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姜稚衣緊攥着手中的被衾,縮在床角心髒狂跳。

此前看在舅父的面上,不曾對這位卧病在床的大表哥發落什麽,誰想這龌龊東西在床上躺了大半月,剛能下地,竟是一日也不消停,如今連她的院子都敢闖了!

若此刻房中只有她一人……

姜稚衣晃了晃腦袋揮散去那些念頭,按着心口定了定神,望着帳幔外那道執劍而立的身影,跳到嗓子眼的心髒一點點回落下來。

地上,方宗鳴抱着肚子痛得兩眼發黑,險些一口氣背過去,緩了緩,頂着一頭冷汗擡起眼來,看了看頭頂反客為主的人,又看了看帳幔後邊似乎默許了的姜稚衣。

……不是,這不是他們方家的府邸嗎?

這沈元策不是她死對頭嗎?!

方宗鳴直起身板,抖着嘴皮子就要罵。

元策手中劍往下一壓,劍鞘頂上他肩窩。

整片肩膀連帶後背一麻,這腰板竟是無論如何也直不起來了。

方宗鳴像只雞崽被撴在地上,粗着脖子紅着臉,只剩一顆頭能昂起來:“我……我這不是看沈元策鬼鬼祟祟的,過來保護表妹你的安危嗎?表妹怎不問問他是來幹什麽的!”

屋裏沉默了一剎。

“你說呢!”

“你說呢?”

一剎過後,一高一低兩道話音齊聲落下。

元策偏頭看向床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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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金色的帳幔,兩道目光瞬時交彙,又飛快錯開。

姜稚衣輕輕咳嗽了聲,緩緩拉起被衾遮住了臉。

像聽見什麽驚天奇聞,方宗鳴目瞪口呆地看了看頭頂睥睨着他的元策,又看了看床榻上含羞的表妹,腦袋裏咣啷當一聲響!

……這對狗男女!

肩窩猛地一酸,方宗鳴哎喲一聲,龇牙咧嘴地弓起背。

元策手中劍一側,點了點他的脖子:“管好嘴,滾出去。”

方宗鳴斜眼瞧着那劍,寒毛倒豎起一片,終于是一眼也沒敢再多看,忙不疊連滾帶爬地跌撞着跑了出去。

房門啪嗒一開又啪嗒一合,燭火輕晃了晃,寝間裏登時安靜下來。

姜稚衣蒙在被衾下長長松了一口氣。

嘆完記起屋裏還有人在,忍不住放輕了呼吸,緊張地豎起耳朵去聽動靜。

聽了半天,卻沒聽見一絲響動。

該走的走了,不該走的不會也走了吧?

想着,姜稚衣從被衾裏疑惑地鑽了出來。

正看見元策站在半丈開外一動不動看着她,眼神裏好似透着一些古怪的複雜情緒。

不過是在旁人面前承認了他們的關系,有這麽複雜嗎……

還是說——

“你別又冤枉我!”姜稚衣突然記起有些人翻起舊賬來多麽可怕,“這種人憎狗嫌的東西,看一眼都惡心,與我可沒有幹系!我今夜是給你留的門——”

元策輕挑了下眉,從鼻腔裏哼笑出聲:“我用得着你留?”

姜稚衣一噎,知道他本事大,隔着帳幔氣哼哼瞪他一眼。

“我不留門,便是你偷香竊玉,我留了門,便是你情我願,那能一樣嗎……”

“……”

“怎打仗打得這麽不解風情!”

元策寒着張臉轉身拎起劍:“都有心情解風情了,看來病好了,走了。”

“哎!”姜稚衣膝行上前,一拉帳幔,鑽出個腦袋來,“我這還沒好呢!”

元策回過頭來,眼神疑問。

“我、我頭好疼!我還咳嗽——”姜稚衣目光閃爍着掩嘴咳了幾聲,又探了探自己的額頭,“呀,好燙,我是不是又燒起來了?你快摸摸看。”

元策垂眼睨着人,匪夷所思地歪了歪頭。

就這演技,她與他兄長從前談情說愛,究竟是怎樣做到全長安非但無人知曉,還都以為他倆是死對頭的?

真是個奇跡。

元策曲起食指,指節抵在她眉心,像方才摁雞崽一樣把人摁回帳幔裏:“沒好就回去躺着。”

“我躺着你就不走了嗎?”姜稚衣仰頭望着他,見他不說話,輕嘆了口氣。

“其實我有點怕呢……”

“若今夜你沒有來,或是來晚了一步,不知會發生什麽……”

“貴為郡主又如何,終究是寄人籬下的弱女子,若大表哥大着膽子再來……哪怕事後追究,就算殺了他有何用?”

元策面無表情地聽着她叭叭了半天,背過身往她床邊腳踏一坐,一手支劍一手搭膝,拿後腦勺對住了她。

姜稚衣眨了眨眼,趴到床沿:“不走啦?”

見他不說話,又撐起腮去看他神情:“是不是不走啦?”

響在腦後的聲音像月牙泉的泉水,叮叮咚咚,清澈,又帶着得逞的狡黠。

元策冷聲皺眉:“再不閉嘴就走了。”

姜稚衣哦了聲,抿唇一笑,翹起的小腿在空中晃了晃,平躺下來拉起被衾,餘光裏瞧着他挺拔的背影和他手中那柄劍,心安了些。

雖然還是有點生氣那個破考驗,但看在他近日夜夜過來照顧她,有心補過的份上,也不是不能原諒他這一回。

姜稚衣想高興了,改成了側躺,支着額角看起他的後腦勺,指尖在枕邊噠噠地敲。

灼灼的視線如同暗夜裏逼射而來的光,強烈到無法忽視。

元策張了張口,又懶得打破這難能可貴的安寧,幹脆提着劍閉上眼,權當自己瞎了。

鎏金燈樹上滴落的燭油漸漸盈滿小盞,不知閉目養神了多久,身後那道目光漸漸微弱下去,直到完全合攏,消失。

滿室只剩綿長的呼吸聲。

元策回過頭,隔着朦胧的帳幔看見榻上人熟睡的臉。

比起前幾晚不舒服地擰着眉皺着鼻子的模樣,今夜軟和了許多,唇角微微翹着,不知瞎高興什麽。

做到這份上,也算給兄長賠夠罪了。

元策撐膝起身,活動了下筋骨,提上劍無聲走到後窗,推開了窗子。

臨到翻身而出,耳邊卻驀地響起那道咕哝——

若大表哥大着膽子再來……哪怕事後追究,就算殺了他有何用?

一頓之下,元策又回頭看向床榻,眉心一皺,收回了手。

長夜過半,月上中天,半炷香後,瑤光閣屋頂。

一身夜行衣的少年長身而立于屋脊之上,抱臂站在月光下,靜靜俯瞰着整座院子。

東西南北四個面,大門、二門、角門、屏門,游廊、過廳、水榭、竹林——

撇開今晚被撤走的部分護衛不說,這院子的結構和守備也是中看不中用,哪兒哪兒都漏風。

難怪那蠢貨能鑽空子進來。

衣袂随長風拂動間,元策摩挲着指腹,腦海裏很快勾勒出一幅圖紙。

需要移栽的樹。

需要加固的門窗。

需要改點位的人手……

忽然“砰”一聲脆響從腳下的寝間傳來。

腦海裏清晰的筆畫斷了墨似的一滞,元策眼皮一擡,自屋脊縱身躍下,一把推門而入。

寝間裏,床邊小幾上的瓷盞被揮落在地,榻上人急喘着坐在那裏,驚恐地望着窗子,好似剛從什麽噩夢中蘇醒。

一轉頭看見他,呆呆的沒回過神來,反還往床角縮去。

一直等他走到榻前,撩起帳幔,她才像認出了他,目光微微一閃,後怕般猛地撲上前,一把環住了他的腰。

元策到嘴邊的問話被這纏上來的一雙玉臂扼住,捏着帳幔的手連同身體一僵,慢慢低下頭去。

懷裏的人一抱住他便聲淚俱下:“吓死我了!你去哪裏了……”

“不是說好我閉嘴你就不走了嗎,怎麽騙人呢?”

元策:“我——”

“我又不是同你說笑,我是真的害怕……”

“舅父不在,我在這府上一個親人也沒有……”

姜稚衣抽抽搭搭嗚咽着,不知想到了哪裏去,擡起一雙淚漣漣的眼:“你是不是還有其他事騙我?”

“?”

“說沒有相好是不是也騙我……”

“說沒有變心是不是也是騙我?”

“…………”

這舊賬還能這麽翻?

她一個噩夢,他四天四夜白幹?

……這到底誰的噩夢?

淚濕衣襟,眼看玄色的衣衫被染得深一塊淺一塊,元策心底劃過一個由來已久的疑問——

兄長到底喜歡這哭包什麽?

喜歡她頤指氣使,喜歡她蠻不講理,喜歡她話痨,喜歡她麻煩?

元策低着頭氣笑:“你講點道理?我若走了,你現在抱着……”的是誰?

“你才要講點道理!你若沒有變心,我都哭成這樣了,你不抱我就算——”姜稚衣看了眼他垂在身側的手,“怎還像要揍我……?”

元策一偏頭,不知何時握緊的拳頭驀地一松。

再轉回眼,那雙盈盈淚眼裏百轉千回,看着他,像在看個始亂終棄的人渣。

夜風從方才來不及阖的房門灌入,拂動帳幔,靜立間,輕紗悠悠飄蕩,迷過眼下。

元策眨了眨眼,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擡起,一點點擡到半空,懸停在她後背。

姜稚衣扭頭看了看他的手,又擡眼看他。

對上她不滿催促的眼神,元策撇開頭,手掌落下餘下的三寸,虛虛覆上她烏發鋪散的背脊。

不知怎的,這一瞬忽然記起那從未用過的水絲綢。

“還有一只手呢?”

另只手也覆上去。

“抱緊一點!”姜稚衣緊了緊環着他腰的手臂。

像被柔軟的潮水推擠着,元策閉住呼吸,喉結輕輕滾動了下,擡眼望着虛空,慢慢收緊雙臂,抱實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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