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瘟疫 他不在乎,可她在乎

接下來的幾日, 梵一幾乎見不到陳亦行。

雖說幾乎碰不到面,其實也不然。

她心中記挂着,每每深夜屋外有些動靜, 她便倚在窗邊望——

嗯,她只能在深夜見到番子攙着醉醺醺的陳亦行回來。

那晚, 月光盈盈, 聽了她的話, 陳亦行緩緩走到她跟前,笑着揉了揉她的腦袋。許是真的飲了不少酒,沒聽到她的回答, 他也沒有繼續追問,只說了句早點歇息罷。

又過了幾日,陳亦行索性都不回來了。期間方俊來了一趟,他支支吾吾地說,掌印已經住進城中周遠槐安排的府邸,方便議事。

議事?

梵一倒是笑了,雖說那日只在屏風後頭望了眼,她心裏卻很确定,那位涴州巡撫不是什麽清正的官。

只不過, 陳亦行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她一時還想不明白。

唯一可以确定的, 不會是宋朗說的那個樣子。

嗯,她确信。

涴州城雨勢漸小, 暑氣卻盛, 潮熱的空氣熏得人心煩意亂。

傍晚,梵一剛出廂房,便瞧見幾個番子圍在一起, 面色凝重地小聲議論着什麽。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

聽見詢問聲,幾個番子起身,見到來人便恭敬行禮,随後面露愁容地回她:“姑娘,這涴州城中...城中爆發瘟疫了...”

梵一只覺得全身如遭雷擊,一開口聲音也有些顫抖,“那掌印呢?掌印如今還在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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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子們面面相觑,艱難地朝她點了點頭。

她不禁晃了下身子,邊上的番子虛扶了她一把,她才站定。

遇事不能亂,這是她從小便懂的道理。

可是瘟疫...曾經她以為離她是那麽遙遠。她從前在庵裏時,也曾聽人說過瘟疫,這疫病傳染速度快,且藥石難醫。有些小城,若是一人得疫,全村乃至全城都會淪陷,最後只得一把火燒了,防止疫情蔓延。

皇城是大褚最優渥的地方,無旱無澇,自然不會有什麽瘟疫。

可如今...

她極力穩了穩心神,問道:“如今城中疫情是怎樣的情況?”

“回姑娘的話,疫情應是剛剛開始,涴州城也已封城。封城前掌印派了人帶話出來,說他自會處理,還請姑娘寬心。”

梵一手心握拳。

寬心個鬼!

在涴州臨時府邸中的陳亦行,不禁打了個噴嚏。

他不禁失笑,一定是某個人知道了城中的情況,在暗罵他呢!

“掌印,”一旁的周遠槐笑得谄媚,“是這些菜不合胃口?掌印怎地不用了?”

“周大人,這城中疫情...”

聞言,周遠槐嘿嘿一笑,一副胸有成竹地樣子,“掌印莫憂心,下官在這涴州多年,見過的瘟疫數不勝數。無需理會,那染上的人便是他們的命,染不上的便是運氣。等到夏雨季一過,将染了病的百姓趕到一塊兒,一把火,嘿,便完事了。”

“周大人。”陳亦行端起酒杯,緩緩晃動琉璃杯,勾起唇角淡淡笑,“果真是好法子。”

聽到誇獎,周遠槐臉上的笑意更甚,嘴上卻謙虛着,“哪裏哪裏,掌印過獎了。”

府邸中笑語晏晏,城中一片哀嚎。

死亡,每日都有老百姓昏倒在街頭巷尾,整座涴州城充斥了最陰沉的死亡氣息。而那涴州巡撫的府門,卻一直緊閉着。

涴州城瘟疫爆發的慘烈消息傳到臨近的夷州和昕州兩座城時,兩城的巡撫坐不住了。他們雖非涴州官吏,可作為大褚臣子,豈能見百姓在水火中掙紮。

當王立和吳慕兩位大人跪在府外時,周遠槐正陪着陳亦行在欣賞異族舞姬跳舞呢!

府中的內侍悄悄進屋,在周遠槐耳邊輕語...

他臉色微變,又瞥向坐在正中位的陳亦行,小聲道:“那兩個真是吃飽了閑的,我涴州的事務哪有他們插手的份,你趕緊将他們打發了去!”

內侍點頭,正要悄悄退下——

“周大人,可是出什麽事了?”

周遠槐忙端起笑臉連說無事。

“哦?”聲音雖淡,卻是令人不寒而栗。

紅木座椅上的人連忙顫顫巍巍地走到廳中跪下,将事情細細說明...

“所以掌印,這兩人此時進城,怕是會壞了大人的事...”

“呵。”陳亦行嗤笑,“咱家倒是有些興趣了,來人,帶進來。”

“這...”周遠槐本還想再勸幾句,可看到陳亦行陰沉的眸子,便噤了聲。

王立和吳慕跟着內侍進了正廳,剛好舞姬退至兩旁,緩緩朝屋外走,與他們擦身而過,滿屋的脂粉靡靡之氣。

兩人不禁蹙眉,但很快朝陳亦行跪下行禮,“下官王立/吳慕,拜見掌印大人。”

陳亦行面上有些醉紅,懶懶地倚靠在座上,随口嗯了聲,并未讓他們起身的意思。

見狀,一旁的周遠槐心下甚喜,便狐假虎威般開口:“王大人和吳大人來我涴州,所謂何事啊?”

這狂妄的語氣,一下子就使底下的王立怒意騰起:“周大人,涴州城中瘟疫肆行,你不想法子救百姓,卻在府中飲酒作樂!”

“王立!你管的也太多了。我才是涴州巡撫,再不然還有聖上特派的欽差大人在此,何來你說話的份?”周遠槐咬牙切齒道。

王立被噎住,倒是吳慕,直直望向陳亦行,不卑不亢:“掌印既是奉聖上之命前來涴州赈災,如今百姓被澇災後的疫病所困,還請掌印想法子救救百姓。”

良久,輕笑聲響起,陳亦行雙眸明亮,神色清明,哪裏還有方才的醉态?

周遠槐心口一滞,難道這掌印大人被吳慕的說辭給說動了?

“吳大人所言甚是有理。”

吳慕心中一喜,他們雖早知司禮監掌印是個怎樣的人,卻還是抱着一絲希望前來,為了這城中這數萬的百姓,便是死了又何妨?只是,見了這掌印大人,仿佛和傳言有所不同,畢竟他神采英拔的外貌實在與那恐怖如鬼魅的惡人聯系不到一塊兒啊?

“吳大人是昕州巡撫?”

吳慕颔首稱是。

“咱家可聽說了,昕州城物産豐沃,那兒的和田玉堪稱天下一絕。吳大人可有帶些來,給咱家品鑒品鑒?”

吳慕覺得自己方才的期待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司禮監掌印,貪得無厭,自己竟能被他的外貌所惑,可笑!

“看吳大人的樣子,應是沒帶了?那便回去吧。”

說完又堪堪朝椅邊一靠,閉目養神。

“掌印,陛下将赈災一事交予您,等同将這涴州百姓交予您手裏,您豈能如此?”王立氣憤道,連吳慕拉他的衣袖都攔不住。

“大膽!”周遠槐呵斥道:“竟敢對掌印如此說話,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周遠槐本就對這兩個鄰城的巡撫頗不待見,這兩人總是一副清正廉明的樣子,屢屢壞他的好事,他多希望他倆能像沈仕琛一樣消失。如今,他覺得機會來了,趁着陳亦行在此,将兩人...

他走到陳亦行身邊,低語道:“掌印,此二人不識好歹,何不...”

他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底下的王立眼尖,看到這一幕,破口大罵:“周遠槐,你個卑鄙小人!”

他早就做好有來無回的打算,此時便不再顧忌了,轉向陳亦行,罵道:“你個閹人!壞我大褚國運,你會遭報應的!”

周遠槐可太激動了,這蠢貨如此找死,倒是不需要他再多費唇舌了。

“出言不遜,侮辱欽差大人,将二人拉出去,就地正法!”

“你算什麽!你我同為巡撫,你有何資格斬我?!”

周遠槐笑得得意洋洋,“掌印在此,便能斬你!拉下去!”

屋外的侍衛聽到命令便進屋來押人,可才碰到兩個人的胳膊,便聽到坐在廳正中的人開口——

“周大人,真是好大的威風,你當咱家是死的嗎?”

聲音陰恻恻的,哪還有方才的溫和?

再看他寒得發沉的臉,雙眸也覆了冰一般。真是掌印的臉,猶如六月的天,說變就變。

周遠槐吓得雙腿顫抖,撲通一聲軟跪在地,頭磕在大理石地面上,砸出一記聲響,怕是額頭都給磕破了,“掌印恕罪!下官不敢在掌印面前放肆,求掌印饒恕!”

陳亦行終于緩緩起身,繞過周遠槐走向王立和吳慕...

他臉上又換上了溫和的笑,稱贊道:“王大人方才所言,甚好。咱家知道許多人在背後就是這麽罵咱家的,可像王大人這般直言的,倒是頭一遭。咱家不殺你們,兩位如此為涴州的百姓,若是悄無聲息的死去,那多可惜。咱家會讓這城內的所有百姓永遠都記得你們。”

跪着兩人呼吸一滞,背上滲出冷汗...

“阿娘,被吊在城牆上的兩個人為什麽不穿衣服,身上還流着血吶?”

衣衫褴褛的婦人眼圈泛紅,捂住孩子的嘴,低喃道:“不要胡說。兩位大人,為了咱們,竟要遭受如此屈辱...”

城牆下的百姓議論紛紛,都在為鄰城的兩位大人鳴不平,更是壓低聲音咒罵他們的父母官和那皇城來的司禮監掌印,呸,死閹人!

“散了散了,涴州如今實行宵禁,你們若是入夜後再出來,一律格殺勿論!還有,若是家中有人出現發燒症狀,就送到七烏巷,周大人派了大夫給大家醫治。”

呸!大家心照不宣。

每次瘟疫,周遠槐都是這樣的說辭,以前他們信過,可送去醫治的親人卻是再未回來過。只有一場大火又一場大火,他們都知道周遠槐的算盤...

宵禁?不允許出家門?

可笑啊,他們的房屋被淹的一塌糊塗,如何還有家?

直到傍晚,王立和吳慕才被放下來,丢出了城門外。

兩個人身上鞭打的血痕還在滲血,手腕被綁着掉在城牆上足足半日,如今也是磨破了皮。

王立猩紅着雙眼,胸腔內的憤恨快要沖出胸口,“士可殺不可辱!那閹狗這樣對我們,還不如殺了我們!”

倒是吳慕還算冷靜,他勸道:“事已至此,百姓為重!”

“可城中被周遠槐和閹人所占,我們還能有什麽法子?”

吳慕雙眼怔怔望向郊外,“錦衣衛...我們去找另一個赈災的欽差大人,錦衣衛鎮撫使宋朗...”

王立一愣,長嘆一聲:“可你我都知,東廠貪婪殘暴,錦衣衛也不是什麽清風霁月的,不過是一個豺狼一個虎豹罷了。再者,此次赈災,陳亦行為主,宋朗只是為輔,找他有用嗎?”

吳慕臉色慘白,但語氣仍舊堅定,“不試試怎麽知道呢?既然我們還有一口氣在,便不能放棄,若是我們放棄了,這城中的百姓就再無希望了...”

梵一這幾日一直心神不寧,城門關閉,城中的情況不得而知,所以當番子來報外頭有兩位巡撫大人從涴州城中而來,她便趕緊跑向正廳。

剛踏入廳中,便看到宋朗坐在主位,側邊兩個位置坐着兩位衣衫上帶了斑駁血跡的人——

這兩人年紀都不大,其中一位長得濃眉大眼,體格健碩,一張方正的臉龐顯得格外忠直;另一位膚色較白,長相倒是頗為清新俊逸...

兩人見梵一進屋,也是一怔,沒有料到驿館中還有如此俊美的少年。不過看他一身番子的打扮,就是東廠的人...

王立不禁黑了臉。

宋朗倒是笑笑,喚她坐。

她入座後,聽着面前兩個人對陳亦行的控訴,雙手越來越冷,臉色也愈發沉重。

待二人語畢,她沉聲道:“兩位大人休要胡言,污蔑朝廷欽差可是重罪。”

不可能,他們說的那個人,絕不會是陳亦行!

聞言,王立怒目而視:“污蔑?!你看看我們身上的傷,難不成是我們自己弄的,就為了污蔑他?”

吳慕嘆息,望向梵一,說道:“小兄弟,我們确實沒有胡說。”

宋朗冷笑,朝梵一說道:“便是到了如今,你還信他?”

随即轉頭輕嘆:“兩位大人的遭遇,宋某也深感憤懑。可這赈災大權都在陳掌印手中,我這連一分錢赈災款都沒有,實在是...唉...”

梵一白着一張臉,騰地站起,倒是把廳內的三個人吓了一跳。

“兩位大人,我家掌印不是這樣的人,這其中一定有誤會。明日,你們随我一起進城...”

屋外的幾個番子聽到這話,也站不住了,跑進來勸阻:“不可以啊,掌印有令,我們不能進城...”

王立也冷哼一聲,“就憑你,連宋大人都沒法子,你一個東廠裏小小的番子,是在說什麽大話?”

梵一不接話,起身便走,到屋外時留了一句:“明日辰時出發,是否一同進城,兩位大人自便。”

她快步往廂房走,便走便吩咐身旁的番子,“将掌印先前帶回來的檀木箱也帶上。”

幾個番子神色詫異,可轉念又想到方大人之前叮囑他們的話,便應聲下來。

梵一走進廂房內,無力的跌坐在軟椅上。

不會的,她想,那兩位大人和陳亦行之間一定有誤會。

明日她便進城将誤會解開,她不想別人誤會他,一絲一毫都不可以。

他不在乎,可她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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