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董家村沒搞什麽大排場,只有村長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門口候着,前兩日剛下的雪還未化,一堆一堆的掃在路邊,掃不去的那些被來往的人踩個結實,土地硬梆梆的,上面附着薄薄的霜。
村長看着我們,搓了搓手,讪讪地笑了:“今兒天太冷了,村裏的都是些老弱病殘,所以我也沒敢把他們叫出來……禮數不周,請多多海涵了。”
怕是不敢邀請是假,邀請不動是真。
看來我們的到來很不受歡迎啊。我心裏有了數,不過也無意為難這個小村長,畢竟夾在政府和村民之間他也不好受,點個頭也算是不再深究了。
他像是松了口氣,殷勤地把我們領進去。
鄉村還是和多年前一樣,冬天泛着冷,即使是穿着厚實的羽絨服,那股冷勁兒還是冒着尖往裏面鑽。
四處都是白茫茫的,偶爾能顯出些泥土色的地,被收割後的玉米稈遺棄在這蒼茫的天地間,在進行它們最後一次的堅守。
我們走過了一戶人家,裏面聚集着幾個老頭老太太,坐在炕上熱火朝天地打撲克,身旁偶有一二人指手畫腳,恨不得以身代之。
我環顧這個闊別多年的村莊。
真好,當電子科技浸入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時,這裏淳樸的風俗沒有改變。
可惜……
我一直對自己的決策有着一往無前的信心,可此刻我确确實實地猶豫了,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揣在口袋的手機震了一震,讓這些感情消弭了些。
我打開,界面是一條短信,沈修臣用小號發來的:“會開完了。”
我簡潔地回他“在董家村。”
沈修臣聞弦歌而知雅意,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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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以為他不會再回的時候,手機又震了下:“我相信你的選擇,不用擔心,也不必擔心。”
我看着這短短兩行的話,似乎都能想到沈修臣在那邊寫了又删,删了又寫的糾結神态。
不可否認,我被取悅到了,連帶着剛剛郁郁寡歡的心情也變得輕松起來。
我收了手機,把村長叫住了:“關于動遷……大家都是什麽反應?”
村長站在那裏,怕得罪我不想說但又礙于我的職位不得不說,頗有進退兩難的架勢。
我直視着他:“有什麽就說什麽。”
村長斟酌着詞句,小心翼翼地道:“有些人不太理解……”
“嗯,那為什麽會答應?”我轉頭問吳程勇“不同意的村戶只有一家還是兩家來着?”
吳程勇連忙答道:“一家。”
村長顯得十分為難,最後牙一咬,道:“市長,實話跟您說吧,要不是安定回來幫我和大家做工作,恐怕半數以上的人是不會支持的。”
“安定?”
“就是村裏一寡婦的兒子,十幾年前死了,安定就被接走了。不過他經常回來看看,收拾收拾他媽的屋子。再加上他是這村子裏出的唯一的大學生,大家都聽他的。”村長說着說着,突然就站定了,指着前面一個平房道:“就是這家。”
我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木栅欄圍成的院子、水泥砌的屋子,光禿禿的,但也是直白的、沒有絲毫矯揉造作的,腦子轟的一聲變得空白。
我記得這個地方。
很多次當我覺得自己肩上的壓力快把我壓垮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它,想起在這裏度過的時光。
現在,我回來了。
我摸了摸口袋,沒煙。于是我低聲問吳程勇:“有煙嗎?”
吳程勇誠惶誠恐地給我遞了過來,我打開煙盒,抽了一根,叼在嘴裏,用打火機點燃。直到熟悉的氣味再次湧入肺部,小指才不再顫動了。
我擡頭看了看天,冬天的天空總是沒什麽差別,不是日麗風清,就是遙遠的灰白色。
今天便是這種了無生機的顏色。
我深吸了一口氣,冷靜了下來:“安……安定一般什麽時候來。”
村長似乎沒想到我會對安定這麽感興趣,但還是老實地答道:“往年一般三個月回來一次,今年頻繁了些,不過日子不固定,有的時候是上旬,有的時候是中旬,有的時候是下旬。似乎是什麽時候有時間什麽時候來看看。”
今年頻繁了?是因為他還記得我,想暗中幫助我?亦或是……他今年才調了回來?
這個想法讓我的心砰砰砰跳了起來。
如果是這種,一切都可以解釋得通了,包括沈修臣莫名其妙的深情,以及今天這條短信。
我回到家裏,從一個上鎖的抽屜裏拿出一個本子,在本子的首頁夾了張紙條。
紙是過年貼對聯時剩下的,有些掉色,但是還是能看出那股喜氣洋洋的氛圍來。
在紙條的中央,豎着寫了幾個大得有些發醜的字:
安定,容川哥哥。中間畫了一顆一半的心。
小孩兒當年不會寫“容”和“定”,這兩個字都是我手把手教他的。我還記得他當時信誓旦旦地要寫“安定喜歡容川哥哥”,但是由于“喜”的筆畫太多,所以就把喜歡省略了,改成了一半的歪歪扭扭的心形。
然後小孩兒拿着紙纏着我給他寫了一份,他又在中間畫了另一半的心。
最後把兩張紙歡天喜地拼在一起,他獻寶似的給我看:“容川哥哥,你拿這張,我拿這張,我在別人家的電視上看的,等我們相見,兩張紙一拼,你就能認出我啦。”
我捏了捏他胖乎乎的小臉:“為什麽會是我認不出來你?萬一你認不出我呢?”
“不會的!”他斬釘截鐵“我永遠永遠永遠都不會忘記容川哥哥的。”
小孩兒說這話時,眼睛瞪得圓溜溜的,又明亮又可愛,嘴巴還因為我對他的質疑而鼓起來,像只被誤抓上河岸的河豚。
這些事情、他的那些表情還歷歷在目。
我閉上了眼睛。
小安定,我快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