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終末的深淵未嘗不是另一種圓滿
艾麗希雅的意識行走在荒野裏。
天地之間空無一物,只有無窮無盡的黃沙充斥着視野，她看不清前路，也找不到來時的方向,唯有一刻不停地向前行走,去往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
艾麗希雅在心中輕輕嘆了口氣。
要怎麽說呢……短期之內經歷過好幾次相同的感受,現在的她甚至已經能淡定地分析自己又一次處在靈魂被彈離現實世界「載體」的狀态裏。
嚴格意義上來說眼下她的靈魂應該正位于世界夾縫的虛空之中,正常死亡的靈魂會在這個時候前往生命之流裏的新輪回,而屬于上界的靈魂則會回到永恒之光的懷抱。
但她并非自然死亡，軀體與靈魂之間強大的牽引力依舊存在，所以她一直漂浮在虛空中沒有歸處,在意識海中具象出來一些荒蕪廣闊、沒有目的的場景，比如之前的深海,又或者現在沒有邊際的荒野。
艾麗希雅不知道現在這個狀态會持續多久，她甚至也不确定「共鳴星」到底有沒有成功，但失去意識之前最後的記憶裏，她的确看到了賽因握住了自己向他伸出的手。
得找到他才行。
腦海中的念頭逐漸成型，取代了先前空無一物，沒有目标也沒有回路的狀态。
那孩子好不容易才有了回應她的勇氣,艾麗希雅明明已經抓住他了,要是在最後的關頭再功虧一篑，她不敢想象再一次失去一切的賽因會變成什麽模樣。
所以，一定要找到他才行。
視線裏無窮無盡的黃沙似乎淡了許多，艾麗希雅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并非深淵魔王那無比高大的身軀，也不是記憶中小小的亞種惡魔，那更像是平安長大成青年模樣的賽因，身姿修長挺拔,森白的尾刺從脊椎的位置向下延伸，在垂向地面之前彎成了一個放松的弧度。
艾麗希雅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加快速度三步并作兩步向着那個背影跑去。
“賽因——！”
……
…
艾麗希雅睜開了眼睛，意識與靈魂瞬間歸位的感覺讓她産生了一陣短暫的眩暈，随後模糊的視線變得清晰起來，她看到了木制的天花板與帶有照明效果的煉金道具，中央還懸挂着小小的風鈴，從樣式上來看應該是大陸南岸的風格。
這裏分明還是艾恩卡特大陸之上的某一處，她沒有回到上界，而是留在了靈魂誕生的這個世界之中。
艾麗希雅嘗試着擡了擡手，她的身體比想象中的更輕快，沒有任何饑餓疲憊的感覺，魔力循環運轉正常，依舊是被光元素祝福的體質，沒有感覺到女神之翼的存在，與使用「共鳴星」之前的狀态一模一樣。
所有情況都符合預想中最完美的狀态，這是否也說明……她的計劃已經成功了？
想到這裏，艾麗希雅驀地坐起了身，掀開被子下了床。
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響，艾麗希雅循聲望去，看到了灑了一地的水與摔地上的木盆，還有手足無措雙目氤氲的賽因。
她的賽因是在夢境中見過的長大之後的模樣，身形失去了魔物的輪廓，變成了勁瘦挺拔的青年人，眼睛變回了左眼金黃右眼猩紅的異色，犄角比之前醒目了許多，森白的尾刺低低地向下垂着，尾巴尖因為過度的驚喜與不敢置信小幅度地搖晃着。
“賽因。”
艾麗希雅像夢境之中一樣忍不住微笑起來，快步走向已經長成了青年人的亞種惡魔，用力抱緊了他。
再也不用擔心他身上的毒素與尖刺會傷害自己，艾麗希雅終于可以随心所欲地觸碰與擁抱自己喜歡的人了。
青年模樣的賽因比她高出大半個頭，艾麗希雅的身高一仰頭就可以親到他的臉頰，是最适合擁抱的身高差。
艾麗希雅把臉貼在了對方的胸膛位置，賽因的心跳在她的耳畔回響，速度越來越快，咚咚咚像是快要跳出胸腔。她伸手環住賽因的腰，感慨了一會兒那裏良好的手感，順便還摸了摸尾椎後面的颀長有力的尾刺。
看來長身體的那四年裏她把賽因養得不錯啊……看這腰細腿長盤靓條順的小模樣，根本讓人把持不住。
與艾麗希雅自然而然的親密動作相比，賽因的緊張肉眼可見，他的尾巴尖繃直又放松，好一會兒才試探性小心翼翼地環過來，卷住了艾麗希雅的腳踝。
與尾巴同步行動的還有陌生的雙手，在成為深淵魔王之後漫長的時間裏，賽因的雙臂都是漆黑的利爪，他無法觸碰任何東西，無論他是否願意，這雙利爪都會撕碎接觸到的所有事物。
即便是在重逢之後，他也不敢靠近艾麗希雅大人，更不敢用這雙手去擁抱她，唯一一次情難自禁的回應，也只是發生在「心源夢境」的幻影裏。
但眼下他的雙手是正常的屬于人類的模樣，即使手腕與指關節上依然生長着鱗片，但這些異于常人的體征不會傷害靠近他的人。
他再一次有了擁抱艾麗希雅大人的資格。
賽因用力回抱住了懷中深愛的人，聲音幾近嘆息。
“艾麗希雅大人……”
聞言艾麗希雅不由得挑了挑眉，擡頭看向了羞澀又緊張的亞種惡魔，“現在這個場景還要用尊稱嗎？之前明明都那麽坦率地說愛我了。”
在那雙海藍色眼睛的注視之下，賽因的臉驀地漲紅了，豔麗的紅潮甚至一路蔓延到了其他地方，讓亞種惡魔那雙尖尖的耳朵也變得通紅滾燙，讓艾麗希雅很想上手摸摸。
他卷住主人腳踝的尾刺默默纏繞了好幾圈，最終才用輕細到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小小地喚了一聲。
“艾麗希雅……”
“嗯。”金發的少女笑着回應，覺得努力克服羞澀表達自己的賽因可愛的要命，到底還是把持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熱燙發紅的耳朵尖。
兩人正膩歪着，房間門外突然又傳來了另外的腳步聲，艾麗希雅擡起頭向外看去，不期然看到了栗發青年的身影彎下腰，将賽因原本要端進房間，卻因自己醒來而意外摔落的木盆撿了起來。
前任勇者将木盆放到了房間門口的櫃子上，低低咳了一聲，“雖然我能理解你們死裏逃生久別重逢的心情吧……但剛醒來就這麽黏糊好歹考慮一下同行之人會不會尴尬啊，艾麗希雅？”
艾麗希雅絲毫沒有要松開賽因的意思，挑了挑眉給了弗拉奧一個「你怎麽在這裏？」的眼神。
被她用那樣的眼神一看，弗拉奧頓覺之前的擔憂都喂了狗，無奈地搖了搖頭，“……對救命恩人這個态度可是會讓人心寒的哦？你以為是誰花了足足一年的時間滿世界尋找，才把你們不知道漂流到哪裏靈魂找回來放在一起的？”
他剛剛說完，房間裏的動靜又吸引了另一位同行之人過來，挂在法杖上優哉游哉飄進來的幻夢魔法師揉了揉眼睛，看到正在說話的三人，頓時來了興致，“嗯嗯？艾麗希雅已經醒過來了嗎？”
……
…
格林的加入讓房間顯得有些狹窄起來，最初一陣自說自話的混亂過去之後，四人終于得空重新坐下來好好談談。
距離勇者與魔王的最終戰役已經過去了一年多的時間，到目前為止艾麗希雅的計劃都算得上是大獲成功，光明之力與深淵之力在最後的大戰中達成了相互壓制、相互封印的平衡，據弗拉奧描述，兩種力量在碰撞中形成了一種全新的，完全靜默的物質現象，遠遠看去就像灰霧遮蔽了深淵與現世臨界的夜幕。
弗拉奧沒有在戰鬥的現場找到女神或是魔王的遺骸，随着作為「載體」的靈魂被成功牽引抽離，原本作為純粹魔力凝聚的遺骸也就在新的平衡中變成了灰霧的形态。
完全靜默的灰霧不再具有尋找「載體」的本能，現在艾麗希雅與賽因的狀态就是最好的證明。
艾麗希雅這個異想天開的計劃，最終居然也在各方巧合之下奇跡般地達成了。
或許正如阿托莫斯所言，這是名為「愛」所創造的奇跡。
“只要那片灰霧的性質尚且穩定，上界與深淵都無法察覺到發生在艾恩卡特大陸之上的變化，不會再有新的光明女神與勇者誕生，也不會再有新的深淵魔王。”
弗拉奧繼續說道，“我在費雷斯托地下城的廢墟裏留下了觀測裝置，就目前為止的結論而言，起碼在以千年計數的時間段裏，那片灰霧都很難被外界因素撼動。”
“至于之後是上界與深淵先一步發現端倪，還是內部的崩壞先行發生……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栗發的青年聳了聳肩沒有再深入說明，艾麗希雅卻聽懂了他話外的意思。
「魔王」已經被封印，「深淵」再次進入了沉睡，屬于「勇者」的使命已經全部完成，那麽由「勇者」帶來的加護效果也會逐漸消失不見。
在此之後弗拉奧的體質會愈發傾向普通人類，或許會比同齡人衰老得更慢一點，但不會再像勇者加護時期那樣保持青年的模樣上百年沒有變化。
數千年之後他早已進入生命之流的輪回不知道多少次，彼時穩固世界的封印會變成什麽樣，弗拉奧也無能為力。
同樣的情況也适用于艾麗希雅與賽因，脫離了女神之力與魔王的遺骸，兩人也會逐漸偏向普通人類與亞種惡魔的體質。
但這并沒有什麽不好，生命正是因為有限而可貴，能夠自由地過完這一生，與深愛的人在一起去體驗每個人都會經歷的生老病死，未嘗不是另一種圓滿。
她并不需要無盡的空虛的漫長壽命，想來弗拉奧也是一樣，因此魔王拉米奧斯才會千方百計地脫離深淵，轉生成為普通人類。
“說起來……你們是在哪裏發現我跟賽因的？”艾麗希雅好奇地問道。
“你在沉睡森林與圖斯城交界的邊緣，賽因則是在「魔王行宮」外圍發現的。”說起這個弗拉奧就很辛苦地搖了搖頭，“多虧有格林的夢境印記存在，否則真要滿世界的大海撈針，就算再過十年也不一定能遇到。”
聞言賽因的尾刺從下方環過來，悄悄地卷住了主人的手腕，艾麗希雅忍不住笑了笑，她知道這是賽因想要告訴自己，就算沒有印記，無論花費多少時間，他也一定會找到艾麗希雅。
“不過「魔王的行宮」現在已經改名叫做阿卡特城了，深淵再次陷入沉睡，但是深淵氣息的污染可不會在一息之間消失，已經誕生的污染魔物依舊存在，深淵惡魔與亞種惡魔也是。”
弗拉奧摸了摸下巴，繼續說道，“那些生活在阿卡特城的亞種惡魔們并不想回到備受歧視的故鄉去，在惡魔大公瓦裏斯消失之後組建了自治會，現在已經基本穩定下來了，想必之後也會吸引更多的亞種惡魔去往那裏吧。”
“說得也是啊……即使深淵沉睡，已經誕生的污染魔物也不會立刻消失，再加上那些已經降臨的深淵惡魔，未來人類的國度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依然面臨污染魔物的威脅。”
艾麗希雅不知想到了什麽，沉吟着思考道，“光明教會那邊呢？就結果而言勇者弗拉奧的确順利打敗了深淵的魔王，他們沒有将你寫進聖典之中嗎？”
“我在二十多年前已經被驅逐出來了。”弗拉奧無所謂地聳了聳肩，“當年那幫見證我被驅逐的老家夥大主教還沒有全部死絕呢，為了維護光明教會的威信，當然不可能再把我叫回去當做聖徒巴巴供起來。”
艾麗希雅失笑，作為史上最辛苦的一屆勇者，忙活了半天卻沒獲得一星半點的聲譽，弗拉奧的遭遇也算是慘絕人寰了，不過好在他本人似乎完全不介意這些。
“你們今後有什麽打算，艾麗希雅？”弗拉奧看了看金發的少女與眼裏只有她的亞種惡魔，“別告訴我準備退隐山林去過兩人世界啊，那樣的生活過上幾十年會無聊死的！”
“醒來的時候的确是有想過……”艾麗希雅看向了身邊的賽因，亞種惡魔的尾刺纏綿地卷着她的手腕，用行動告訴她不管艾麗希雅想做什麽，他都會一直陪伴在她身邊。
“不過剛才我改變主意了，好不容易能自由地做些什麽，就這樣退隐山林的确會很無聊。”艾麗希雅笑了笑，一點點盤算道，“之後我跟賽因還是會作為冒險者四處旅行吧，重點放在幫忙清剿那些殘存的污染魔物與深淵惡魔上，畢竟沒有人比我們更了解該如何與深淵魔物戰鬥了。”
聞言賽因也默默點了點頭，異色的雙瞳中流露出些許柔和的情緒。
煉金術師與亞種惡魔作為冒險者四處旅行的那四年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回憶，如果能重現并延續這份回憶，對賽因而言就是最幸福的事之一了。
“那不正好跟我們的打算一樣嗎？”弗拉奧哈哈笑道，向艾麗希雅伸出了手，“怎麽樣，要不要考慮一起組建冒險者小隊？旅途之中多點人也更加有趣嘛。”
“……你好像搞錯了一件事，弗拉奧。”飄在旁邊的格林駕駛着法杖的一角戳了戳友人，“我從一開始就打算跟艾麗希雅他們一起走，如果她拒絕了你的提議，那你就只能一個人踏上旅途了哦？”
幻夢的魔法師露出了得意的微笑，“畢竟跟他們在一起阿托莫斯就不會餓肚子了，作為靈魂的一部分，我可沒辦法單憑意志阻止這種程度的渴望。”
“啊？”
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可能成為真正孤家寡人的弗拉奧成功愣在了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