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終結 幕天席地的大雪,像是最後的歡愉

鵝毛大雪洋洋灑灑裹着十一月的紫禁城。

大紅的宮牆映着潔白的積雪, 幹淨的花盆底從掃過積雪的青石板上踩過,青色的油紙傘逶迤而來,像是盛開在雪地中素色的花。

八福晉站在八阿哥身邊揚起了傘。

對面的女子一樣的撐着一把油紙傘,鵝毛的大雪迷蒙了視線, 只那女子璀璨的眼眸像是浩瀚星空, 在這素淨的世界裏像某種聖潔的朝拜, 回眸淺笑, 沁人心脾。

八福晉眼眸微深,轉而淺笑起來:“聽說明格格做的東西吃壞了太後, 怎的明格格還在這裏賞雪?”

西二長街上寂寥無人。

只有簌簌的落雪聲。

明嫣眉眼清冷,像是枝頭迎雪綻放的梅花,白淨的面龐上如畫的眉目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 原不知人間疾苦,人心險惡。

開了口,婉轉動人,有種令人愉悅又信服的韻律:“八福晉是在關心我嗎?”

神色恬靜,姿态優雅,站在八福晉對面,仿若是高出一籌的尊者, 竟令八福晉有些自慚形穢。

她原是生的美的,在衆多宗室福晉中家世容貌出衆,八阿哥又對她多有寵愛, 常使她有着高人一等的感覺。

然而今日與這位大名鼎鼎的明格格正面相對, 她竟生出了如此感覺。

她下意識的轉頭去看身邊的八爺。

那慣常溫潤的眉眼不知為何此刻籠着一層厚厚的冰冷, 皺起了修長的眉神色凝重的看着明嫣。

她微松了一口氣,又照樣露着高臺看戲的神色,笑着道:“明格格真是能說會道, 但願你在太後跟前也能以你這般口舌為自己開脫。”

慈寧宮中雪白的瓷盆裏種着河南進貢的鄢陵臘梅,再往裏福建進貢的漳州大頭菊開的正濃,轉過一座雞翅木雕的竹屏風,老太後歪在條山炕上,一條腿蜷着,下邊一條用灰鼠脊子的被子圍着,旁邊的海棠幾上擺着攢盒,裏頭盛着幾樣果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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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銅盆裏炭火旺盛,內殿裏溫暖如春。

八福晉從外頭進來,甩着帕子蹲身行禮。

太後擡眸,面容蒼老,眼中卻尚有光華,顯得精神又清明,微笑了笑道:“這麽大的雪,難為你們還惦記着哀家。”

八福晉起了身,歪身坐在宮人端上來的繡墩上,滿目擔心:“聽說您這兩日身子不好,我們八爺不知道多擔心,叫我今日務必過來瞧瞧,說是知道外頭幾個名醫,不然請進來為您調理一二。”

太後只是微微笑,并沒有答話,八福晉想起明嫣那淡定自若的模樣,還有八阿哥的凝重,心中便萬分的不自在,接過宮人捧上來的普洱茶接着道:“您別嫌棄我多嘴,那位明格格到底見識有限,便是做的吃食再好可也不能對人有害,不然……”

她說着話,瞧見太後招手,不由得轉頭,見是五福晉也來了。

眼底裏笑意一閃而過。

若說讨厭明嫣在太後跟前的出彩五福晉自是第一人,她說一句五福晉能跟着贊兩句,說的人多了,加上明嫣自己的失誤,未必不能叫明嫣在太後心底裏的形象大打折扣。

太後心中一旦生了厭惡,明嫣的路子也就到了頭。

牆倒衆人推,落井下石的事情做上一兩件,管保叫這個身份低微的賤人消失在她的眼前。

她熱切的向五福晉見了禮,挨着五福晉一起坐下來,接着剛才的話:“我在外頭都聽說了,太後吃了些不好的東西,你說說那些個小人為了讨的太後的歡喜,什麽事情都做的出來,只顧着美味卻不顧着太後的身子……”

她自顧自的說着卻沒有瞧見五福晉面上的尴尬和坐立不寧。

還要開口,五福晉終于忍不住叫了一聲道:“八弟妹!”

八福晉一怔,不由得轉頭看,瞧着五福晉滿目的尴尬無措。

她一頓聽得林嬷嬷上來親自給了五福晉放了掐絲琺琅的手爐笑着道:“您不用把這件事情放在心心上。”

什麽事情?

太後也接了過去,慈祥道:“哀家知道你們都是好意,不過是想叫哀家高興而已。”

八福晉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什麽意思?

為什麽要跟五福晉說?

五福晉漲紅了臉:“是我們不懂事,做事不仔細,您不同我們計較是您的仁慈。”

八福晉瞪大了眼。

難道宮中的消息也有問題?是她将事情搞錯了?

明嫣從外頭提着食盒走了進來。

太後停了下來,笑盈盈的看着,滿目愉悅。

明嫣白淨纖細的雙手将食盒裏的小食一樣樣擺在小幾上。

紅稻米粥,薏仁米粥,杏仁茶,鮮豆漿,牛骨髓湯,八寶粥,雞絲粥,麻醬燒餅,蘿蔔絲餅。

清清爽爽的擺了一桌子,即便只是聞着看着也叫人食指大動。

五福晉滿懷愧疚的站了起來,向着明嫣道:“多虧了你。”

林嬷嬷這才笑向着不知所雲的八福晉解釋道:“您大抵不知道,前兒五福晉帶來的東西太後一時貪嘴吃壞了肚子,太醫用了藥吃着也不頂用,虧得明格格,做了一料食療的飯食,太後吃了兩次就見了效。”

“太後年歲大了經不得那樣的折騰,也不是什麽大事,到沒想驚動了宮外的福晉們。”

八福晉在林嬷嬷的聲音中僵着一張臉,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為什麽她就聽着是這個明格格闖的禍?

她當着太後的面說了大功臣明嫣那麽多的壞話,太後心裏是怎麽想的?

又是怎麽看她的?

她想着叫太後厭棄了明嫣,只怕這會子太後先對她厭惡上了。

八福晉一咬牙站了起來,握住了明嫣的手:“多虧了明格格!明格格鐘靈毓秀實在是難得的好人!”

明嫣不着痕跡的抽出了手,淡笑了笑:“我不過做了王爺福晉交代的事情,沒什麽值得誇贊的。”

這該死的氣定神閑,淡定從容!

八福晉暗暗咬牙,又轉身拉住了五福晉的手:“五嫂….”

五福晉并不看她,笑向着明嫣看過去。

若不是明嫣及時出手她這次可是闖下了大禍。

八福晉花蝴蝶般的來回穿梭,看上去八面玲珑,可若跟明嫣的淺淡從容一比較,立刻顯得尴尬可笑了起來。

八福晉從慈寧宮中出來,面上的笑容立刻去了幹淨,傘也不撐,在大雪裏向前疾步而行。

她還從來沒這麽丢人過。

尤其是在那小小的一個格格跟前,越發顯得小醜一樣,丢盡了她皇子福晉的尊貴和體面!

氣死她了!

這可恨的賤人!

皇上坐在永和宮的南炕上,德妃捧着一盞蒙頂茶,皇上接了過去,瞧見了德妃桌幾上的針線活,笑着道:“你這手藝比從前又精進了不少,你若得了閑,給朕做兩個葫蘆活計。”

德妃美目中滿是驚喜。

皇上如今寵愛的是密妃等年輕貌美的妃子,如他們這些上了年歲的不過剩些舊日的情面,像這種身上活計都是年輕妃子們的專寵,從來輪不到她們。

她連忙應是:“皇上不嫌棄,臣妾自然盡心盡力。”

皇上喝了茶,歪在了炕頭,德妃坐在邊上輕聲細語的說話:“聽十五公主說,前朝有個十分出色的年輕臣子,替皇上肅清了江南考場,如今在吏部任職?”

皇上一聽就知道德妃說的是景深了。

朝堂上那麽多人為了保住江南總督葛禮千方百計對景深明暗攻擊,甚至串通好了景深的阿瑪将家中之事拿出來抨擊。

這年輕人目露輕蔑,铮铮傲骨,站在衆人對面,毫無懼色,甚至游刃有餘,毫不退縮。

憑借一己之力,硬是将葛禮按進了吏部大牢。

他眉眼間帶着欣賞和欣慰,微微颔首道:“确實是個難得的人才,朕要是在年輕十歲,定将他培養成肱股之臣。”

德妃淺笑道:“皇上不問臣妾為何忽然提起這個人?”

“為何?”

“十五公主也到了年歲了。”

皇上一怔,笑了起來:“說的是!說的是!朕怎的忘了這個事情!”

德妃抿嘴淺笑,即便上了年歲還是如從從前般溫柔婉約。

皇上也有難得的溫情時刻,柔聲道:“老四不錯,這次太後多虧了他府上的格格。”

德妃早知,皇上越過衆人到她這裏來就是對明嫣力挽狂瀾的一種獎賞。

這個明格格,樣貌人品才幹樣樣突出,确實是個不錯的孩子,她該怎樣獎賞。

鵝毛大雪中皇上坐着龍攆而去,晴兒低低在德妃耳邊道:“聽說雍親王府上的雅側福晉快不行了。”

小丫頭腳步匆忙的從蕪廊上穿過,大雪紛飛,院子裏早不見了擺放的花木,厚厚的積雪像是荒蕪的原野,落雪壓折了一根樹枝,咔嚓一聲摔落下來,這一聲驚的行人心頭一跳,不由得停下來,想聽一聽裏頭的動靜。

屋子裏只點着一盆炭。

外頭嚴寒,裏面也格外冰涼。

厚重的帷幔也籠着寒涼,大紅的團花地毯一如從前般奢華,福晉帶着點翠的花钿,似乎滿目悲涼,李氏和宋氏低頭看。

躺在床上的雅柔早沒了從前的模樣。

兩個多月的昏睡不醒磨掉了她作為少女的所有嬌嫩和鮮亮,她光潔的皮膚皺在了一起,像是流逝掉了所有的水分,粉嫩的唇瓣像是枯萎的玫瑰,緊閉雙目。

李氏勾着唇角嘆息了一聲:“誰知道會走到這一步,真是叫人意外。”

宋氏捏緊了帕子,掩飾着心中的欣喜和激動,也跟着嘆息。

李氏便仿若洞悉了一切般似笑非笑的看了宋氏一眼。

雅柔一死,宋氏自認該到了擡側福晉的時候了。

這裏的每一個人面上挂着悲戚,心中卻都在歡笑,歡喜這樣一個令人厭惡又叫人不安的人終于要死了。

福晉做着樣子沾着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淚,轉頭問下人:“淩太太還沒有到嗎?”

明嫣垂着眸,淺笑着看着雅柔。

光影皆向後退去,仿若是回到了幼年的光陰,她們姐妹兩個并肩站在春日的花樹下,遙望着未來,她歡喜的問:“長大了我們會變成什麽樣?”

風吹過去滿樹繁花搖曳,粉色的花瓣像是下了一場叫人迷醉的雨。

雅柔笑着道:“長大了就可以變成自己想成為的人。”

這麽多年過去了,她可成為了自己想要成為的人,在生命的彌留之際可有一絲一毫的後悔。

幕天席地的大雪,像是最後的歡愉。

她站在這裏送她最後一場,但願來世再不相見。

馬氏從門外小跑着進來,屋內的丫頭跪地悲鳴了一聲。

明嫣依着大紅的門框,仰頭看着鵝毛大雪,垂在發間的寶石流蘇也跟着微微的晃,是這個冰涼又迷亂的下午唯一的色彩。

福晉喂着明嫣懷裏的弘歷吃糖寶,胤禛坐在另一邊的炕上看書,屋子裏溫暖如春,管事媳婦李春家的站在下頭笑着道:‘照規矩,畢竟是側福晉去了,府上還是要忌一忌的。’

福晉淡淡的:“下頭人還有幾個主子做做樣子也便罷了,小孩子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三個月不吃肉怎麽可能?你也是老人了,主子們的心思還不明白?”

李春家的瞧了一眼胤禛,見王爺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立刻就領會了過來,連連應是:“福晉說的奴才多記下了,定然辦的妥帖。”

她出了門見寶娟幾個在耳房裏頭說話,小丫頭們在跟前端茶遞水,也走了進去,小聲道:“不過是去了一趟木蘭圍場,從前那麽受寵的側福晉,怎麽說沒就沒了,才停靈三天,喪事也不體面……”

含玉笑着道:“李姐姐也糊塗了,主子怎麽說就是怎麽樣,問這些個做什麽?”

李春家的一瞧含玉,杭州地界上的姑娘就是生的水靈,能幹又瞧着軟和細膩,站在這一堆包衣的姑娘中,實在是亮眼。

她拉住了含玉的手:“好姑娘,你多大年歲了,家中可有父母兄弟?”

寶娟不大樂意,似笑非笑的道:“怎麽,難道李姐姐要為家裏的小子求娶含玉不成?”

寶娟這一波的大丫頭們也都到了放出去婚配的年歲了,偏李春家的就只拉着含玉說話,誰能高興?

廊下的丫頭都笑了起來。

含玉也淡淡一笑,尤其顯得淡定從容。

弘歷吃飽了歪在明嫣的懷裏,明嫣微微一晃,小家夥就睡了過去。

忽然間就去了一個日夜仇恨的人,福晉和明嫣似乎都有些倦怠,屋子裏又暖和,坐在一起說了兩句話,大家都安靜了下來。

聽着外頭簌簌的落雪聲,仿佛天地都安靜了下來。

大格格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跟莫洛家中已交換了庚帖過了小定,婚期定在了年後。

聽說弘晖有個小妾也懷了身孕。

景深派了人來送新打的鹿肉順便祭奠雅柔。

胤禛立刻放下書站了起來,想了想道:“明嫣你備上幾樣點心一會送到前頭書房,爺去跟景深說說話。”

他看上去十分重視景深。

連福晉也聽了家裏來人說了,這個景深在朝堂上大放異彩,雖然風評不好,可架不住皇上看重。

跟明嫣又是兄妹。

她笑向着明嫣道:“叫弘歷在我這裏歇覺,你去忙吧。”

明嫣蹲身行了退了出去。

她也好些時間沒有見到兄長了。

他在外頭的叱咤風雲大家都聽得目瞪口呆,只有她覺得他從來如此,就是這般。

她的腳步越來越輕快,面上的笑容也越來越燦爛。

路上或有下人碰見了,都規規矩矩的行禮問安。

雅側福晉一死,宋格格明格格還有年格格可都有希望成為下一個側福晉。

側福晉便是妻了,跟格格可是天差地別。

年氏哄着四格格剛剛睡下,外頭的雪下個不停,她去給雅柔潦草的上了一柱香,一路上想的都是側福晉的事情。

她雖然生的是個格格,可也不是沒有機會成為下一個側福晉。

大阿哥惹怒了王爺,她覺得宋氏也沒有什麽機會,還是明嫣這個得了太後和娘娘認可的人分量更重一些。

怎麽樣才能打敗明嫣坐上側福晉的位子?

她站在這一邊,瞧着另一側的明嫣提着食盒往前院走去。

總是淡定從容的一個人,少見的急切,聽說是娘家兄弟來了,王爺特準了去見一見。

真是好大的面子。

她緊了緊身上的大氅,漫步而行。

明嫣提着點心從側門入的書房,外頭的幾個小厮低垂着頭,隔壁耳房裏的邬思道李衛幾人驚鴻一瞥,邬思道烤着火同李衛小聲道:“你瞧上的就是這位格格的妹妹?”

李衛紅着臉點了點頭。

邬思道摸着八字胡低笑起來:“這位格格面相可是個心思堅定,貴不可言的人物,你要叫她同意,我看不易。”

李衛又白了臉:“那怎麽辦?”

邬思道忍笑道:“叫王爺幫着你,又叫那位芳菲姑娘心甘情願才是正道。”

邬思道說着話,不由得又向外瞧了一眼,見外頭站着的婢女格外眼熟,再看了幾眼,不由得大為震動,出了屋門,試探的道:“小丫?”

含玉陡然轉頭。

胤禛的書房分了內外,正廳裏用來見客,西邊做的書房,東邊也有寝室,不在後宅的時候他夜裏便安置在這裏。

屋子裏兩個半人高的熏籠,十分溫暖。

裝飾的清雅別致,處處都透着胤禛的品味。

明嫣提着食盒進去向景深見了禮。

景深上下打量,瞧她氣色不錯,微微松了一口氣,眉梢眼角見了笑意,接着向胤禛道:“皇上有意叫我尚了十五公主…..”

明嫣不由得道:“十五公主?不知道品性如何?”

她這樣克制的人到了兄長跟前莫名多了些孩子氣。

景深笑着道:“不過是皇上試探,也不算做了數,十五公主我也沒有見過。”

“嫂子定然要是個關愛兄長一心一意跟兄長過日子的人,十五公主身份高貴,咱們也不能輕易答應,總要看一看人才行。”

景深寵溺道:“行,你說了算。”

就像從前在一起的時候一樣,親昵歡快。

胤禛微沉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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