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打大相國寺回來後,晏府中一切如常。
衆人都很有眼色, 知道主子們不喜, 便都不敢再随意提起晏明璐的名字,及與她有關的一切, 随着日子一天天過去, 此事的風波也算徹底結束了。
天已經足夠冷, 主子們身驕肉貴,才入十月,房中便早早的燃起了炭籠。
拂清房中沒有那麽些規矩,小翠不知打哪兒尋來了一籃薯蓣,洗幹淨後放在了炭籠上, 坐在一旁一邊取暖, 一邊翻烤, 又随口同她禀報道,“對了姑娘,這陣子咱們府裏又出了新鮮事, 您可知道?”
拂清正打坐, 聞言睜開了眼, 笑道, “我整天足不出戶, 你不告訴我, 我又從哪兒知道?說罷, 是什麽新鮮事?”
小翠正等着姑娘問呢, 聞言便立刻湊到了跟前, 道,“是關于公子的。前些日子聽說宮裏要為幾位年紀小的皇子選伴讀,明澤公子年紀正合适,知道消息後很是高興了一陣,畢竟有相爺的地位撐着,公子讀書又好,很有可能會入選的,誰料今早相爺從宮裏回來,卻帶回來消息說公子落選了。”
“嗯?”
拂清不由得有些意外,問道,“為何落選?”
小翠道,“聽說本來明澤公子已經入選了的,陛下也原要将他指給六皇子做伴讀,哪知那位六皇子的母妃知道後立時就不幹了,說咱們公子是庶出,不夠資格,硬是鬧着陛下給改了。”
“庶出?”
拂清嗤笑了一下,“就因為這個?”
小翠點了點頭,“聽說是因為這個,要不然明澤公子要模樣有模樣,要學問有學問的,怎麽就不夠格了呢?說來說去,跟別家公子相比,他就是獨缺了出身這一項。”
拂清便明白了。
說來也是,越是大戶人家越是在意這個,皇宮就自然更不例外了。
雖然這位鬧事的娘娘很令人匪夷所思,但說實話,出身确實是晏明澤這位相府公子的短處。
拂清雖然有仇必報,但也一向秉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道理,念在自重回晏家之後,晏明澤還未對她表現出什麽敵意,甚至還挺友好,是以此時也不由得替那小少年嘆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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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聽小翠道,“聽說公子自打得知這個消息,心情立刻就不好了,今早就把自己關進了房中,一直沒出來,方才我去膳房拿薯蓣,聽廚子們說,他連午飯都沒吃,老太太知道了很是擔心,叫膳房趕緊做些可口的送過去呢。”
拂清點了點頭,并不意外。
誰家的老太太都重視男丁,晏老太太也不例外,畢竟晏明澤可是晏家而今的獨苗。
不過她也未再多說什麽,閉上眼睛,在暖烘烘的床榻上繼續打起坐來。
沒過多久,薯蓣烤好了,聽見小翠高興地來喚她,“姑娘,才烤出來的薯蓣最好吃了,您趁熱嘗嘗吧。”
她卻依然閉着眼睛,只搖了搖頭道,“不了,我從前吃多了這個,膩了,你同小霜她們吃吧。”
小翠哦了一聲,把薯蓣放到盤子裏,端出去找小霜了。
~~
因着事不關己,拂清便也将此事抛在了腦後,直到幾日之後又碰見晏明澤,才将這事兒又想了起來。
這日,宮裏的陛下嘗到鹿肉味美,立刻大發聖心,要分與大臣們嘗鮮,其中自然有晏相爺。
于是一早起來,晏府就收到了京郊鹿苑送來的新鮮鹿肉。
因是禦賜之物,本也不多,晏相爺孝順,便全部敬獻給了老母,而晏老太太年紀大了,也吃不了如此大補的鹿肉,便索性叫廚房做成了鍋子,把孫兒們叫在了一塊,一同享用。
今次拂清很“有幸”的得到了老太太的垂青,居然能同晏明雲與晏明澤一同得到邀請。
不過她出身道門,而鹿乃道家瑞獸,是吃不得的,所以去了老太太跟前後,借口自己體虛,給推脫了。
晏明雲也沒什麽心情,更不願看見她,吃了幾口便告退回了房,而晏明澤也顯然還沒從失落中走出來,席間不茍言笑,很是郁郁寡歡的樣子。
拂清看在眼中,待從老太太房中出來後同他道,“就這一點小事,你竟然還沒過來?”
晏明澤一愣,擡眼看了看她,辯解道,“我沒事啊,明珠姐姐從哪裏聽來的閑話?”
嘴上雖這樣說,但耷拉着的嘴角已經很明顯的彰示出了小少年的口是心非,拂清搖了搖頭 ,又問道,“你讀書是為了什麽?是高官厚祿還是學問?”
晏明澤想都沒想,立刻仰起脖子來道,“自然是為了學問,讀書不為稻梁謀,這是開蒙時師父就教過的。”
那尚且清澈的眼眸中藏着一股倔強,拂清看在眼中,心間暗嘆,這小少年倒還有些救。
遂又發話道,“我雖未上過書坊,但也知道,這天底下不一定只有皇宮裏才有好師父,民間卧虎藏龍,有真學問的多得是!就拿你現在所在白鹿書院來說,聽說那位洪山長就很厲害,幾十年來 ,培育出了不少優良人才,跟着他學,不一定會比進宮當伴讀差啊!”
“更何況,伴讀伴讀,一聽就知道,陪伴皇子為主,讀書為輔,這樣的差事,會比你在家當公子自由嗎?”
晏明澤一愣,想了想,點頭道,“我們書院的洪林山長的确很厲害,不過……”
說着一臉奇怪的瞧着她,問道,“明珠姐姐怎麽會知道這些?你不是才到京城沒多久嗎?”
拂清面色如常道,“聽人說的,這些又不是什麽秘密,我知道也不奇怪啊。”
晏明澤哦了一聲,并未再表示懷疑,只是又低下頭來,嘆道,“這些道理我都懂,其實我也并非因為這個……”
說話間,他的苦惱已經輕易染在了眉間,再不嘴硬了。
拂清本不是個愛多管閑事的人,方才也只不過随口一說,可此時,眼見晏明澤終于卸下防備,便免不得又想多說幾句。
她道,“衆生平等,本無貴賤之分,所以你大可無須妄自菲薄,但須知一點,若想要別人看得起,自己先得努力,有叫別人看得起的底氣才成。”
這話從她口中說出,雖依然令人有些意外,但此時的晏明澤卻顧不得理會,而是搖頭道,“話雖如此,可有些東西就是天生的,自打你出生起便已經注定,根本改變不了。譬如這嫡庶之分,首先就是壓死人的大山,我不是夫人所生,處處都差了一截。”
或許到底是因晏明澤還不大,又或者他是真的對拂清沒有一點戒備,總之,就這麽把心裏話給直接說了出來,着實叫拂清有些意外。
眼見她一時沒有接話,晏明澤稍稍猶豫了一下,又道,“明珠姐姐,我前些天聽到府裏一些閑話,關于你的身世……你能理解我的感受嗎,就是,我不管如何努力,卻永遠離最好差一步,這種東西,改變不了的……”
耳聽到此,拂清終于有些明白了。
怪道晏明澤對她與旁人不太一樣,敢情是有同病相憐的意味在裏頭?
她笑了笑,搖頭道,“不,我們并不一樣。你雖是妾室可生,但晏家就你一位公子,将來免不了還是要認到夫人名下的,等到那時,便沒人再會談論嫡庶的問題。所以,你現在根本不必為了此事發愁。”
哪知晏明澤卻皺起了眉,道,“所以這便是我的命嗎?就為了自己的前途,為了叫別人高看,就只能舍棄自己的生母?那我娘辛辛苦苦生我,到頭來我卻連一句娘都不能再叫,還算人嗎?”
衆所周知,晏明澤是晏楚的妾室楊氏所生,但楊氏命薄,生下兒子沒幾年就撒手人寰,而今早不在人世了。
當年阿娘帶着拂清離開晏家的時候,楊氏還未進門,所以拂清并不是很清楚這些,還都是早先才進晏家的時候,小翠告訴她的。
只是耳聽晏明澤此言,她不禁有些微訝,挑了挑眉道,“沒想到你小小年紀,竟然這般有骨氣。”
晏明澤哼了一聲,挺直腰板,揚着下巴道,“男子漢大丈夫,焉得登枝而損其本?我娘當初為了生我,費勁了力氣,還落下一身病症,才會早早而亡,我便是她付出生命的代價。子欲養而親不待,本就已是人生憾事,我不能再抛棄她。”
到底是骨肉至親,提及生母,小少年忍不住眼眶翻紅。
而拂清看在眼中,竟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小時候。
那時阿娘已經離世,年幼的她跟随師父習武,習武之路沒有捷徑可走,唯有吃盡苦頭,才能換來成效,那時尚且年幼的她,便是憑着對阿娘的思念一天天堅持了下來,直至今日。
實話說來,眼前的小少年或許正因為不是陸氏所生,才難能可貴的保留了一片赤子之心吧。
她斂起心思,看着晏明澤,扯了扯唇角,道,“你既想得通這個道理,還愁苦什麽呢?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你托生在富貴人家,不缺衣少食已經很走運了,只管好好讀書努力便是。”
“再說,事在人為,現在這種局面,也并非一成不變啊。”
晏明澤正點着頭,耳聽她最後一句,忽然有些不明所以,問道,“明珠姐姐這話是什麽意思?”
現在的這種局面,還會如何再改變?
卻見拂清并不再多說什麽,只笑了笑,跟他道了聲別,回到自己院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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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的時候,冷清壓抑了許久的晏府,忽然收到了一張請柬。
該請柬來自長公主府。
晏相爺與長公主及驸馬向來沒什麽交情,不必說,這帖子自然是給陸氏的,是以管家收到以後,直接就送去了蘭亭居。
而等陸氏将請帖拿在了手裏,頃刻就興奮了起來。
不錯,這正是她心心念念已久的,長公主蕭怡容壽宴的帖子。
這是她跟晏明雲所剩不多的機會之一,自然要好好抓住,是以緊接着便準備了起來。
母女倆裁新衣,添首飾,備賀禮,忙的不亦樂乎。
眼看日期一天天臨近,各事項也都準備的差不多了,晏明雲卻仍有些擔心,悄悄問陸氏,“母親,今次我們要不要帶那個丫頭去?”
長公主壽宴,邀請的只是女眷,晏相爺與晏明澤爺倆自然就不必考慮了,而晏老太太年事已高,除過近親,已經極少再出府去湊這種熱鬧,所以也不會去,如此一來,除過她們母女,府裏就只剩下望月居的拂清了。
這話一出口,陸氏頓時就變了臉色,冷聲怒道,“叫她做什麽?還嫌事兒不夠多嗎?如今別叫我再看見那個丫頭,否則我定要撕了她的嘴!”
這恨意實在太深,眼看連自己都要挨罵了,晏明雲只好解釋說,“我只是擔心,如若不叫她,父親會不會又要說些什麽?”
晏楚總是護着那丫頭,而不與她們母女站在一起,現在家裏的陣營已經很是明顯了。
晏明雲雖然也對晏楚心生埋怨,但那畢竟是親爹,從本意上來說,她還是希望父母之間能少些矛盾,早日和解,因此,實在不願再在此事上生出些什麽是非。
陸氏卻哼道,“他要說什麽便說去,反正今次受邀的是我,我要帶誰不帶誰,若是這點主都做不了,這輩子也就白活了。”
主意已定,很是堅決。
語罷又看了看她,嘆道,“如今家裏就是這個樣子了,旁的事情你都不用管,好好做自己的準備就是了,為娘後半輩子也就指望你了。”
晏明雲只好點了點頭,不再說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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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來,陸氏對今次的事情很是重視,臨行前一日,就已經準備好了馬車,丫鬟仆從,以及為蕭怡容賀壽的壽禮。
小翠去了趟膳房,一回望月居,便跟拂清咂嘴道,“奴婢剛才在院子裏瞧見張嬷兒清點人手呢,好家夥,不過去趟公主府而已,居然要帶好幾十人,這陣仗會不會有點兒太大了。”
拂清聽了卻淡聲道,“那個長公主自己都那麽注重排場,去她的府上做客,自然不能太寒酸了,否則叫別人瞧不起,她們還去個什麽勁兒呢?”
這說得倒也是,看那日蕭怡容的行事,就知是個極重面子的人,如若這陸氏母女倆明日的陣仗不夠大,恐怕會遭到別人輕視。
小翠點了點頭,卻又忍不住道,“可是夫人今次理都沒理您,厚此薄彼未免太明顯了,虧她上回還當着那些親戚的面說,對您跟其他兩位姑娘一樣呢!這是索性與相爺撕破了臉面,什麽也不顧了呗。”
拂清不由得笑了笑,道,“這樣不是更好?省得彼此間惺惺作态,心累。”
說着不想再談關于那母女倆的事兒了,轉而道,“她們明日大約要去一天,正好,我也出去一趟,你同小霜幫我看好門,若是有人來,就說我不舒服,要休息。”
小翠自然趕緊應下,卻又免不得有些擔心,同她囑咐道,“姑娘,您今次可一定得小心啊,上回招了寧王來,險些瞞不住,今次可別再招什麽大人物了。”
卻見拂清無奈的瞥她一眼,心道哪裏是險些瞞不住?蕭鈞早已經對她了若指掌了。
只盼明天能順利些,別再碰見他就好。
她默嘆了口氣,又對小丫頭說,“放心吧,我有數了,今日不會魯莽的。對了,你幫我拿一套你的衣裳來,我有用。”
她的衣裳?
小翠有些意外,但見她臉色嚴肅,又不敢多問,只好點了點頭,出去給她找衣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