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沈府東院,元策扛着肩上的“蠶蛹”跨進院門,一路往裏走去,所過之處,青松呼哧帶喘地奔在前頭清場,嘴裏碎碎念着非禮勿視非禮勿視,将院裏值夜的下人通通趕回了後罩房。

姜稚衣趴在元策肩上硌得直想吐,踢是再踢不動了,就他這身板,她覺着她的腳更痛,便只剩一張嘴還在氣喘籲籲頑強抵抗:“……我姜稚衣的夫、夫婿,豈能是三心二意浪蕩風流之徒……那等姐姐長妹妹短的日子,我絕忍受不了!此生若不能一生一世一雙人,寧肯一生一世一個人……”

說到這裏,似又覺一生一世一個人未免太凄涼了些,蒙在披氅下的腦袋搖上一搖,改口:“我又不是非你不可,沒了你便要孤獨終老嗎……全長安多少兒郎心悅于我,家中富可敵國的、長相貌比潘安的、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精通的,我挑哪個不能……”

那麽厚的披氅也蓋不住這聒噪的叨叨。

元策騰出的那只手揉了揉快起繭子的耳根,腳下步履生風地穿過廊子,一把推開廂房門走進去,将肩上的蠶蛹放下,摘掉了外邊的蠶繭。

眼前驟然恢複光明,姜稚衣暈頭轉向地就近一抓,抓着床柱堪堪站穩,緩過一陣眼花,剛對着元策一張嘴——

腦袋忽然被他一掰,掰轉向裏去。

床榻上面白如紙、印堂青黑,死屍一般的中年男子倏地映入眼簾。

姜稚衣一低頭吓得魂飛魄散,飛快松開床柱,跳去了元策身後。

元策回過頭,看向手撫心口驚魂未定的人:“看清楚了?我‘相好’。”

姜稚衣輕眨了兩下眼,喘着氣平複了會兒呼吸,帶着幾分狐疑重新探出腦袋往床上望去,看着那只皺巴巴、幹柴一般的手,不由屏住了呼吸。

瞧着不過三四十的年紀,卻是這樣一雙将死之人的手,難以想象被衾下還蓋着一副怎樣形如槁木,皮包骨頭的身軀……

姜稚衣背脊嗖嗖發涼,打着寒噤匆忙收回眼,壓了壓驚,仰頭問:“他這是……”

“半年前遭遇北羯人伏擊,為了——”元策一頓。

“嗯?”

元策轉過頭,盯着床榻上那張灰敗的臉,輕輕一扯嘴角:“為了保護我受了重傷,成了活死人,就靠湯藥吊着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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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稚衣才後知後覺這廂房裏有股濃重的藥腥氣,其中還混雜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臭味。

越注意去聞,胃腹越感到不适,姜稚衣忍不住掩了掩鼻,又意識到這動作不妥,掩着鼻子的手在将松未松間瞅了眼元策。

元策倒似乎并未在意,抱臂轉回身來,擋在了她與床榻之間:“玄策軍進京的隊伍分了兩撥,後一撥為護送他昨日剛到,一應通關記錄全都在冊,你若還懷疑我有什麽相好,大可去查。”

這麽說,他先前所說的什麽男副将都是真的……?

姜稚衣還沒想出個信與不信,一擡眼,瞧見他居高臨下的眼神,先蹙起眉來:“你這是什麽話,說得好像是我無理取鬧一般……分明說是相好的也是你,現在又改口,我怎知要信哪一個!”

“我何時說過是相好?”元策眉梢一挑。

“……你少在這兒咬文嚼字!”姜稚衣氣得漲紅了臉,“就算相好不是你親口認的,那玉佩總是你親手摔的,你又作何解釋?”

廂房裏陷入沉默。一直候在門外的青松忍不住替自家公子捏了把汗。

說得對呀,這該怎麽解釋,這是大羅金仙來了也沒法解釋!

聽公子被問得啞口無言,青松正惴惴不安,一擡頭,看見元策一個戰術性撤退,冷着臉一腳跨出廂房,朝書房那頭走去。

再往裏一瞅,高高在上的郡主用那根纖纖玉指指着他家公子的背影,不可思議得七竅都在生煙:“……他就這麽走了?”

青松連忙上前打圓場:“郡主,公子是覺着這屋子不幹淨,怕污了您的眼,邀您去書房談心,您請,您請……”

姜稚衣板着臉一甩披氅襟邊,朝外走去。

能拖一刻是一刻,多拖一刻,興許公子便想出主意了,青松一路點頭哈腰賠着笑臉說着好話,不料郡主一走進書房,臉色卻更不好看了。

姜稚衣緊抿着唇,站在門檻邊,視線慢慢掃過屋內熟悉的陳設——

缺了一個瓷瓶的博古架。

險些砸破她腦袋的屏風。

牆上的“靜否”二字。

每一樣都是他冷待她的鐵證。

再看此刻背對着門,負手站在窗前一聲不吭的人,姜稚衣失望透頂地搖了搖頭:“算了,你也不必解釋了……總歸你摔碎信物是真,回京這大半月冷冰冰待我也是真,就算沒有別的相好,你也是變了!”

元策負在背後的手摩挲了下,像是拿定了什麽,轉回身看向姜稚衣,哼笑一聲:“我變了?我還疑心是你變了。若不冷待你一番,怎能試探出你萬綠叢中過,可曾片葉不沾身?”

“試探我什麽?”姜稚衣一懵,“我又何時萬綠叢中過……”

元策審判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朝青松一攤手:“拿郡主今年的生辰禮單來。”

青松也是一愣,随即連哦兩聲,轉頭從屜櫃裏取出一封厚厚的折子,交到了元策手上。

——這份禮單是這兩日為了研究給郡主送什麽禮,穆将軍搜羅來的情報。

元策單手掌住折子底襯,一擡下巴:“從頭開始報。”

青松看了眼一頭霧水的郡主,猶豫着拉開了折子,去找那個“頭”。

一折,兩折,三四五六七八折,九折,十折……青松一路拉,一路從書房這頭走到那頭,碰了壁無路可走,一轉彎又繞回來……

正是姜稚衣瞠目結舌之際,長長的折子終于拉到頭。

青松清了清嗓,端正儀态,揚着脖子朗聲道:“王家大公子,羊脂玉如意一對——!李家四公子,白釉珍珠地劃花卷草牡丹紋如意形枕一只,雨過天青色軟煙羅十匹——!”

姜稚衣:“……”

“趙家二公子,象牙絲編織花鳥紋挂屏一面——!”

“張家三公子,綠釉花卉紋執壺并碧綠琉璃茶盞一套——!”

“周家七公子,蘇繡蝶戀花宮扇兩柄,紫檀木棋盤并青白玉圍棋子一副——!”

……

琅琅報禮聲中,元策望着對面的眼神越來越壓迫,直到姜稚衣被看得受不住,躲閃開了目光。

這一躲閃,又覺無甚可心虛的,姜稚衣擰着眉轉回眼來,揚了揚下巴:“你少倒打一耙,我過個生辰,收些賀禮怎麽了!”

什麽軟煙羅也不過糊糊窗,什麽如意形枕也不過擱擱腳,多的是放進庫房便不見天日的!

元策輕飄飄睨着她:“我在外征戰,別說姑娘,連獵來的野兔是雌是雄都沒心思看,你卻在京城衆星拱月,與這些世家公子你來我往,毫無避嫌之意,你說怎麽了?”

姜稚衣嘴一張一頓,噎在了原地。

當初好像是一時興起便收了這些世家公子的禮,還真沒想過避嫌,她待他分明一顆拳拳之心,為何偏偏忽略了這點……

再說她生辰之時,玄策軍已在回京路上,怎麽驚蟄也沒提醒着她些?

元策手一揮讓青松收起禮單,盯住了面前無話可說的人。

話說到這份上,他還真想替兄長好好問問她——

元策輕笑一聲:“不知這些個公子當中,哪位是家中富可敵國的,哪位是長相貌比潘安的,哪位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精通的?”

“…………”

姜稚衣無言半晌,惱得一跺腳:“反正我問心無愧,我若想朝三暮四,大可去過那衆星拱月的日子,何必還巴巴地追着你這麽久?”

“所以——”元策掀了掀眼皮,“不試試怎麽知道?”

姜稚衣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将這話在腦子裏過了幾遍,才隐約明白過來。

只因入京前夕聽說她收了那些世家公子的賀禮,他便在回京之後故意冷落她,想借此試探她的情誼?!

荒唐!

簡直……太荒唐了!

姜稚衣又驚又懵,一時竟不知該氣該笑,臉色青上一陣又白上一陣:“你、你竟懷疑我至此……”

青松趕緊悄悄給元策使了使眼色——

這又要哄不好啦,您可快說點能聽的吧!

元策偏頭望向窗外,像在醞釀什麽不易出口的話,半晌過去,對着天上那輪月牙沉沉提起一口氣:“誰叫有的人——”

“閉月羞花、”

“沉魚落雁、”

“天姿國色、”

“風華絕代、”

姜稚衣猝不及防一愣,心頭撲通撲通連蹦四下。

“走到哪兒都惹人注目,招人惦記——呢?”元策緩緩轉過頭來,一丈開外,杏臉桃腮的少女臉頰一紅,摸了摸自己發燙的耳根。

四目相對,屋裏的燭火驀地一跳,平靜的空氣陡然抖開一道波紋。

一瞬過後,兩人一個望天一個看地,齊齊移開眼去。

元策低咳一聲:“總而言之——”

姜稚衣悄悄豎起耳朵。

“經過這段時日的觀察,我已相信你初心未變——”元策負起手,揚了揚眉,“姜稚衣,恭喜你,通過了我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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