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廿一來傳信兒的時候,晏少昰剛剛睡下。他思慮重,入睡是極艱難的事,被吵醒後,語氣明顯不快。
“什麽事?”
廿一避開腳邊跪了一地的恭仆,停在外室,躬身禀報。
“探子來報,唐府那位二姑娘戌時三刻出了門,上了一輛不知來路的馬車,往東面圃田澤去了。”
晏少昰眉心彙攏:“圃田澤?”
圃田澤名為河,實則是随山勢鑿出來的一條引水渠,後來因祖皇帝于東邊籌建興慶宮,地方不夠,就把東面城牆拆了,向外移了三百丈。
這條水渠便不做引水用了,河道改得蜿蜒曲折,改成了一處景致,漸漸地聚起了一群附庸風雅的文人。幾十年過去,成了個煙花之地,風流薮澤,青樓一座挨着一座。
她去那兒做什麽?
廿一沉聲又禀了一事:“今晚,倭國使臣在澤邊的春江花月樓設宴作樂。往常他們都是點了歌舞姬,帶去別館裏陪酒作樂的,夜裏從不出藩院。今夜卻反常地去了春江花月樓,又恰逢倭人天皇的回文剛到……這個時機實在太巧,奴才心覺有異,不敢耽擱,才來回禀殿下。”
晏少昰飛快思量。
倭國,自先祖的馬蹄踏破大和以後,一直是盛朝的藩屬國。百年來,朝貢一直足量交着,可最近幾年,态度卻漸漸古怪起來,父皇每每将國牒交給倭人使臣帶回,卻總是隔年才能收到他們天皇的回文。
這兩年,又開始參酌盛朝體制,謀求變法,組練水兵。想來,是生了異心了。
倭國離得近,來得最早,自四月入京入住松庭別館後,一直在京城各處窺探,入夜後卻從不出門,一言一行都在影衛的眼皮子底下。
今夜卻反常地出來聚會了,這是探到了什麽?
他想起影衛從唐府拓來的那張寫滿了布防的輿圖,晏少昰飛快披衣起身:“點三十影衛,盯好樓裏樓外,沒我下令切勿妄動。”
“奴才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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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清點好人數,一片黑影騰空躍起,奔入了東邊夜色中。
馬車行出街門後,行人漸漸少下來。
往常到了這會兒,該是入夜閉坊的時辰了。今年趕上太後壽辰,京城各坊內都緊忙在夜裏排演煙花爆竹升天,時不時就有某個方向響起噼裏啪啦的爆竹聲。
行過宣陽坊時,暗巷裏又有一輛馬車悄無聲息地跟上來,隔着五步遠綴在他們後邊。
唐荼荼掀起車簾,往後瞧了瞧,看馬車規制一樣,知道是自己人。她又盯着前頭這車夫的側臉細瞧。
年紀不大,約莫二十出頭,赤膊穿着一件短衫,很是精幹。
車夫的機靈勁不是假的,聽到掀簾聲,頭也沒回,便笑着自報家門:“奴才劉德,姑娘喚我劉大即可。因為會點功夫,也會算幾個賬,平日得小姐幾分青眼,這回奉小姐命,來替姑娘辦事。後頭的是我二弟劉才,功夫比我好些,姑娘盡管使喚。”
話聲輕,剛夠她們聽着。
唐荼荼客氣了一下:“勞煩您大半夜的跑一趟。”
“怎敢說麻煩。”劉大笑道:“得了姑娘的口信兒,小姐就催着我來了。她說自己在京城熟人太多,不便出面,叫姑娘自己想法子。”
唐荼荼彎起眼睛:“替我謝謝娘。”
劉大接着說:“大少爺負傷回府後,府裏的人便跟上了岳家少爺,跟了一夜了。這會兒,岳家少爺還在撷芳樓裏逍遙。”
——撷芳樓。
唐荼荼咀嚼着這個名字。
一群下流胚,倒是把妓院的名字起得雅。
唐府離圃田澤不算遠,馬車行過東市,再過一道浮橋便到了。不同于城中的冷清,這地方一到夜裏,才熱鬧起來。
河道裏全是花船,船上的莺歌燕語隔着半條河都能聽到,各家的絲竹歌樂聲你一句我一句,倒也相得益彰。再遠處的青樓富麗堂皇,也不知怎麽能做出那麽多色兒的燈火,似蒙了一條條彩色的紗。
車道是條緩坡,路不寬,馬車最多只能并行,兩旁有妓子攔車招手,笑聲甜膩又張揚,一雙雙藕臂全裸在外頭,揮兩下,一陣幽香就往人鼻子裏鑽。
福丫縮着脖子看都不敢看,唐荼荼卻看得仔細,三面車簾都高高挑起,看了這邊看那邊。
劉大瞧着有趣,成心給二姑娘解釋:“這邊的妓館分南中北曲。南曲裏都是奴妓,幼年失怙的女孩兒們,被人牙子販到鸨母那裏,調教大了出來接客。除非有人給贖身銷奴籍,不然一輩子跑不了。”
“中曲裏邊多是白身,歌舞妓、樂妓、飲妓,都在裏邊,靠勸吃勸賭勸買酒賺錢。也都是窮苦人家的姑娘,想着賺夠錢就回家,賺着賺着,就回不了家了。因為客人都有些身份,裏頭沒行事太荒唐的,多數也能湊合得個善果。”
“這中曲,也是窮酸書生最愛流連的地兒,寫幾首酸詩,傍着窯姐,讀書考功名的也不少。”
“北曲離着興慶宮和官家近,裏邊是名妓與官妓,地地道道的銷金窟,豪擲千金也使得,人間能享受到的,全在裏頭。聽說裏頭的名妓派頭比官家小姐大,奴才沒能見識過。”
唐荼荼多看了他兩眼,覺得這一番話說得犀利,真不像是個奴才。這個劉大,回頭得好好問問娘。
“岳無忌在哪?”唐荼荼問。
劉大将馬車停在路旁,折鞭一指面前的那座樓,“這便是了。”
抹了金粉的“撷芳樓”三個字,在夜色中閃爍着金晃晃的光。
圃田澤,順着東北的臨都山而下,東北兩面緊鄰着綿延山勢,并無好風光。西南兩面卻是一馬平川,視野開闊,站在上游高處,坊市人家、清荷畫舫皆在望。
青樓不能和官家一樣坐北朝南,是坐東朝西的,撷芳樓風光最好的這左半邊,也就是富家子玩樂的地方了。
一二樓都是小房,三樓以上才是好地方,正是盛夏,樓上的槅扇支窗全開着,窗內一片青幔粉紗在夜風中招展,樓裏燈火明璨,光是看着就美極了。
劉大一路上話沒停過,到了地方卻不吱聲了,和他那弟弟垂手站在一旁,看着二姑娘打算如何做。
樓內與河堤被一道牆隔着,牆不高,比唐荼荼只高一個腦袋。
唐荼荼紮了半個馬步,蹲下身,與福丫說:“踩我上去。”
“姑娘使不得!”劉大忙攔下她,“奴才來,奴才來!”
他連忙彎腰在牆邊蹲下,背又寬又厚實,當個踏腳石夠用了。
福丫被趕鴨子上架,踩着劉大的肩,顫巍巍地爬上了牆頭,慌張地叫:“小姐,好高啊……”
她哆哆嗦嗦回頭看,卻見小姐扶都不用人扶,就地一跳,雙手抓住牆沿,連蹬幾腳就攀上來了。可惜臂力差了些,劉大連忙在她腳下一托,唐荼荼借力也上了牆頭。
“你別怕,坐不穩就往後摔,往前摔沒人能接着你。”
牆沿還沒一乍寬,福丫心肝一齊齊地顫,這下真的想往後仰摔了。唐荼荼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給了她幾分底氣。
等福丫脈搏跳得沒那麽快了,唐荼荼才開始給她講:“等岳無忌出來了,你把他勾引過來。”
福丫傻了:“怎麽勾引?奴婢不會呀。”
“……你不會?”
福丫差點哭出來:“奴婢學勾引人幹什麽啊!那都是壞姑娘才學的!奴婢……奴婢……”
她抽抽噎噎,眼看着就要哭了,唐荼荼忙安撫道:“不着緊,你帶着帷帽的,誰也認不出來,岳無忌也只能模模糊糊看見你一個影兒。”
福丫拉拉身上的輕紗,依舊抽抽噎噎:“那勾引、也該、該是小姐來,這是、小姐的衣裳。”
“我不行。”唐荼荼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段,發愁道:“岳家少爺,不大可能喜歡胖子啊。”
安撫了好一會兒,總算把福丫說通了,唐荼荼手把手教她:“你把衣領往下拽拽,等她出來了,你就喊一聲‘公子救救我’,把他誘過來。”
“公子……救救我……?”福丫照貓畫虎。
唐荼荼看着她。
底下的劉大劉二也仰頭看着她。
盡管福丫聲兒都是抖的,可她一張口,活脫脫一個粗聲粗氣的壯婦。
劉大苦笑着給出評價:“這聲音不行啊。”
劉二:“好生硬朗。”
劉大:“聽着太粗,沒法把岳家少爺勾引過來吧。”
劉二:“除非岳家少爺就喜歡嗓子粗的。”
唐荼荼愁白了頭,在家時只想着怎麽好看了,忘了福丫聲音粗了。
正當此時,撷芳樓三樓有人走近欄杆,探出身,朝着這頭做了個手勢。劉大看見了,催促道:“姑娘,岳家少爺要出恭了。”
唐荼荼忙往牆下跳,交待福丫:“你就坐在牆頭上,不用說話,也不用動,我說。”
福丫哭哭啼啼,一個人被晾在牆頭上,前後都動不得,兩條腿吊在牆沿上,只能老老實實坐在那兒了。
這兩天,岳無忌過得美滋滋。
他從學臺拟題先生的孫兒那兒買得了試題,高中解元的美夢都連着做了兩日,心裏有事藏不住,便跟關系最親近的堂哥偷悄悄說了這事兒。可堂哥也有“最親近”的堂表兄弟,如此一傳二,二傳四,知情的一下子成了六個人。
岳無忌人傻,心眼還是有點的,沒直接把題給他們,叫他們這個請自己吃頓飯,那個替他寫功課,那個拿家裏最值錢的東西來換,收了一堆的好處。
他那堂哥年紀最大,今年已經十七了,沒什麽好玩意給他,說要帶他體驗“人間極樂”,就帶他來了撷芳樓。
到底是一塊長大的,他那堂哥好賴有點數,知道男兒小小年紀就破戒會壞了根骨,沒敢帶他狎妓,只帶着聽聽小曲,喝喝花酒,幾個堂表兄弟一塊攤份子,嘻嘻哈哈熱鬧一夜。
——香噴噴的花酒真是好喝,美人小手也好好摸。
岳無忌有心要在堂哥面前給自己長長臉,題紙沒直接給他看,打算找個學問好的同窗答了,再連題帶答案一塊兒給堂哥。今日因為一個唐厚孜,鬧出了這檔子事,岳無忌心裏有點打鼓,還沒敢跟堂哥說。
他出來解完手,在夜風中兜了半個圈,吹得滿頭酒意散去,聽到了一聲貓叫似的“救命”。
岳無忌一愣,豎起耳朵再聽,又聽着了幾聲“救命”,聲音很小,聽着是個柔柔弱弱的女孩子。
“哎,聽着了!你怎麽啦!在哪兒呢?”岳無忌忙循着聲音去找。
他轉過那棵合歡樹,看見一個身段窈窕的姑娘面朝外坐在牆頭,正回身拿着手絹向他招手,戴着頂好看的帷帽,只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真真是亮如星子。
兩點眉尖似颦非颦,一把小嗓兒似泣似訴,輕柔綿綿。
“哥哥?哥哥幫幫我,為看月亮爬得高,下不來了。”
牆頭的姑娘一身紗衣寬松,裏頭衣襟也随着轉身的動作下滑,香肩半遮半露的,岳無忌看直了眼睛。
“哎,你等着!”他心裏湧起無限的俠氣來,朝着牆根就沖過去了。
東面有座流觞亭,站在亭上可以居高望遠。
晏少昰問:“撷芳樓和春花秋月樓之間,有暗道連通?”
廿一:“……沒。”
晏少昰又問:“春花秋月樓裏的倭人使臣有異動?”
廿一:“……沒,喝了一晚上花酒,爛醉如泥,一個人沒少。”
晏少昰沉沉呼出一口氣。
堂堂二皇子晏少昰,連着外廷一等侍衛長廿一,還有三十個影衛,蹲守在撷芳樓各個門廳節點、回廊要道,聽着她們主仆倆演雙簧。
沒等來倭人使臣的異動,沒等來唐家和倭國勾結的罪證,只看了出荒唐滑稽的美人計。
捱着蚊蟲叮咬,忍着困。
廿一小心瞧了瞧主子表情,也是冷沉沉一片。知道自己這回犯大錯了,他無聲無息地跪下請罪。
晏少昰沒看他。
那頭的唐荼荼還趴在牆頭,在她那丫鬟身邊,柔聲細語地喚:“哥哥,你爬得慢一點,別摔着。”
“好嘞!”
那個岳家少爺使出吃奶的勁,爬過了圍牆,落地還沒站穩,就不出所料地,叫早早等着的健仆一手刀拍暈了。
“……蠢貨。”晏少昰低低罵了句。
廿一沒擡頭看,以為罵的是自己,頭垂得更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