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話說, 綏進快馬加鞭趕到京兆府時,顧青山正好剛從牢獄中出來,罪婦全盤認罪伏法,案子審得前所未有的順利, 然而一死一囚的悲劇, 卻令顧青山如何都輕松不起來。
死者的慘狀, 那名罪婦臉上麻木和冷靜的畫面時不時在眼前閃現, 令顧青山不由沉思。
究竟怎樣的折磨,會令人連死都不怕呢, 那名罪婦, 像一個活死人般, 整個過程冷靜、自若的将整個犯罪過程全盤托出, 沒有一絲隐瞞, 也沒有一絲害怕和悔恨,宣判後, 連眉眼都沒有擡過一下, 只神色木讷的跪在大堂上,全身上下透着一股腐朽般的麻木呆滞, 仿佛只想一心求死。
所以, 婚姻, 到底是什麽?
正在顧青山沉吟時, 這時,綏進氣喘籲籲的跑了來,顧青山很快緩過了神來, 掃了綏進一眼, 随口問道:“郡主……今日都在忙些什麽?”
說着, 還不待綏進回話, 又道:“打道回府罷。”
忙碌一日,此刻,竟難得有些……歸心似箭。
卻不料,綏進卻支支吾吾的将人一攔。
顧青山終于正眼掃向綏進。
只見綏進小心翼翼的看了顧青山一眼,試探着開口道:“少主,郡主說,郡主說府裏沒……沒米了,讓您今兒個不用回府用晚膳了,您便是回了,怕也沒……沒您的份了。”
綏進謹小慎微的說着。
顧青山聽了此話後似怔了一下,片刻後,雙眼一時微微蹙起,沒……米?
有那麽一瞬見,他還以為回到了貧瘠的西南。
所以,是因為昨晚或者今早的……放縱,令郡主至今還心生惱恨?
這是顧青山的第一反應。
不過片刻後,又很快發現了端倪。
那便是,這是綏進去跑的第二次腿了,去的第一次還分明一切正常,分明未見任何異樣,也就是說,至少當時郡主心情還算是平緩正常的,那麽……
據說,那會兒侯府的樂氏來了,不過才隔了兩個時辰,情況竟急轉而下了。
當即,顧青山将綏進上下打量了一遭,很快反應了過來,只抿着嘴,敏銳掃向綏進道:“好端端的讓你傳個話,怎會如此,可是你觸了郡主的逆鱗呢?”
顧青山端詳着綏進,一雙眼稀松平常,卻精悍又犀利。
綏進立馬舉手委屈道:“冤枉啊,少主,我怎敢在郡主頭上動土,便是給屬下一百個膽子,屬下也不敢觸了郡主的逆鱗啊!”
綏進連連辯解着,想了想,只道:“屬下方一落馬,便見郡主的臉色好似有些不對,哦,對了,樂夫人的臉色仿佛也有些異樣,屬下鬥膽猜測,許是樂夫人今日跟郡主說道了哪些私房話,這便引得郡主感同身受了罷,對了,屬下仿佛還聽到郡主嘴裏念叨了一聲‘男人就沒有一個好東西’之類的雲雲,可見,少主,當真不關我的事兒啊!我就一傳話的,哪還能惹到郡主頭上去!”
綏進偷摸瞅了眼顧青山的臉色,叭叭叭的辯解着,恨不能将自個摘個一幹二淨。
顧青山聽到這裏,一時擡手揉了揉眉心,嘴角卻無奈勾了勾。
心中一時了然了。
與此同時,也暗道一聲不好,看來昔日回京時,去往安伯侯府府中領回一婢女這個罪名,他這輩子怕是再也摘不掉了。
此後餘生,任何男人若但凡有個不好,他怕是都有被無故牽連的嫌棄吧!
看來……一失足成千古恨。
心中這樣想着,嘴上卻淡淡掃了那綏進一眼,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話一落,顧青山大步跨出了衙門。
綏進在身後叫苦不疊。
話說,顧青山這日特意繞道去了一趟北鎮街,回時,已到了掌燈時分,府中已點上了燈火,暈黃色的燈将院內照亮一角,清晰可見。
将軍府府邸大,年代久遠,裝飾頗為古樸森嚴,與郡主那奢華的郡主府不可相提并論,他這段日子忙碌,每晚回府時,府中已落了燈,夜晚煙霧缭繞,有時冷不丁看上去略有些清冷瘆人。
此刻,看着霧氣中的一抹暈黃色光芒,顧青山腳步微頓,不由想到一個突然間冒出來的一個毫不相幹的話題,那便是,嬌貴的郡主被困在這樣一方清冷的府邸中,會不會意興闌珊?
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很快直接回了無恙居。
以往回來時,屋內早已落了燈,只在庭院外留了一盞,今日回得早,又許是正好趕在晚膳時分,只見偌大的庭院裏竟是十分熱鬧,郡主的侍女們端着托盤,進進出出,忙碌不已,庭院的燈光也比往日更亮,看着倒與往日的清冷截然不同。
“大人……大人回來啦。”
跑腿的圓臉小丫頭看到他後,立馬撒腿就跑,只馬不停蹄進去通傳着。
顧青山眉眼一擡,心道,倒是個伶俐的。
然而不過片刻功夫,便見那圓臉丫頭很快去而複返,不多時,領了兩個身材膀圓的婆子過來,婆子擡了個火盆,擺在院子中央,只小心翼翼地腆着臉沖他道:“大人,那個……郡主說了,您今兒個辦了樁死人案,得……得跨過這火盆,去去晦氣。”
兩個婆子臉上堆着笑,笑起來,臉上的肉一颠一颠的,透着股子緊張味道。
顧青山聞言這才複又掃了那圓臉丫頭一眼,小丫頭立馬縮了縮脖子。
呵,他還以為她是樂颠颠的去通報郡主他回來了,感情是早得了吩咐,嫌他晦氣。
火盆?
顧青山眉頭漸漸擰起。
在他的印象中,只有類似于下了大獄,從獄中被放了出來,或者倒了大黴之人,才需要跨火盆去晦氣。
他今兒個是進了大牢不假,回府前也确實是剛剛從牢中出來的,問題是,他日日都入了大牢,照這樣說,豈不日日要跨這倒黴催的火盆?
究竟是報昨夜之仇,想要洩私憤,還是……今兒個又徒生了哪些他不知道的事端來?
這樣想着,顧青山不由朝着屋內掃了一眼,然而卻見屋內此時燈火通明,偶有人影緩動,一時想起昨夜種種,不由有些心猿意馬。
一時,目光一收,落到了眼前的火盆上。
凝視着。
良久良久,只屈尊,或者遷就般,背着手從那火盆上緩緩垮了過去。
他這舉動一落,兩個婆子立馬偷摸松了一口氣,畢竟,哪個自家太太會有嫌隙家主晦氣的,原以為大人會怒火中燒,一腳将這個火盆踢翻了,不想,大人脾氣竟出奇的好,絲毫未見怒意。
當即,兩個婆子一人又飛快取來一支柚子枝葉,朝着顧青山身上來回掃着,另有一人不知捧了個什麽碗,從裏沾了些水漬朝他臉上灑着,見此狀,尤是顧青山脾氣再好,此刻也忍不住板起了臉,只蹙着眉頭,将背在背後的手一擡,朝着兩個婆子擺了擺道:“行了,都退下罷。”
兩個婆子見狀,不由對視了一眼,下一刻,立馬吭哧吭哧擡着火盆退下了。
顧青山擡手,拭了拭臉上的水漬,又看了看腳下的柚子葉,當即擡手捏了捏眉心,直徑跨入了屋子內。
外頭熱熱鬧鬧的,不想,裏頭竟出奇的安靜。
一入內,只見幾個侍女在八仙桌前忙碌,見了他,立馬恭恭敬敬的請安,道:“大人。”
顧青山朝着那八仙桌上掃了一眼,見桌面空空如也,不知是剛用過膳,還是剛要擺上,片刻後,目光越過幾個侍女,朝着屋內環視一圈,最終落到了臨窗的貴妃榻上。
只見此刻臨窗的窗子開了一角,有輕風掠過。
窗戶上挂着個鳥籠,籠子裏卻未見任何鳥兒,倒是在鳥籠裏擺滿了盛開的花卉,花卉別開生面,挂在窗上像個花籃,倒是別致。
而窗子下,一迤逦倩影此刻側坐在了貴妃榻上,一手随手搭在了窗子上,一手垂落在大腿上,腿上放着一冊書籍,正側身撐着腦袋,低頭專心致志地翻看着。
卸了頭飾,卸了繁重的華袍,一身素色衣袍披身,三千烏黑青絲不過用一根最普通的烏木簪子随手绾在了腦後,低低绾着,烏木簪子從耳後露出小小一截。
晚風掠過,吹動她額前碎發,随風拂動。
婀娜搖曳的身姿在燈光的照射下,在身後的牆面投放了一抹盈盈灼灼的剪影。
美得令晃眼。
像是置身在了一處幻境中。
顧青山目光一頓。
他進屋,她連眉眼都未曾擡過一下。
顧青山放慢了腳步,緩緩走了過去,走近了,才發現從這個角度往外看去,正好可以将整個院內的景致收入眼底。
包括他方才……跨火盆的畫面——
顧青山一時擡手置于唇邊,低低咳了一聲。
對方依然不搭不理。
顧青山視線一掃,在貴妃榻上掃視了一圈,最終,目光落入了貴妃榻上一角。
大抵是她晚上着的常服過于寬松,裙擺極大,像是花瓣般在榻上散開,花瓣的尾部,一雙玉足從裙擺悄悄探出了頭。
吳足霜雪白,赤腳浣白紗。
竟未着鞋履,未纏絲錦,就那般明晃晃的落入了他的眼底。
顧青山雙眼頓時嗖地一眯,定定的看着那雙玉足,眼色只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點一點幽暗了起來。
這時,低頭看書之人仿佛察覺到了什麽,只嗖地一下擡眼,而後将裙擺下的雙足嗖地往裏飛快一縮,再然後,那雙漂亮的桃花眼裏仿佛浸了霜,涼飕飕的朝着他射了來。
四目相對間。
顧青山漆黑的雙眼閃了閃,不多時,故作鎮定的迎上那抹“涼涼”的目光,道:“窗口風大,郡主當心着涼了。”
話一落,忽而不緊不慢的從胸前摸出一個油紙包,緩緩打開,沖着榻上之人道:“路過梨花巷,看到那兒的梨花糕熱乎,便買了一份,還是熱的,郡主可要趁熱嘗嘗。”
顧青山沖着對方低低說着。
話一落,便将手中的黃色紙包打開,緩緩朝着郡主遞了過去。
倚靠在窗子上的安陽聞言,淡淡瞥了眼遞到跟前的那包梨花糕,一共四小塊,每塊跟桂花糕一般大小,淡黃色的方形點心上灑了一層白色的細花,看着平平無奇,有些像是桂花糕,并不會引起任何人的食欲。
不過,安陽對梨花糕一共就兩個印象。
一次是四年前的清明時分,路過梨花巷,試過一回。
一次是在……某個秋季圍獵的時候。
似乎有些意外。
看了眼那平平無奇的幾塊小得小氣的點心。
輕輕擡眸,又擡眼看了眼立在榻前那道緋袍身姿。
似掙紮猶豫了片刻。
終于,繃直的臉上裂開了一道淺淺的細縫,只見安陽嘴裏輕哼了一聲,随即矜貴又優雅的伸出手,從那平平無奇的黃油紙包中捏起了一塊梨花膏,緩緩送入了嘴。
梨花膏味道清淡,糕點入口即化。
沒有什麽味道。
不過,用完後,口有餘香。
“如何?”
顧青山見安陽賞臉般小口小口吃着,嘴角一勾,低低問着。
安陽淡淡掃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似懶得搭理他,良久良久,久到他以為她不會回複了,這才有些傲嬌的評了二字:“湊合。”
顧青山聞言勾着唇,頓了頓,只忽而直起了身子,看着安陽道:“為夫今日奔走一日,不知,尚留飯否?”
顧青山卑微的向郡主讨着飯。
安陽聞言,這才扯了扯嘴,視線淡漠的掃了顧青山一眼,随即掠過他沖着身後侍女吩咐道:“那便傳膳罷。”
侍女們應聲而去。
顧青山聞言,悄然松了一口氣。
看吧,靠山山倒,倚牆牆塌!
靠人不如靠己!
靠別人,怕是沒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