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戲弄】

兩人一路穿街越巷,花團錦簇的盛世太平,讓洛英有種誤入別國的錯覺。

花燈綿延,亮如白晝,人群宛若游龍,嬉笑觀賞。更有小商小販喧鬧不絕,沖着來人兜售自己的籃中物。一串一串的吉祥話,逗的少女掩面嬌羞,少年潇灑揮金。

洛英覺得新奇極了,這兒看看,那兒摸摸的。

每一樣都喜歡,每一件都好看。

相比洛英的激動,另一人,則淡漠的多:

“在我小的時候,天下只有汴京才有此美景。不想,不過短短七年,應天府已然成了第二個汴京。”

此時的寧墨,不像白日裏見的那般溫潤如玉。他的身子裏,好像藏着另一個人,正掙紮着破體而出。

他提起手指,腳下有些不穩:“你瞧。”

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洛英望過去,發現石橋下竟然燃氣一片火龍。走近一看,才發現是一群衣着樸素,面色悲戚的婦人們,跪在河邊,挽了衣袖,雙手捧着盈盈燭光的荷花燈,正往水中放。

洛英是頭一次看,以為是種習俗,辦個身子都快要探下去了。興奮的回頭招呼寧墨:“咱們也放盞燈吧,多好玩。”

“恐怕不行。”

寧墨揚起脖子,雙目微閉,喉嚨滾動,清潤的聲音裏帶了分苦澀:

“她們放的燈,乃是寫了親人生辰八字的往生燈。”

風乍起,夜微涼。

他的聲音,在這喧鬧集市下,顯得有些孤涼:

“她們這些人,或兄或父,或子或夫,皆喪生于戰争。這群婦人無依無靠,便自發聚集在一處,并于每月十五月圓夜,都會放一盞往生燈。是告慰親人的在天之靈,也為了給自己活下去的勇氣。”

清風拂動男人的發絲,橋下燭光搖曳,印的那張如玉面龐,昏暗不明。

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此刻的他好像徹底成為了另一個人。

突然,洛英拽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說便向橋下而去。

走近之後,她對一位面色枯黃的老婦人親切求了一盞燈。又選了個無人的位置,雙手合十,默默祈願。

而後,點燃燈芯,緩緩推入河中。

寧墨望着她的舉動,突然道:“莫非你也有親人命喪于戰場?”

話裏有些戲谑,有些不太符合他一貫風度。

不知是沒聽出來還是怎的,洛英很認真的點了點頭:

“前幾年跟北魏人那場戰争中,我爹為了參軍給的幾兩銀子能給我們糊口,就把自己賣了。然後,就再也沒回來。”

寧墨一窒,對上那雙純淨的雙眸,心裏那股邪火頓時煙消雲散。

他擡手,輕輕的在洛英頭上揉了揉,沒有言語。

兩人無言,雙雙倚着石橋,身後是人聲鼎沸,面前,是一盞盞殘缺不全的家,被河流帶着飄向遠方。

直到風灌入她的衣袖,鼻子一癢:

“阿啾!”

她揉了揉鼻子,又是一下。

肩膀一暖,洛英擡頭一看,原來是一件輕薄雅致的鬥篷批在了自己肩上。

只是,這玩意兒是從哪兒來的?她方才也沒瞧見寧墨還拿着這個啊。

難道是那個叫蘇吟的女人的?

似乎是看出她的納悶,寧墨笑着側頭,對旁邊一人道:“回去禀告大伴兒,洛英姑娘玩累了,要回宮了。”

洛英還在納悶他這是跟誰說話呢,卻見旁邊一人突然低頭稱是。

細細的嗓音,一聽就是太監獨有。

見她目瞪口呆,寧墨笑:“你該不會真以為你一個人在宮裏跑那麽久都沒人發現,然後那麽湊巧我就現身,帶你出來了吧。”

洛英呆呆的望着他:“難道不是嗎?”

寧墨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洛英不明白他笑什麽,這會兒卻也是惱了,搖着他胳膊不許他再笑。

“好了好了。”

寧墨止住笑:“倘若皇宮守衛如此松懈,只怕誰都能去裏頭游覽一番了。是大伴兒察覺你的舉動,索性來個将計就計。只是今晚我恰好在宮內,就順理成章把你帶出來了。”

“啊?”

得知真相,洛英失望極了。

原本她還未自己的身手而沾沾自喜呢,現在知道都是人家放水。一時讪笑:“呵呵呵,沒想到張大伴兒這麽頑皮。”

“你可莫要小瞧了他。”寧墨臉上笑意漸漸淡去:“能在李氏手下安然無憂的人,皆非凡品。”

洛英這會兒也不想聽什麽煩不煩的,她郁悶着呢。

原本這次的出宮之行,十分圓滿。可現在卻大打了個折扣,真真的叫人心裏不痛快。

“你也不早說。”洛英嘟囔:“早知道是事先安排的,我就不浪費時間了,直接去找弟弟。”

“找弟弟?”

“對啊。”洛英簡單的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後,沮喪的很:“我都兩三年沒瞧見他了,也不知道他現在長什麽樣兒,還記不記得我。”

寧墨沒想到她家境竟然如此苦楚,剛想出言安慰。卻突然間她眼前一亮,直沖沖往一處跑出。

“這個好。”

洛英小心翼翼的拿起一只三色紙糊的風車,興高采烈的跟寧墨介紹道:“小時候弟弟跟我下田,蚊子多。咬的他身上好多包,他就癢的哇哇哭。阿娘就用狗尾巴草編了小風車給他,他已一捏着,就不哭了。”

将手中東西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她美滋滋道:“這個這麽好看,弟弟看了,肯定喜歡。”

被她情緒感染,寧墨拽下荷包:“好,算我送的。”

“哎。幹嘛算你送的啊。”

洛英伸出胳膊一攔,另一只手從腰間摸出兩枚銅板,豪氣萬丈拍在了面前的架子上。

“弟弟的禮物,我自己來買。”

他們都不知道,這些日子在宮裏,她可藏了不少好寶貝。等出宮的時候,那些玩意兒一賣,回去買幾畝良田之外,還能供弟弟讀書呢。

看着孩子氣的舉動,寧墨忍俊不禁:“好,你買,你買。”

既然話也說開,小太監們便也不再藏匿人群。

身後跟了兩條尾巴,再逛下去也沒個意思。

“今晚真的很謝謝你。”

洛英握着小風車,擡頭望着寧墨,語氣十分真誠:“謝謝你帶我去了青樓,還陪我放了往生燈。”

寧墨的臉在聽到青樓二字時,笑意瞬間僵在了臉上。

“你,你知道那是什麽地方?”

他原本以為,從鄉下來的小村姑,會跟張白紙似的。沒想到,她居然還知道青樓。

不對啊,宮裏的男人只有皇上,滿打滿算皇上才七歲,也不該知道這種地方啊。

洛英笑的得意,用手揮了揮,示意他壓低身子,湊近些。

等湊近後,她用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解釋道:

“最近我聽了不少才子佳人的話本子,其中不少相遇的地方,都是在這花樓裏呢。”

說罷,她還沖着寧墨擠眉弄眼一下。

寧墨覺得荒唐,宮裏何時流進了這種玩意兒。看來,回家後該跟三叔提個醒,好好命人查一查藏書閣了。

既然決定回宮,兩人就此便要分手了。

臨走前,洛英突然轉身問道:“忘了問你,你上回給我畫的畫,什麽時候能好啊。”

“哦,近日恐怕是不行了。”

“怎麽了?”

“我有一位多年摯友,如今身體不适正在宮裏養傷,我這幾日都在宮內,陪他說話寬心。”

洛英也不是個難為別人的人,一聽寧墨是真的有事,立馬爽快道:

“沒事,反正我也不着急要。你在我離開宮裏之前給我就行,你畫的那麽漂亮,我還想留做紀念呢。”

寧墨一怔:“離開?”

“對啊。”

洛英大大咧咧,絲毫沒留意到他的異樣:“既然我現在已經找到弟弟了,等我們姐弟倆相認後,我就帶他回涿郡,去找我娘。我還想供他讀書,讓他考個秀才呢。這樣以後我們家就不用賦稅,日子也能越過越好的。”

“我走啦,寧墨。”

寧墨笑着目送她離去,卻在她背影越來越遠,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淡。最終,全部隐于平靜的雙眸裏,再也不見蹤跡。

只看張大伴兒對她的态度,足矣彰顯皇上對她的重視。

退一步講,即便她當真能出宮,被閹割過的人,又怎能考取功名呢。

想起那個燦爛的笑容,寧墨在心中暗暗可惜。

只怕,注定要叫她傷心一場了。

他羨慕堂妹寧妍,為了家族的榮辱,甘願舍身遠嫁北魏。

他欽佩好友延秀,自願舍棄一身榮寵,也要追寧妍回來。

如今,他竟然開始覺得,就是這個從窮山僻壤來的小村姑,都比自己活得真實,快樂。

身為寧家嫡長孫,他肩負着朝廷和家族的雙重重任,有怨不能傾訴,有痛不能發洩。戴着那張面具,行走于宮廷和宅院之間,漸漸地,他幾乎快要忘記自己本身是什麽模樣了。

也唯有颉芳閣的梨花白,從喉嚨燒到心口那一刻,他才覺得,自己似乎還是個人。

陰錯陽差的帶出了她,又鬼使神差的對她說了那些話。

寧墨覺得自己是瘋了,幸而她是個事事不懂的村姑。否則,就是給了李明華那個瘋女人最好的借口。

一個向寧家揮舞屠刀的最好理由。

望着她遠去的方向,洛英的身影早已經消失在人群中。寧墨仰起頭,深吸一口氣後,緩緩吐出。

再睜眼,那個目中含笑,溫潤如玉的貴公子,重新回到了人們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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