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這道咄咄逼人,活像只牡丹小鹦的啼叫聲一起,幾乎不用擡眸,安陽便知,是丹旸那只禿頭小鹦來了。
丹旸聲音尖銳,發量不多,是以,在安陽這裏,喜提了“禿頭小鹦”或者“小禿鹦”這樣一個可愛又寫實的名諱。
一擡眼,果然只見姹紫嫣紅的丹旸縣主跟只大螃蟹似的橫沖直撞的朝着青舟亭撲騰而來。
只見她着一襲淡紫色對襟襦裙加身,裙邊綴着白色細花邊角紋,兩臂手腕上搭着一條翠綠色披帛,腰上挂着一只七彩綴寶錦囊,手執一柄金色宮扇,頭上插着一對閃瞎人眼的鳳頭釵,還在額前發間別出心裁的別了兩朵細桃,只以一人之力将這世間最靓麗最鮮豔又最名貴的顏色全部安置在她一人身上了。
原本懶懶散散,無甚興致的安陽見到丹旸縣主的到來,瞬間來了興致似的,只微微勾着唇,難得将歪在石桌上的身姿直了起來,只饒有興趣地看着對方有遠及近。
樂氏從安陽眼裏看到了一絲玩味。
話說丹旸頂着太陽風風火火而來,因來得太急,鼻尖上甚至冒了一層細細密密的薄汗。
往亭子裏一踏,目光一掃,便見那安陽笑眯眯的沖着她道:“小禿,啊,小鹦……咳,縣主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啊。”
安陽竟十分熱情友好的主動同她打着招呼。
看到安陽的笑臉相迎,丹旸似有些驚訝,随後一臉警惕,立馬張開翅膀,啊不,張開了雙手叉在腰上,做出了對抗之姿,正欲下意識地口吐芬芳之際,然而目光一擡,落到了安陽臉上時,丹旸神色頓時一愣。
似是被美呆在了原地。
無論何時見到安陽,都永遠要比上一次更令人驚豔。
得知今日安陽要來,丹旸警鐘大作,提前半月便開始嚴懲以待挑揀衣裳頭飾,為的便是在宴會那日不被對方給碾壓得太慘,她已使出渾身解數将自己最喜愛的頭飾衣裳全部都給搬到身上來了,然而看到今日安陽一身素雅清減,卻反襯得她跟個爆發戶似的。
關鍵是,一身淡衣素服的安陽竟又美出了一個新高度。
丹旸呆呆地看着。
仿佛沉溺在對方的仙姿玉貌中,有些緩不過神來。
片刻後,反應過來,又為自己被對方蠱惑而氣得跳腳。
她這輩子最讨厭的人就是她安陽郡主宮婳了。
從前她在封地時,無論走到哪兒都是人群的焦點,是衆星捧月的對象,可自打五年前來京後,世人的眼便再也不曾往她身上停靠過半分了。
整個京都的人全部都是眼瞎心盲的,全部都被安陽那只狐貍精給蠱惑住了。
她堂堂丹旸縣主何曾受過這樣的冷遇。
抓緊拳頭,極力的從安陽美貌的暴擊中清醒過來後,又後知後覺回想起她方才的稱呼,頓時,丹旸臉都綠了,一時只指着安陽氣憤不已道:“安陽,我警告你,你莫要出言不遜,本縣主頭發少怎麽了,本縣主已花重金尋到了古籍秘方,不日便會養出一頭烏黑發亮的頭發來的,倒是你,你頭發多頭發直頭發黑又怎麽樣,你生得再美,便是狐貍精轉世又如何,橫豎縱使你迷惑了所有人,不還是遭無憂哥哥給抛棄了麽,哼,你迷惑得了世人,卻唯獨迷惑不了無憂哥哥,這就是你的報應!”
丹旸氣急敗壞的朝着安陽一頓瘋狂輸出着,末了,又上下掃了安陽一眼,一臉吃味泛酸道:“哼,安伯侯府這上好的桃花宴,你竟穿得這樣寒酸喪氣,跟來奔喪的似的,怎麽着,顧家的錢財都用來充軍費了麽,也不給你留下二兩置辦衣裳錢,哦,對了,無憂哥哥跟你成完親第二日便被你吓得馬不停蹄的跑了,怕不是早就忘了家中還有你這麽個‘下堂婦’呢,自然記不起給你留下些個月錢花了。”
話說丹旸叭叭叭,小嘴巴就跟那牡丹小鹦鹉一樣不知消停,好似逮着安陽一頓冷嘲熱諷,說着說着,忽而擡起手來撫了撫自己額前的碎發,又用手指矯揉造作的将一縷碎發勾到了耳後,露出耳朵上一對耀眼的紅寶石葫蘆耳墜,十分招眼。
樂氏起先聽到丹旸嘴裏冒出來的那句“跟來奔喪的似的”頓時臉上一懵,她這是……被炮火給無故牽連到了麽?
而後留意到她“搔首弄姿”的舉動後,不由笑着搖了搖頭,只有些無奈并忍俊不禁的誇贊捧場道:“縣主的耳飾好生別致!”
樂氏這話一落,只見丹旸瞬間得意了起來,一把毫不客氣地坐在了石凳上,朝着樂氏得意顯擺道:“文姐姐,你瞧,這可是赫連毓送給我的,赫連毓得了兩對紅寶石耳墜子,兩對一模一樣的呢,赫連毓一對自己留着,一對送給了我,咱倆一人一對呢。”
一邊說着,一邊得意的用眼尾頻頻瞟向了對面的安陽。
樂氏故作驚訝道:“七公主送你的?七公主好大的手筆。”又道:“縣主跟七公主越發親厚了。”
丹旸頓時一掃方才的不快,立馬轉憂為喜,只興致高昂道:“可不是,聽說是西域上貢的貢品呢,赫連毓說了,全天下就這兩對,再也尋不出其他多餘一對了,赫連毓還說了,她自幼便習慣置辦兩份一模一樣的東西,往後多餘那一份全部都是我的了,至于某些個背叛了朋友的人,她不配擁有!哼!”
丹旸越說越得意,話裏話外透着股子幼稚的顯擺。
就跟幼時得了什麽有趣的玩意兒,要迫不及待的跑到死對頭那裏得瑟似的。
且炫耀中,忍不住夾雜着一絲絲拙劣的優越感。
邊說着,邊暗搓搓的用眼尾連連掃向安陽,想要試圖從她臉上捕獲一絲落寞失意。
卻見那安陽臉上不見半分酸味跳腳,只似笑非笑的輕啜了一口茶,又漫不經心的舉起小金勺舀了一小勺桃花釀送入唇邊,細細品嘗了一番,這才嘴角微翹的看了丹旸一眼,懶洋洋道:“看來縣主跟七公主情誼深厚,情同姐妹啊,不過——”
說到這裏,安陽似想起了什麽,嘴角微微一揚道:“不過我怎麽記得這麽些年來宮裏好似一直流傳着七公主一向不愛寶石,唯愛瑪瑙的傳聞啊,不過話又說回來,宮裏的傳聞向來算不得數的,總不至于是人七公主不喜歡寶石,才随意打發賞了人的罷,不至于,應當不至于……”
安陽又舉着勺子連連搖頭說着。
話一落,卻見對面那丹旸嗖地一下只繃起了小臉,一臉面無表情的盯着安陽,良久良久只咬牙切齒道:“安陽,你休要信口雌黃!”
又咬咬牙,良久良久蹦出一句:“赫連毓若不喜歡怎還會特意給自己留了一對!”
安陽想也沒想,輕飄飄回了一句:“說不定轉身賞給了她那貼身侍女呢,哦,對了,她那個叫做霓裳的侍女好像就極愛寶石。”
安陽這話回得過于自然順暢,以至于丹旸連個回嘴的餘地都沒有,只見她的表情瞬間凝固在了臉上。
因為,這若論起這世上最了解赫連毓的人,安陽郡主排在第二位,沒人敢往第一位排,哪怕她們倆鬧掰了。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卻瞬間怼得丹旸喉嚨一下子堵住了似的,如何也擠不出半句話來。
令她難堪至極。
像個跳梁小醜。
良久,良久,只見那丹旸忽而紅着眼圈沒有絲毫征兆的沖着安陽吼了一嗓子道:“你就是嫉妒我,嫉妒赫連毓跟我好了!”
丹旸冷不丁朝着安陽嗷嗷喊着。
這一通突如其來的叫喊,讓對面的安陽略有些懵。
只見安陽雙眼微睜,定睛看了那丹旸一眼,半晌,安陽幽幽道:“好罷,我确實嫉妒你,嫉妒你跟赫連毓好了。”
安陽順着丹旸的話,竟示弱了。
沒想到對面丹旸非但沒有任何勝利之姿,反倒是嗖地一下将身子轉了過去,拼命仰着頭,将眼淚一把死死憋着。
許久許久,終于将所有的眼淚全部給憋了回去。
等到平複好心情後,這才覺得丢死人呢,一時氣得死命蹬了兩下腳,良久良久厚着臉皮收起情緒将身子轉了回去,卻見安陽和樂氏二人正同時低着頭默默吃着茶。
兩人紛紛垂目飲茶,默不作聲。
丹旸頓時小臉一脹,只忽而咬牙沖着桌前二人道:“你們為什麽不說話!”
頓了頓,又氣得臉色難堪:“你們是不是在取笑我!”
這話一出,安陽同樂氏二人趕忙同時放下了手中的茶盞,兩人對視了一眼。
安陽率先開口道:“那個,文姐姐方才說的同房後身子不适的問題,那個,我倒是有一處良方,回頭給姐姐拿去,姐姐只需在每回同房過後服用即可——”
“安陽——”
安陽笑眯眯的立馬跟樂氏說起了話,交談了起來。
不想,話才剛一起,便見那丹旸氣得噌地一下直接從石凳上站了起來,只握緊了拳頭,咬牙切齒的看向安陽。
安陽十分無辜的擡眼看着她。
卻見丹旸的小臉不知何時一下子脹紅成了豬肝色,不僅僅是臉上,就連脖子上也脹紅了一片,在安陽擡眼看向她時,只見那丹旸氣得将兩只手攥緊握成了兩只拳頭,只咬牙死死盯着安陽,良久良久,氣得臉紅脖子粗,久久憋住了一句道:“你……你不要臉——”
話一落,丹旸氣得紅着臉惱羞成怒的跑開了。
話說丹旸縣主一走。
安陽和樂氏二人同時松了一口氣來。
安陽受驚似的撫了撫胸口。
樂氏卻忍俊不禁的看向安陽道:“這麽多年了,你還是喜歡逗弄縣主。”
安陽又飲了小半碗茶,道:“哪有。”
頓了頓,只無奈笑道:“這宴上若無小禿……咳,若無丹旸縣主,實在無趣,可這丹旸太過叽叽喳喳了,又不經逗,哎……”
安陽幽幽嘆了口氣。
氣剛嘆完,這時,對岸忽又傳來了一陣鼎沸之聲,伴随着陣陣吶喊叫嚣,尤為激烈亢奮。
安陽同樂氏同時偏頭看去。
越過小溪,只見對岸群情激憤,好似賽事十分激烈有趣,或者出乎意料,竟引得所有人全部叫嚣吶喊了起來。
越過小溪碧水,越過花卉垂柳,似看到了大皇子的身影。
安陽對此類賽事并不感興趣,對對岸那些人愈發不感興趣,正要收回目光,這時,忽見大皇子似擡起手朝着身旁之人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收回到一半的目光再次原路返了回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只覺得那道腰背挺闊、身長玉立的身影略有些眼熟,在一衆姿态綿軟、酒池肉林的虛浮身影中挺立得如松如柏。
安陽正要探目細看時,卻見一陣微風掠過,簇擁的花卉瞬間彎了頭,正好遮住了對方臉面,隐隐綽綽,令人看不真切。
而這時,方才樂氏派過去對岸打探情況的婢女正好匆匆趕回來了,卻是支支吾吾回話道:“禀少夫人,禀郡主,對岸……對岸方才舉行了蹴鞠比賽,大皇子來了,和……和——”
婢女支支吾吾,間或望向安陽,似不知該如何開口。
樂氏聞言一時眯了眯眼,随着一并看向安陽,頓時蹙了蹙眉,道:“只管如實禀報。”
婢女這才一臉如釋重負道:“大皇子同顧……顧大人一并來的,顧大人贏了比賽,彩頭……彩頭是是一名婢女。”
婢女支支吾吾的,終于說完了。
樂氏聽了神色一愣,立馬看了安陽一眼,又很快看向對岸。
安陽卻有些茫然。
一時還沒有從“顧大人”三個字中反應過來。
只順着樂氏的目光複又偏頭朝着對岸看了一眼。
這時,簇擁的枝頭複又高高擡起了頭,遮在眼前的障礙不見了,越過碧水小溪,只見對岸大皇子身側那道秀骨風姿的身影越發眼熟了起來。
與此同時,像是有所感應般,原本側身而立的那道身影忽而嗖地一下,沒有任何防備的,忽而偏頭筆直朝着她這個方位看了過來。
越過碧水小溪。
越過簇擁花卉。
越過肆意擺動的垂柳。
越過重重障礙,直接準确無誤的投放并緊鎖在了安陽臉上。
一雙幽暗至極的眼。
像是冬日裏冷冽的松雪,來不及化去。
兩人目光隔着諸多障礙,遙遙對視到了一起。
與此同時,方才還惱羞而怒的丹旸不知何故,忽而去而複返,只一改方才的氣憤憋悶,變得欣喜欲狂,只一邊跑來一邊得意洋洋,跟只報喜鳥似的,一路幸災樂禍的嚷嚷喊道:“哈哈,安陽,無憂哥哥回來了,你的夫君回來了,你的夫君顧無憂不但回來了,還給你贏了一名美婢帶回來了,哈哈哈哈哈。”
安陽:“……”
所以,小醜竟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