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

而是我還有口氣,你卻當我是屍體。

逆海崇帆是個前衛的組織。

從最初的黃龍村結義,三人成行,到後來招徕信衆,吸納四印,鴻圖大展之中,既可聽聞夢骸生意态纏綿的情話,又能看見暴雨心奴窮追不舍的身影。

可謂走在時代前沿。

而杜舞雩貴為創教元老,對逆海崇帆的觀念,卻并非全然認同。先是因過分殺戮感到厭倦,再是理想崩塌之下,心念俱灰,遂将之封印。他與自己一手創立的組織格格不入,而就在一個時辰之前,他還以為這格格不入的只是理念。

現在的杜舞雩仍不聲不吭地倒卧在風中,臉和嘴唇慘白,整個身軀動彈不得,把“屍體”的特色扮演到極致。

連思考的能力,都如同沒有。若要形容,這感覺便如之前慘遭古陵逝煙設計,被冰樓神弩一箭穿膛,所經之處血脈紛紛凍實斷裂,腦中思緒也若凝結,然後被輕輕一觸,碎成滿地的冰碴子,又冷又麻。

他繼續頭腦空白地躺了半個時辰,弁襲君的話語卻似還在旁邊嗡嗡作響。初入耳中,每一個字都能聽得清晰,串聯在一起卻成了他不能理解的話,仿佛誤入一個奇詭的世界,聽見另一個深情款款的弁襲君在對他剖白,雙耳不顧主人強烈的心神震蕩,盡職盡責地把這些言語傳遞入心,連自我欺騙的可能都沒留下。

受重創的身體不能做出大幅動作,杜舞雩的臉卻還是略略抽搐着。他的眼睫在顫抖,額角在冒青筋,嘴唇不住翕動,手臂上似乎還有一些雞皮疙瘩,也不知是因為環境太冷,還是心情過于複雜。而不管是他的眼睛,額頭,嘴唇或是手臂,都被方才眷眷不舍離去的弁襲君撫觸許久,能夠克制自己不作任何反應,連睫毛都不抖一下,對杜舞雩而言實在堪稱神跡。

杜舞雩對神明,一直保持着很複雜的情緒,因為他确實有過信仰,只是這信仰最後成了難贖的罪惡。不過此時,他卻很想如同逆海崇帆的信徒一般拜倒在神明的足下,向神禱告,向神詢問,向神祈求開解——

自己剛才,究竟是經歷了怎樣的事情啊。

杜舞雩這一番心神激蕩,弁襲君并未察覺絲毫,此時的聖裁者正在臺面上積極奔波,意圖将杜舞雩複活。諸事紛至沓來,即便從容有度的弁襲君也不由焦頭爛額,而讓他頗受打擊的,則是天谕被擒一事。

翼天大魔話語輕蔑,字字紮耳,弁襲君心生不豫,顧忌眼前合作,還是忍住了。自從開啓森獄,逆海崇帆便開始淡出臺面,曾經不可一世的組織也難免日薄西山。三位創教者一個逝去,一個被擒,只留下一個還站在崇輝聖岸的弁襲君,在聽聞噩耗之時怒不可遏。三十萬赦生祭之後,仍存活的教衆便屈指可數,便似一捧流沙自指尖瀉下,情勢已是不能遏制,而弁襲君卻總是要做這樣徒勞無用的事情。

心思周折幾番,踏出神殿的弁襲君步履沉沉,卻是前往馭風島。失了主人的島嶼空空蕩蕩,弁襲君踏上山頂涼亭,沒了草木遮蔽,風細細吹在臉頰,沁涼的觸感也讓頭腦稍微清醒。

離開逆海崇帆之後,杜舞雩就一直居住在這裏。從山上能望見翻湧的雲濤,此時正日夕,霞光萬道,視線所及十分瑰麗。林海起伏,風聲簌簌,暢目快心之際,弁襲君也覺胸中重壓輕了三分,他吐出一口氣,伸手拂了拂欄杆,掌心在那冰涼木料上磨蹭着,似乎在感覺曾留在上面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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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杜舞雩立于此處的時候,是在想些什麽。

遠離塵世的死印,想必過得很自由,也不用考慮冗雜的事務。但此時壓在弁襲君心上的事卻很多,杜舞雩,森獄,古陵逝煙,聖航者,單止一件,便已經讓人很頭痛。弁襲君按了按額頭,微微閉上眼,四周的風慢而輕柔,如絮絮的低語,在勸慰人休憩,縱容行客放緩腳步,短暫休整,不必憂慮前路浩浩。

宛若只思慮一個人,一件事,就已然很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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