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不知是否是那啥嘴裏吐出來了那麽幾句象牙的緣故, 讓安陽心情頗為舒暢,亦或是一大早的,辦了件稍稍上道的事情,一路上安陽臉色稍頓, 難得沒有再繼續挑刺了。
安陽的馬車可直入延喜門, 再從延喜門入後宮, 再入太後的興慶宮, 剛下馬車,便見太後的大侍女檎霜已早早在候駕了。
“奴婢拜見郡主, 見過顧大人。”
檎霜立馬過來參拜。
見到顧青山, 立馬朝着安陽睨了一眼, 嘴角溢出淡淡的揶揄。
這算是安陽婚後第一回 與郡爺回宮參拜罷, 也算是民間所謂的“回門”罷。
太後宮裏的人, 眼界都頗高,習慣老成, 不過卻出乎一致的對這位“郡爺”頗為滿意, 因為在她們心目中,郡主就是天上的皎月, 圍繞身旁的全是繁星, 少有能與之匹敵的。
而眼前這位将軍府的少将軍, 武九歲能随軍出塞, 文能一舉奪得探花,乃世家子弟中不可多得的俊傑楷模,何況其形優美其貌英俊, 身份地位更是秒殺了滿京一大片, 這樣一號人物, 天生就是用來配她們郡主存在的。
安陽郡主當年那樁婚事, 是得到整個興慶宮娘家人的一致認可了的。
安陽由紫黛攙扶着下馬車,立馬幾步上去前親熱的拉着檎霜的手,面對檎霜的打趣,安陽微蹬了她一眼,繼而迫不及待道:“檎霜姐姐,皇祖母近來可好?可有想安陽想得夜裏難眠?”
安陽立馬雀躍的問着,這一問,檎霜與紫黛二人都不禁發笑。
身後落後她兩步的顧青山也背着手,嘴角莞爾。
檎霜道:“太後日日念叨着郡主,說當初不該狠心攆郡主出宮的。”
檎霜淡淡打趣着。
安陽卻扯了下嘴。
檎霜道:“郡主可還在埋怨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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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陽正要說“反正不能那麽快原諒了那老太太去”,然而一擡眼,卻見顧青山正站在不遠處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又見檎霜眼下一片烏青,面色看着有些疲倦,是那種心思煩憂郁結後的倦怠,當即,心中一凜,已沒了多餘心思跟檎霜寒暄了,立馬擡起腳步朝着興慶宮趕。
顧青山仿佛也察覺出了安陽的幾分異樣。
一行人步履匆匆趕到興慶宮時,安陽腳步嗖地一下停了下來,竟立在原地等候落後她兩步的顧青山,等到顧青山上前之際,竟見安陽難得主動的朝着顧青山身側一貼,二人并肩而立着,手臂與手臂相貼,一眼看過去,姿勢親昵,宛若一對感情和睦恩愛的新婚夫妻。
顧青山偏頭看了安陽一眼。
安陽揚起臉,輕輕扯了一抹淡笑,沖着顧青山道:“夫君,請。”
顧青山幽深的目光卻在安陽堆積起來的笑臉上端詳了片刻。
領路的檎霜見二人和睦,也暗自松了一口氣。
說話間一行人踏入興慶宮時,太後已早早的候着了。
七十多歲的太後頭發已然灰白了,沒有像往日接見命婦或者外臣時那般隆重着萬福萬壽的朝褂,就着了一件石青色的普通鳳褂,織錦緞,織金綢鑲邊,上繡着行龍與彩雲相疊,下着八寶壽山江牙立水紋飾①,發飾高高挽起,額上戴了一副石青色抹額,上綴着祥雲圖紋,十足家常的穿戴。
太後人略有些胖,跟座彌勒佛似的,面相仁慈,滿面笑意,年紀越長,看着越發慈愛随和,早些年氣色極好,面态紅潤,精神矍铄,而如今不知是發福了,還是面色略有些浮腫,整個人看起來有些……老态龍鐘。
顧青山一眼便瞧出了些異色。
安陽則當即便沒能忍住,紅了眼。
“瞧瞧,過來給哀家瞧瞧,這是怎麽了,怎麽好端端還委屈上了,怎麽方一回宮,方一見着老婆子我就開始掉金豆子了,也不怕被人給笑話了去,回頭無憂該笑話你是個小哭包了。”
話說太後見安陽一進殿便立馬紅了眼圈,兩只眼睛瞬間成了兔子眼似的,當即又好笑又好氣的連連将安陽招到了跟前,捏了捏她的臉,微微打趣着,道:“怎麽着,莫不是回了夫家,還能虧待了你不成?都十八了,尋常你這個年歲的,都是能當娘的人呢,怎還四處哭唧唧的,回頭別讓人知道是被哀家給養大的,一準讓人取笑了哀家去!“
太後将安陽攬在懷裏,揉了揉,分別二十餘天,甭說安陽,就連她也想得慌,這才知道,丢不開手的不是她們年輕人,而是她這個老婆子啊!
将人揉在懷裏時,蕭太後這才猛地想起,十八年前自己唯一的女兒明華過世時的場景,她的愛女就那樣身故了,她入主後宮大半生,什麽風風雨雨沒有經歷過,然而叫她心最痛的那一日,就是明華難産的那一夜,她慘遭白發人送黑發人,愛女明華就那樣直接去了,只給她留下這麽個半死不活的小女嬰。
那時的小囡囡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早産嬰兒,又因難産整張臉都脹紫了,連太醫都滿頭大汗,唯恐救不下來。
太後也跟着生了一場大病,病好後,見小女嬰奄奄一息,身子骨羸弱得不堪一擊,卻仿佛帶着股子堅韌的生命力,一直殘存着,這可是她的明華拼死留下來的唯一一縷血脈,當即,太後打起了精神,越過太醫院,直接從民間征集大夫,耗費了足足三個月的時間,才終于将那垂死的小女嬰從鬼門關裏撿回了一條命來。
自出生起,就沒有離開過她的懷裏,可謂由太後親自當作眼珠子般愛護、喂養長大的。
不曾想,養着養着,越養越水靈,越養越伶俐,都舍不得送回宮家了,這才将小安陽養成了一副極度依賴她的性子。
說起來,也是她自私了。
“可不就是,可不就是讓人給虧待了去。”
安陽被太後揉在懷裏,滿是熟悉溫馨的味道,當然,也錯不過身上那一抹若有似無的藥味。
安陽袖子下的手微微攥緊了幾分。
嘴上卻哼哼兩聲,這般微微嬌嗔道着。
興慶宮是太後的寝宮,何曾不是她安陽的寝宮。
安陽從出生起,無母,至于父親,自幼時起每月太後會将宮茗招入興慶宮陪她半日,然而在這個世界上她真正唯一的親人也不過就一個太後而已。
也只有在太後懷裏,她才能時時刻刻當做小女孩兒,撒着嬌,發着小脾氣。
安陽淡淡遷怒着。
像是在跟太後開玩笑,又像是在告某人的狀。
不想,太後完全不進安陽的套、子裏頭,只連連朝着安陽頭上敲了一記鑼鼓,道:“哀家才不信,你這樣驕橫,哪個還敢虧待了你去。”
頓了頓,又笑眯眯道:“顧家那位老太君最是個明事理的,虧待哪個也虧待不了你去,再者,你瞧瞧,人無憂一瞧便知是個老實人,怕是只有你欺負他的份上罷。”
太後說着,這才将視線投放在了顧青山身上,随即很快安排給顧青山派座,視線這才從安陽身上挪開,細細端詳了顧青山一遭。
顧青山落落大方的給太後見了禮,這才落座。
太後見他一身風骨清正,為人風神俊朗,有着京城世家子弟身上少有的茂林修竹之姿态,宛若一顆璀璨珠玉般,令人望塵莫及,頓時心中滿意連連。
說實話,這顧無憂不愧是顧家後人,為人剛直清正,一身正氣,便是皮相也是極好的,她甚至隐隐記得,當年這兒郎從北疆回來後,面聖那日,皇帝還在連連感嘆道:這顧無憂若是皇家兒郎該多好。
便知,他的天賦和秉性怕是連宮裏頭幾位皇子都比不過。
那時,太後便悄悄将人入了眼了。
不過顧家兒郎皆是要上戰場的,這百十年來,武将世家自古無甚好的下場,太後便也一直觀而不破,在加上顧家的家世顯赫,盯着他的人多了去了,豈止是她一人,便是在宮裏頭都有着不少人了,直到安陽一場大病後,她也自知自個身子骨漸漸下行,這才咬咬牙将剛剛一舉奪得探花郎的人給提前搶了來。
為此,還小小得罪了孫女兒小七一遭,到現在,小七還氣她偏心呢。
如今,方才遠遠看到安陽随他一道跨入殿內,二人并肩而行,金色的暖陽打在兩人背後,遠遠看上去,宛若一對神仙眷侶般登對至極,蕭太後便知,她當年選對了。
他老實?
呵……
安陽冷不丁聽到太後這話,差點兒沒驚得一口口水噴灑了出來。
顧無憂是個老實人?
這話無論撂在哪兒,都無人會信罷。
要知道,無論馬球場,馬場,還圍獵場,但凡有他顧無憂在的地方,哪裏還有半分旁人秀肌肉的份?這便也罷了,便是當年在皇家學院的時候,他那輕蔑高傲的态度和與生俱來的天賦,可沒少遭人嫉恨罷。
他若老實,他若老實無論文武,會全部齊齊霸占了,不給旁人留個活下去的餘地?
他若老實,他若老實,人還沒回府,便巴巴将美人給捎上了,他若老實,會在當年外放前夜便将人給吃幹抹盡,吃得連個骨頭渣渣都不剩下了,自個卻拍拍屁股走人呢?他若老實,便也不會一回來便……便将她給欺負了去。
呵呵。
安陽的冷笑聲差點兒要從牙縫裏頭給溢了出來。
對上安陽的咬牙切齒的暗恨目光。
顧青山一時摸了摸鼻子,沒想到妻子一入宮便毫不留情的在太後面前告了他的大狀,這樣想着,心中不由慶幸,幸好今早入宮前便早早将尾巴給斷了幹淨了,不然,指不定還要如何被譴責呢?
看着安陽氣鼓鼓的讨伐的架勢,顧青山心中有些無奈,他還以為方才在入宮的路上,已然掃清了障礙的,現如今看來,女子輕易不可得罪,這罪責,怕不得背上一輩子了罷。
然而對上太後時,顧青山卻又正襟危坐,臨危不亂,不慌不忙道:“無憂行事偶有欠考慮的時候,無意之中若有怠慢之處,還望郡主海涵,日後必當謹言慎行,不負郡主恩澤。”
顧青山打着官腔如是說道,說完,還似模似樣的朝着上首太後身旁的安陽作了個揖。
嘴上雖這樣說着,哪裏有半分畏懼的樣子。
郡主不由切了一聲。
在太後面前也分明不見他老實。
就知道裝模作樣。
太後卻分明瞧得有趣。
幾日前安伯侯府府中的傳聞自然傳入了宮中,據說,還鬧出了不小的動靜,她也有所耳聞。
不過前日英哥兒那孩子入宮來給她請安的時候,便特特點名了那日的出處,原來那日顧家那孩子是跟她大皇孫一道半道去的安伯侯府,還是聽說安陽那孩子在那兒,才特意去的。
據悉,鬧出的那名婢子一事,不過是一樁岔子罷了。
英哥兒說得妙語連珠,她聽得也有趣。
也是,顧無憂并非孟浪之人,當年在京時遭不少人愛慕,便是連毓兒也為之癡迷,這樣的人,實不會行如此之事來的,何況,她對老太君培養的人一百個放心。
她這兩日專等着安陽來朝她告狀了。
果不其然,這會兒便巴巴告上了。
不過,見兩小兒在她跟前你來我往的,只覺得是在“打情罵俏”了。
一時笑着問道:“在西南這兩年,可還習慣?”又道:“當年實不該讓皇帝派你去那等邊陲之地的,白白耽擱了你們小兩口好幾年,要不然,這會子孩子怕是都早已呱呱落地了。”
太後一臉可惜後悔着。
又追問了幾句在任上時的趣事兒,以及西南那邊的風土人情。
說到這裏,免不了讓安陽見縫插針的抓了把柄,上了眼藥。
只見安陽一臉誇張道:“皇祖母,你可知他特特從西南帶回了哪些稀世珍寶麽?”
安陽特特賣了個關子,一臉神神秘秘,誇張十足。
果然,太後來了興趣,一臉好奇道:“莫不是……千年靈芝不成?”
太後想了想,如是說着。
安陽:“……”
安陽恨不得抱上老太太啃上一口才好。
要不說怎麽是親祖孫呢,連這都能想到一塊兒去。
安陽當時的第一感覺也是顆千年靈芝。
不然,怎會巴巴耗費千裏,專門運回來了呢,要知道顧青山那兩個箱籠裏裏頭,除了一箱子書,半箱子兵器,就只剩下那麽幾顆小野草了,可不得價值千金。
卻不料——
“哈哈,您猜錯了,哪裏是千年靈芝,分明就是幾顆幹蘑菇,您說,他大老遠回來竟帶了兩顆幹蘑菇回來,皇祖母,您說他是不是閑的?還是專門逗我玩兒呢?呵,可一點兒都不好玩。”
安陽賣力在太後面前埋汰着某人。
太後一聽顧青山上任三年回來,啥也不帶,就帶了幾顆幹蘑菇,亦是有些瞠目不解。
一時,疑惑的目光不由掃向了下頭顧青山。
顧青山見安陽一副“你們看他寒不寒酸”“你們快來一起跟我取笑他”的得意模樣,一副恨不得扒了他底褲讓人圍觀的架勢。
顧青山擡手摸了下眉毛,半晌,終于忍不住有些無奈開口道:“西南并不盛産靈芝,靈芝多在東北地區或者中部地區,又或者生于西域地區,生于濕度高,光線弱的山林中,西南也産靈芝,卻并非最佳,倒是盛産一些天麻和奇珍草藥,也盛産一些菌類之物……”
顧青山娓娓道來,一一為太後和安陽科普糾正着。
安陽原本要等顧青山丢臉的,沒想到,反倒是叫人給上了一課,所以,他老神在在的賣弄這一遭,是在炫耀自己知識淵博麽,還是在嘲笑她孤陋寡聞、學識短見?
安陽一時臉都綠了。
正當她要讨伐他也輕慢了太後之際。
這時,只見那顧青山看了她一眼,又繼續不緊不慢開口道:“西南盛産菌類之物,菌菇鮮美異常,有一回微臣入山林間捕捉闖入百姓家中的猛獸,誤入了山林深處,被困了幾日,卻發現了林中菌菇,味道鮮美異常,便是靠着此物果腹才得以堅持下山的,後來聽山下的大夫言,此物稀罕,不單味鮮美,還能入藥,有強身健體的功效,适合體弱之人食用,便在回京之前,特上山采集了一些,這才帶回了京。”
顧青山一字一句,緩緩說着。
他聲音低沉醇厚,說話頗有韻律,有種令人無法打斷,一直想要聽他這麽說下去的沖動。
他這話說完,太後便揚角一笑,道:“哦?那照這麽說,是特意上山挖給安陽食用的咯?”
太後淡淡揶揄着。
看了看顧青山,又轉臉看了安陽一眼。
安陽自幼體弱,當年天花曾一度在京城盛行,連宮中也有不少人幸免遇難,安陽體弱,竟一時不慎遭天花入體,當真九死一生,那時,蕭太後以為又要遭白發人送黑發人這一苦難了。
好在,最終命懸一線時,被城外顧家送來的一株野草給救活了,據悉,是由老太君在寒山寺求得的,寒山寺的住持親自去山間采回來的草藥。
不想,當年顧家送一株草藥,救了安陽一命,也救助了京城數萬百姓。
如今,那顧青山複又沒入林間,為安陽……采蘑菇?
呵呵,倒是有趣。
安陽當年嫁入顧家時,身上天花的疤痕還未曾全然消散了。
太後這般明晃晃的打趣着。
顧青山一時握着拳頭置于唇邊,低低咳了一聲,沒有承認,卻也沒有辯駁,算作默認。
一旁的安陽聽了倒是愣了一愣。
一時,不由擡着目光朝着遠處顧青山看去,卻見那顧青山此刻斂下了雙目,她甚至能夠清晰的看到他高挺的鼻梁在光線的照射下,投射在眼角處的一窩暗影。
睫毛可真長。
鼻梁與眼窩形成了一抹夾角弧度,遠遠看着,有些禁欲性感的味道。
倒還……挺好看的。
安陽看愣了一下,正好,只見那斂下的睫毛輕輕一扇,睫毛下那雙漆黑的雙眼驟然睜開,筆直無誤的朝着她這個方位捕捉了下。
安陽愣了一下,立馬将視線若無其事的收了回來。
她……她竟走神了片刻。
臉微微一脹。
真是丢人。
不過,咳咳。
現在是糾結這個的時候麽?
顧青山涉險沒入山林,是為了為她采集一些可入藥可強身健體的野蘑菇?
所以,那野蘑菇是特特為她采的?
采蘑菇的縣太爺?
安陽怎麽就這麽不願相信呢?
說得比唱得還要好聽!
莫不是哄人的罷?
她跟他什麽時候情比金堅到了這麽地步?
并沒有啊!
他們成婚之前,都是不熟的!
至于成婚之後,就洞了個房而已,外加說了一個巴掌的話,然後安陽就跟條死魚似的,天旋地轉,不知天地為何物了?
難道她的魅力就那麽大,大到只需一夜,便能迷得對方神魂颠倒,整整三年無法将她忘懷?
哼。
安陽才不信。
不過,伸手不打笑臉人。
對方樂意在太後跟前哄擡她的身價,安陽倒也樂見其成。
一時,被噎得沒臉再繼續挑刺了。
畢竟對方對她如此“情比金堅“,她若不依不撓,再繼續将人埋汰,可不就顯示得刻薄了。
“陽兒自幼被哀家給寵壞了,不過并無多少壞心眼,若有個小打小鬧的,你日後多讓着她些,她這人其實耳根子軟,吃軟不吃硬——”
話說,就在安陽那樣被“采蘑菇”那一說,給饒得雲山霧繞之際,太後跟顧青山的熱聊已進了下一個階段了。
“對了,哀家記得你比安陽大了五歲,幼時也是在京城長大的,哀家記得你娘幼時還帶着你入過宮呢,可是見過咱們家小安陽?”
說起安陽幼時,太後忽而興沖沖的盤問着。
這一兩年來,太後總是愛回憶往昔,回憶幼時的小安陽,回憶幼時的皇帝,還曾回憶過幼時的明華,幼時的赫連毓,還有大皇子赫連英,二皇子赫連瑞,三皇子赫連彥,如同過眼雲煙似的,反反複複的懷念提及。
顧青山想了想,忽而道:“微臣隐約還記得小時候郡主抓阄時抓到過一只虎頭鞋。”
顧青山擰了擰眉,想了想,淡淡回憶着。
虎頭鞋?什麽鬼?
安陽一臉茫然。
不想,太後聽了,卻雙眼一亮,立馬着人去取。
片刻後,檎霜入了室內,将一珍藏的妝匣子去了來,一個黃花梨嵌百寶嬰戲圖官皮相,做工精美,精致名貴,妝匣子上的百寶嬰兒圖栩栩如生,憨趣可愛,真真令人喜歡。
檎霜将狀匣子送到太後跟前。
太後翹起護甲,将匣子打開,赫然只見裏頭整整齊齊擺放着一雙虎頭鞋,大紅綢面,上頭用黑、黃色的繡線手工繡制成兩個虎頭頭面,虎頭虎虎生威,活靈活現,連虎耳、虎眼都栩栩如生,威猛憨趣②。
又見鞋子裏頭墊了厚厚的,白毛茸茸的兔毛,就跟小老虎圓滾滾的肉身似的,遠遠望去,兩頭威武龇牙的小老虎赫然出現在了眼簾。
真真可愛。
便是安陽見了,都忍不住笑彎了眼,忍不住伸出纖細的手指去戳了戳老虎的毛,還扯了兩下老虎的虎須。
太後将虎頭鞋拿出一只細細看着,沖檎霜使了個眼色。
檎霜立馬将剩餘那只連匣子帶鞋拿了過去,送到了顧青山跟前。
顧青山看到匣子裏的虎頭鞋,一時笑了笑。
他拂過廣袖,将剩餘那只虎頭鞋從妝匣子裏拿了起來,跟太後一樣,細細賞看着。
安陽見這兩人對這雙鞋子都感興趣。
一時又扯了下虎須,湊到太後跟前問小聲問道:“皇祖母,這雙鞋可是有何出處不成?”
太後笑看了安陽一眼,“你不記得呢,這可是你當年的抓阄禮啊,你親手抓的。”
話一落,又忍俊不禁的指了指遠處的顧青山道:“若哀家沒記錯的話,這雙鞋應當是無憂他娘如夫人送來的。”
原來,那時流行的抓阄禮,都是從百官家中收集來的舊物,小安陽因身子羸弱,好不容易挨到了周歲,太後不敢大辦,便挨家挨戶派人去百官,甚至去民間收集百姓們的舊物,用來做小安陽的抓阄禮。
抓阄禮那日,正好如夫人随顧候入了宮,并将這雙虎頭鞋給送了來。
沒曾想,那時,小安陽匍匐在抓阄福墊上一動不動,小半刻鐘過去了,沒有一樣她感興趣的東西。
如夫人牽着小無憂過來時,将這雙虎頭鞋朝着福墊上一擺,她便來了興致般,歪歪扭扭的爬了過去一把将其中一只虎頭鞋拽小手裏了。
“聽說這可是無憂幼時穿過的。”
“這麽瞧着,原來定親信物早就已經定好了。”
太後笑眯眯的說着。
話一落,又擡眼遠遠看了顧青山一眼,有些意味深長道:“不想,這麽多年過去了,無憂還記得這般清楚。”
太後笑眯眯的打趣着。
顧青山含糊道:“微臣那時已快五歲了,還隐約有些印象。”
顧青山回得極為官方。
太後只笑着将另外一只塞到了安陽手中,道:“既然是你們倆的,就還給你們倆了,喏,往後便由着你們自個兒保管罷。”
安陽拿着被塞到自己手中的鞋子,心裏劃過一絲異樣。
她什麽都不記得。
沒曾想,竟還有這些緣故。
一時忍不住擡眼遠遠朝着對面看了一眼。
正好此時顧青山也擡眼看向了她。
兩人手中各自都拿着一只虎頭鞋,遠遠對視了一眼,片刻後,又紛紛不約而同噌地一下收回了目光。
正低頭把玩間,這時,忽見那顧青山看了太後一眼,随即緩緩起了身道:“太後,陛下那邊許要召見,微臣先行退下,便讓郡主多陪陪太後盡孝了。”
顧青山冷不丁說着。
安陽擡眼看了他一眼。
太後笑着道:“瞧瞧,哀家一說便沒完沒了了,皇帝那邊許是召你還有國事要議,你快過去罷。”
顧青山這才告退。
不想,顧青山前腳剛走,後腳太後忽而忍不住劇烈咳嗽了起來。
安陽立馬将虎頭鞋遞給了一旁的紫黛,起身給太後撫背,又立馬着急吩咐人送茶來,再摸出帕子給太後拭嘴。
不想,太後竟咳出了些血來。
一時,整個興慶宮險些大亂了起來。
安陽看着潔白手怕中的那一抹黑紅色,有那麽一瞬間,只覺得一股倒春寒從頭頂沖了上來,直沖入腦門,讓她渾身冰冷,渾身抖動。
整個腦海一片空白。
“快……快宣太醫——”
“快宣太醫——”
安陽幾乎是咆哮着尖叫大喊了一聲。
卻不想,這時,太後一口氣緩了過來,只沖着檎霜擺了擺手,又沖着渾身發抖的安陽招了招手道:“瑟瑟,過來,過到祖母跟前來。”
安陽卻緊緊攥着拳頭,立在屋子中央一動不動,只渾身甭直了,咬牙沖着檎霜,難得固執道:“檎霜姐姐,我要你命人去請太醫來,現在,馬上,立刻!”
太後見安陽渾身發抖,小臉煞白一片,終是吐了一口氣,沖着檎霜道:“去吧,莫要驚動皇帝了。”
檎霜這才松了一口氣,随即紅着眼立馬親自去了。
檎霜一走,安陽渾身這才跟抽幹了似的,身子險些一晃,随即驟然醒悟了過來,一把撲過去,緊緊抱着太後,在她懷中瑟瑟發抖、泣不成聲。
宮殿外,檎霜一出殿,便見顧青山候在宮殿外未曾離開,檎霜一怔,便見顧青山背着手上前道:“我已命人去請太醫了,說給郡主號脈。”
檎霜沒有料到顧青山竟早已有所察覺,料想他方才是借口離開的,一時驚嘆對方的眼力過人,又驚嘆他心細如塵。
檎霜立馬道:“檎霜代興慶宮謝過顧大人了。”
顧青山朝着殿內遠遠看了一眼,道:“太後如何呢?頓了頓,又改口道:”郡主可還好?“
太後健康不容外傳,檎霜知對方不過關切一問,便自動越過了這個提問,道:“郡主吓壞了。”
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道:“郡主這兩年來一直撲在興慶宮悉心侍疾,也是受累了。”
顧青山聞言,沉默片刻,複又朝着大殿方向看了一眼,方才道:“我去拜見陛下了,若有事,只管派人來差便是。”
檎霜點了點頭,朝着顧青山福了福身子。
顧青山這才緩緩離去。
“可是還在怪哀家?怪哀家那日強行将你給轟出了宮去?”
大殿內,蕭太後見安陽哭得泣不成聲,欣慰又感慨。
原來,早在二十餘日前,蕭太後便親自将安陽“趕”出了宮。
顧無憂回京在即,小兩口分別三年,太後唯恐二人之間出了嫌隙,便“強行”命她回了顧家。
她擔心自己時日無多,無論是小七,還是宮中的幾位皇子公主們,無論尊卑,多少有人護着,像是小七,有萬貴妃呢,蕭太後操心不了那麽遠,而在眼前的,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一個安陽了。
到底是自己親手帶大的,當作眼珠子護着長大的,感情不同,又加上安陽幼時喪母,至于父族宮家,眼瞅着也并不如何親厚,加上宮家家世複雜,門第粗鄙,上不得臺面,太後不願委屈了安陽去。
便唯有一個顧家了。
顧家門第清貴,家世又簡單,是她滿意的門第,然而顧家偏生又家教森嚴,家法如軍法,再加上當年這門親事算是皇室強塞的,未見得是顧家滿意的。
而安陽這些年來被她嬌養長大,到底嬌貴任性,太守甚至隐隐有些後悔,當年婚後實不該讓她從顧家搬回宮的。
彼時,顧家無憂回京在即,太後提前将人給“趕”回了顧家,也是想要給他們小兩口一個彼此走近的由頭,不想,這孩子,竟一日也未去,甚至直接搬到了她的郡主府躲懶去了。
還一直藏着掖着,生怕她知曉了去。
也是個牛脾氣,死犟死犟。
比她娘當年還要犟。
犟脾氣可不好。
若有人護着還好。
沒人護着,可是要吃苦頭的。
太後一聲一聲在安陽跟前念叨着。
頓了頓,又道:“無憂此番回京就留在京城得了,哀家已跟皇帝打過招呼了,當年就不該讓他去那麽遠上任的,便是在京城周邊,或是江南富庶之地,哀家至少還舍得送你跟去——”
“祖母冷眼瞅着,那顧無憂是個坦蕩君子,是個可托付之人,你雖貴為郡主,卻也不能過于任性,這婚姻生活是一門學問,要多學着看着,嫁過去給人當妻子的不能太硬,卻也不能太軟,不能被人拿捏欺負了去,卻也不能太犟了,說到底,還是得兩人交心了方能走得長久——”
“宮嬷嬷,檎丹,綠雲,還有那個叫什麽月的,那個小脾氣随你的,她們幾個都是與你同生共死過的,祖母将你交到她們手裏,也算放心了——”
蕭太後摟着安陽,一樁一件在安陽跟前囑咐交代着,就跟在交代後事似的。
安陽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早已哭得泣不成聲。
“好了,祖母也有些累了,走罷,莫要讓無憂久等了,出宮去,好好地過你的小日子去,你若過得好,祖母可比什麽都開心——”
最後,太後撐不住,開始氣喘籲籲的趕人了。
安陽死死摟着太後,死活不肯走,只嗚咽道:“陽兒哪兒也不去,陽兒要回家,要住在家裏。”
太後雙眼也随着微微一紅,卻終究将心一狠,吩咐道:“将郡主趕出宮去,無哀家召喚,不得入宮!”
話說顧青山從養心殿回來的時候,只見妻子安陽郡主蹲在興慶宮外的漢白玉石階最後一階階梯上,整個人縮成了小小一團。
兩個侍女,一個紫一個綠的遠遠焦急候在一側,卻不敢靠近。
一副被趕出來的模樣,看着有些可憐。
顧青山緩緩走了過去,她動作有些遲鈍的緩緩擡起頭來,一雙紅通通的兔子眼瞬間入了他的眼。
顧青山目光一頓,片刻後,只将袍子微掀,在安陽對面緩緩屈身蹲了下來。
對方卻立馬伸出手,飛快遮住了自己發紅的雙眼。
顧青山将蓋在安陽眼睛上的手緩緩揭開,頓了頓,只捏着手中的帕子,朝着她潔白無瑕的臉面上一下一下輕輕拭了起來。
瞬間,一串晶瑩的眼淚珠子啪嗒一下往下墜着,直接滾落到了顧青山的手心裏,灼燒了一片。
作者有話說:
①清朝朝褂②虎頭鞋,部分摘自百度描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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