現的妖鬼。
夏目貴志因為孤兒的緣故，還會得到別人的同情和額外的寬容，那麽，葵呢？
雖然外表是小孩子，但是刀劍付喪神們又不是人類，從成刀的歲月來看，五虎退甚至不是本丸裏最年輕的刀。只要把自己歷經的歲月、世情跟實際一結合，就一樣可以推測出，葵的人生，跟夏目貴志一樣不容易。
因為擁有特殊的力量而被親生父母遺棄的孩子，從來就不少。即便姬君的父母是少見的靈力絕緣體質好了，可左右鄰居呢？學校的同學呢？他們都是靈力絕緣體質嗎？他們不會恐懼嗎？
要保護自己，還要保護自己的家人，甚至還要杜絕流言蜚語，這裏面的難度，可想而知。
即便葵說，自己已經歷經好幾世，可是，這裏面的難度，又不會因為她歷經了好幾世就降低。畢竟，她的今生也不過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女而已。
藥研藤四郎扶了扶眼鏡，沉聲道：“我在意的是，大将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孤獨。”
如果說此前夏目貴志的人生是因為不習慣孤獨而掙紮着求生的話，那麽葵的人生就是習慣了被人不理解因此也不會去跟普通人解釋甚至主動跟普通人保持了距離，即便這寫普通人裏面還有她的“父母”。
雖然說，初次相識，人們會一眼就注意到夏目貴志的孤獨和掙紮，可是葵的孤獨和努力，卻要經過近距離接觸之後，才會有所發現。
比起夏目貴志，葵的這種狀态，更加令刃悲傷。
強大得宛如磐石一樣，讓人覺得可靠，可內在呢？卻是一個人孤獨地走過一生又一生。
如此強烈的對比，才是藥研藤四郎深深地被震撼的原因。
因為粟田口短刀衆多又常見，導致了很多本丸的暗堕都是從虐待粟田口的短刀開始的。也因此，粟田口刀派的刃從來抱團，萬事總是先顧及自己的兄弟。
可是這一次，藥研藤四郎卻忽然生出了一種強烈的心願，他想陪着他的大将，走過這輩子，下輩子，還有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
五虎退小聲道：“藥研哥，我們，我們去跟主殿說吧，我們會永遠陪着她。”
不止是藥研藤四郎，五虎退也有這樣的感覺。
剛剛修行歸來，跟夏目貴志結契的博多藤四郎忍不住道：“你們，敢靠近現在的姬君嗎？”
“诶？我，我會努力的。”
五虎退給自己打氣。
可是，當葵完全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目光掃過來的時候，他還是小小地抖了一下。
那個，
那個存在在看我。
不，也許是主殿在看我！五虎退！你要加油！
看着這樣的五虎退，藥研藤四郎只得道：“一期尼，我，我想一會坐到前面一點的位置。”
“好。”
弟弟的心思，一期一振看得很明白。對此，他也只有祝福。
弟弟，長大了啊~~~
☆、別天神的傳說
有這樣的想法的，顯然不止藥研藤四郎一個, 當大家入座之後, 刀劍付喪神們就發現, 跟葵契約的那幾振刀，還有三日月宗近、鶴丸國永兩振, 都坐在了靠近葵的位置。
而且不止刀劍付喪神們，本丸裏的妖怪們，都出現了。
好比說, 瓶長、影茶碗這些太過弱小, 因此除非宴會等需要他們的場合否則基本不會出現在人前的小妖怪們, 也少見地從走廊的下方走了出來。更別說身為高級妖怪的櫻花妖了。
“啊呀！妾身還以為怎麽了呢！竟然是扶乩。”
櫻花妖的聲音依舊嬌柔，帶着京都女人特有的壞心眼兒的口氣, 就好似江戶時代的武士家眷們口中的那些公卿家的姬君一樣。但是, 在場的, 除了兩位審神者, 都是非人的存在，他們辨識對方的方法就是靈力。雖然櫻花妖口氣依舊, 可是誰都分辨得出來, 櫻花妖的靈力, 根本就處于一種服從的狀态。
典型的口是心非。
她的左手邊的一溜兒螢草中, 坐在最前頭, 顯然也是這群螢草中資格最老的那一位就道：
“櫻花妖，你又不是第一次見到神子的扶乩。”
“當然。妾身只是沒想到姬君會一直維持扶乩的狀态而已。”櫻花妖遠遠地，對着神劍[建禦雷]挑了挑眉, 道：“若是妾身沒有弄錯的話，姬君會這麽做，應該是為了那振劍。”
葵沒有否認：“不錯。的确是為了神劍[建禦雷]。”
她的聲音低沉，悠長，仿佛從時間的盡頭傳來。
“為了驅逐[建禦雷]身上的瘴氣，未來的三天，我都會保持這個狀态。”
櫻花妖大怒：“你也不怕把自己抽幹！”
葵如此不愛惜自己的模樣，讓櫻花妖又氣又怒。
妖怪也會因為種種原因，憑依在人類身上，因此，沒有人比妖怪更清楚神降、憑依是怎麽一回事情了。就跟鬼上身一樣，即便那鬼是好鬼，并沒有傷害人的心，可大多數人類，被鬼上了身之後，都會大病一場。運氣好的，只是損失了陽氣，運氣不好的，直接就會丢了性命。
神明的降臨也一樣。
即便是修為高深的巫女神官，若是貿然使用神降，若是運氣不好，請到的是邪神，也會實力大損，甚至因為被邪神吞噬了天賦而淪為普通人。
若是運氣好，遇到了好的神明，若是神明不肯降下恩典，那麽，光負擔起神明在人間行走的消耗，就能夠讓巫女神官們不得不閉關上好幾個月來恢複。
櫻花妖就知道，平安時代就有好幾位陰陽師，因為請到了中位神明而大病一場。人家也不過是向神明請教了幾個問題，或者是借用了力量，時間上來說，甚至不到快一刻鐘！
可是葵呢？她竟然要保持這個狀态三天！
有那麽一瞬間，櫻花妖都要以為，這位姬君是在找死了。
本丸立刻響起了一片驚呼聲。
雖然機動比不上那些刀劍付喪神，可夏目貴志一樣跳了起來：“你，你說什麽？櫻花妖，請你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扶乩，雖然是乩童的工作內容之一，但是，扶乩對乩童來說，可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兒。”
葵插嘴道：“尼醬，放心，沒事的。自古以來，神明降臨在乩童的身上借由乩童的身體行走人間世的事從來就不少。這是神明對乩童的寵愛。”
“但是，那是一般狀态下的神明，而不是被瘴氣籠罩的神明！”
櫻花妖的話，立刻引起了又一波竊竊私語。
跟葵契約的幾振刀劍付喪神的臉上甚至還閃過了一絲焦慮。
如果會傷害到他們的審神者，即便是神明化身的神劍，他們也不會客氣。
葵道：“櫻花妖，你弄錯了一件事情。建禦雷神不會暗堕，就跟神劍[建禦雷]不會暗堕一樣。”
“姬君說這話的時候，請別忘記了，您之前是如何數落時政的。如果不是因為[建禦雷]被瘴氣纏身，姬君，您會那麽憤怒？八歧大蛇是怎麽一回事，衆所周知！”
葵道：“所以，是我弄錯了。我也說過，只要人類的信仰不滅，神明就不可能暗堕。八歧大蛇跟建禦雷神不同。八歧大蛇早在遠古時期就是強大的神明不假，可惜，那個時代的神明并不在乎人類的信仰，八歧大蛇更是其中的佼佼者，祂甚至認為那是對祂侮辱。所以，當祂被黃泉瘴氣沾染的時候，才會堕落得那麽快，迅速堕落成魔神。而建禦雷神卻不同，他不僅僅是雷神，還是戰争之神、勇士之神。只要人間世還有戰争，只要武士精神不滅，他就不可能暗堕。”
刀劍付喪神們的議論聲更大了。
鶴丸國永忽然舉手發言：“我記得古事記說過，建禦雷神甚至還是天地間第一振劍格化神的神明。那不是跟我們一樣嗎？所以，只要有我們存在，建禦雷神就不會暗堕，神劍[建禦雷]也不會暗堕。是這樣嗎？”
葵頓了頓，沉聲道：“不錯。”
這下，議論聲更大了。
三日月宗近心中一動，想起了那次的任務。
檢非違使身上帶着神力，而且還是至少中位神明的神力。
這是不是說，這裏面，也有建禦雷神的手筆呢？他是主動借出了自己的力量，還是被動或者受了蒙騙而借出了力量呢？時政的契約似乎跟建禦雷神多多少少也有些關聯呢？
不止是三日月宗近，就連夏目貴志也是若有所思。
櫻花妖怒道：“姬君，那您為何不告訴大家，神明借助乩童的肉身的時候，大多數時候，是以自己的神力作為消耗，有的神明甚至會降下恩賜，就跟夏目大人的頭發一樣，就是神明恩賜的神體。可是現在的建禦雷神，根本就沒有這樣的能力！神劍[建禦雷]就是最好的證明！”
“現在降臨在我的身上的，并不是建禦雷神。”
“但是比建禦雷神更加麻煩！那可是天地的意志！”
櫻花妖看上去更加焦慮了。
“神世七代中，只有最後的伊邪那美命和伊邪那岐命出現于人間世的傳說中！神世七代前面的十位早在平安時代就很少出現于人們的口中了！更別說是更早的別天神！雖然別天神被稱為隐身之神，可是，他們到底還在不在，對于我們這些已經存在了千年之久的妖怪們來說，都是未知！妾身請問，姬君清楚這裏頭的涵義嗎？！”
葵道：“櫻花妖，也別忘記，神世七代已經有了性別之分，沒有性別之分的，在神話之中從來就只有別天神。”
“什麽？!”
“我是說，我們這一系的神子，請動的，從來都是別天神。不，應該說，是別天神的分神識，或者是，他們散在一方天地中的力量的殘留。”
“不可能！”
“別天神，本來就是宇宙的化身，沒有實際形體。別天神，無處不在。”葵道，“櫻花妖，我知道，你這是在擔心我。但是，請放心。別天神既然以氣的形式回應了我，他們自然會護我周全。”
藥研藤四郎道：“照這樣說，諸神，或者說，有形體的諸神都會暗堕，而真正淨化這些暗堕了的神明的，其實還是，別天神？”
“是。”葵道，“所以，我必須維持這個狀态，直到纏繞着[建禦雷]的瘴氣被淨化掉為止。請放心，在我維持這個狀态的時候，別天神會保護我不受傷害。別天神離開的時候，也會視我的表現作出補償。因此，我不會有事。大家請放心。”
夏目貴志道：“既然淨化瘴氣的，是別天神，那，那為什麽諸神不直接請別天神幫忙呢？”
“因為別天神是隐身之神啊。據說，他們從誕生的那一刻開始，就處于隐居狀态，就連神世七代的諸神都無法找到他們。因此，才會需要巫觋，而且還是血統特殊、傳承也十分特殊的巫觋。可哪怕我們就是那特殊的巫觋，我們也只能感應到氣的程度。”
只要不是欽定的存在，就感應不到他們，更別說借用他們的力量。
氣，就是他們這一系的巫觋感應到的別天神的存在形式。就是他們，也只能感應到這個程度而已。
越是古老、特殊的傳承，就越發血腥。
夏目貴志和葵繼承的血脈都是如此。
當年夏目玲子的力量夠強大吧？可就是因為她是女子，所以神祗就早早地安排了她難産去世的命運，只是為了夏目貴志能早日誕生，然後安排了葵跟夏目貴志的相遇，而這一切，也只是因為只有他們這兩位特殊的巫觋才能夠感應到別天神，然後淨化黃泉瘴氣。
對于葵來說，諸神連同昔年的火之加具土神都能犧牲，犧牲夏目玲子又算得了什麽呢？比起火之加具土神，夏目玲子等，終究不過是凡人而已。
“這，這就是古神們找到的方式？”
“對。聽說還拜托了唐國的仙人幫忙做了占蔔，最後得到的結果。特殊的巫觋，特制的神劍，兩者合二為一，才能從別天神那裏借到力量。甚至，因為別天神的尊貴，我們甚至不能直接呼喚他們的神名，只能以‘氣’，代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