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隆冬的風呼呼吹了整夜, 一夜過後,長安街頭枯枝落葉成堆, 滿城蕭瑟。

陰日太陽遲遲未出, 天剛擦亮的時辰,大街上人跡寥寥,辘辘行駛的馬車內, 姜稚衣呵欠一個接着一個。

昨日散學時見阿策哥哥心情似乎仍是不好,她回府後思來想去坐不住,叫廚房炖了些順氣安神的補湯,去了一趟沈府。

不料炖完時辰有些晚了, 阿策哥哥已經睡下,這就跑了個空。

打道回府之後,她便囑咐谷雨和小滿第二天說什麽都得将她從床榻上拉起來, 再不可遲到,令阿策哥哥心寒。

這一早上,姜稚衣與困意鬥争良久,在心裏默念了一百八十遍“阿策哥哥在等我”, 終于打着呵欠爬了起來, 迷糊着眼穿戴洗漱完畢, 上了馬車。

馬車一路緩緩朝城東南駛去,在天崇書院門前停穩,姜稚衣頂着一雙困得淚光滢滢的眼走了進去。

此刻時辰還早,只有幾名住在學舍的公子到了學堂, 連天字齋最品學兼優的相國之子都還沒來。

進了學堂,一看元策還沒到,姜稚衣吩咐谷雨悄悄将一份熱騰騰的湯擱在他書案底下,随後在自己坐席前落座, 支着額角補起眠來。

日頭漸漸攀升,一點點鑽出厚重的雲層。金光透過窗格洋洋灑灑落在書案上,烘得人渾身暖融融的越發渴睡。

姜稚衣在閉目養神間聽見一道道細碎的腳步聲,說話聲,呵欠聲,高低起伏,時遠時近。像是學生們陸陸續續進來,同她一樣困意滔天地落了座。

隐隐将要沉入睡夢之時,堂中突然激起“啪”一聲鎮尺拍案的清響。

姜稚衣人一顫,驀地睜開眼來,一擡頭,看見教書先生不知何時已站在講壇上,正提醒在座衆人打起精神,準備開課。

一轉頭,右手邊的坐席卻還空着。

姜稚衣朝谷雨使眼色:人呢?

谷雨比了比嘴形,說還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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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書先生在講壇上說起今日上午兩堂課的安排,眼看元策遲遲沒到,姜稚衣蹙了蹙眉,正要叫谷雨出去打聽打聽可是發生了什麽事,忽見窗前走過一道颀長的身影——

元策踩着開課的時刻進了學堂。

姜稚衣松了口氣,一路目送他在隔壁落座,小聲叫了他一聲,指指他書案底下。

元策沒轉頭看她,但垂了下眼,應當發現了那個食盒,只是一眼過後卻又很快目視起前方,并未去揭。

可能以為是在課堂上不方便吃的東西。

姜稚衣嘆了口氣,可惜她今日起了這麽個大早,他卻來晚了,兩人一句話都沒能說上,連她準備的湯也又要白費了。

姜稚衣看了眼講壇上的教書先生。今日這堂是音律課,先生瞧着慈眉善目的,應當不是塊“硬骨頭”。

想着,姜稚衣扯過了手邊的白宣,提筆寫下一行小字——

食盒裏是甜梨湯,可當茶水飲,不必顧忌。

寫完後,疊巴疊巴成小小一張,交給谷雨。

谷雨心領神會接過,趁着教書先生低頭的一刻,将字條往右手邊丢了過去。

一道蜿蜒的抛物線過後,字條無聲落在了元策腳邊。

向來對周邊動靜十分敏銳的人卻像完全沒注意到,一動不動望着講壇那頭,連眼都沒眨一下。

等了半天,姜稚衣只好再扯過一張白宣,重新寫了一次,朝谷雨努努下巴,示意她往案上丢。

谷雨點點頭再次丢出字條,這回丢上了元策案頭一角。

但似是太過邊角,右手邊的人仍舊毫無所覺。

姜稚衣耐着性子第三次扯過白宣,見這字條這麽難丢,若好不容易丢中,只給一句話未免太不劃算,便又往下碎碎加了幾行——

我昨夜來府上找過你,青松可有告訴你?

方才你來之前先生說今日音律課兩人一組,用各人所擅的樂器合奏他新譜的曲,抽簽時你動個手腳,我們一起琴瑟和鳴!

再次疊好字條,想約莫是谷雨和阿策哥哥緣分不夠,這第三次姜稚衣決定自己來,眯起一只眼瞄準了半天,朝元策用力一丢。

字條不偏不倚砸着了他的手背!

姜稚衣一喜。一丈開外,元策沉出一口氣低下頭去,單手捋開字條掃了一眼:“……”

見他朝自己看過來,姜稚衣立馬抛去一記眼色。

元策緩緩移開眼,望向講壇上那只簽筒,皺了皺眉。

見他應當明白了,姜稚衣心下大定,轉回頭來,剛好聽見講壇上先生說:“都上來抽簽吧。”

谷雨撩開珠簾,替姜稚衣走上前去。

“古有俞伯牙鐘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以樂會友素是人生一大樂事,世間樂器各有不同音色,任意兩者和鳴,又能碰撞出千變萬化的音律之美,諸位今日不論抽到與哪位同窗合奏,皆是天賜的緣分,或許今日過後,這天字齋也可出一對當世的俞伯牙與鐘子期——”先生在講壇上笑眯眯捋着胡子,自覺這堂課是一絕妙的創舉。

姜稚衣也在底下笑盈盈,覺得這先生簡直是天崇書院裏最體貼入微的一個。

正想着,谷雨拿了簽子回來,壓低聲道:“奴婢方才偷偷給沈少将軍看過簽號了。”

姜稚衣給她一個贊賞的眼神,望着簇擁在講壇那頭的衆人,過了會兒,看見元策從人群裏走了回來。

簽子抽得差不多了,滿堂的人交頭接耳,彼此對着簽號,問着誰是一號,誰是二號。

等前排衆人湊對湊得差不多,陸續帶上各人的樂器結伴走出學堂去尋清淨之地,姜稚衣看了眼右手邊的元策,清清嗓子,狀似随意地道:“誰是九號?”

正篤定等着回應,前座忽然響起一句——“我是。”

姜稚衣看着轉過頭來的裴子宋一愣:“我說的是九。”

裴子宋垂眼看了看手中的簽條,将簽號那面轉給她看。

赫然就是一個“玖”字。

姜稚衣飛快轉頭看向右側,恰見元策拿着簽條獨自往外走去。

“阿——沈元策!”姜稚衣脫口而出喊住了人。

裴子宋看了看姜稚衣,又看了看元策站定的背影:“若姜小公子心中已有想要合奏的人選,我可與他交換簽條。”

姜稚衣看了眼裴子宋,正猶豫,那頭元策背着身說了句“不必”,頭也不回地出了學堂。

幽靜的長廊裏,谷雨默不作聲跟在姜稚衣和裴子宋身後,嗅到了一股山雨欲來的氣息。

是沈少将軍抽簽時沒做成手腳,又不想暴露與郡主的關系,所以才不和裴公子交換簽條嗎?

可沈少将軍說的那句“不必”分明一樣會叫裴公子看出端倪,既然這簽換與不換都是同樣結果,沈少将軍為何要将郡主推給裴公子?

再回想郡主方才的三張字條,那前兩張沈少将軍究竟是真沒看到,還是裝沒看到……似乎也可疑了起來。

她都能想到的不對勁,郡主肯定也想到了,谷雨望着連背影都很不高興的郡主,心底隐隐有些擔憂。

谷雨:“郡主若不想上這堂課了,要不咱們回去休息吧?”

裴子宋聞言停下腳步,看向姜稚衣:“姜小公子如果累了,裴某一人也可……”

“誰說我不想?我想得很!”姜稚衣繃着臉冷哼了聲,“方才不過是看那沈元策拿了樣我沒見過的樂器,想問他要來玩玩,誰知他這般小氣……我又不是沒帶樂器,那先生不是說了嗎,世間任意兩種樂器都可碰撞出千變萬化的音律之美,哪裏就非他的不可了!”

裴子宋回想着,似乎并未看見元策帶任何樂器,不過仍是點了點頭:“既然如此,裴某知道有個能坐的僻靜處,姜小公子随我來吧。”

“好。”姜稚衣一揚下巴,跟裴子宋朝前走去。

走過拐角,不意一眼看見一片熟悉的竹林和一座八角涼亭。

是那日她當着裴雪青的面拉走元策,後來為他包紮傷手的地方。

見姜稚衣忽然停住,裴子宋回頭看來:“怎麽了?”

“……無事,”姜稚衣靴尖一擡,先一步走進涼亭,“确實是個演奏的好地方。”

一旁竹林深處有人聽見動靜,走出來一看:“是子宋兄與姜小公子。”

裴子宋朝來人作了一揖:“文澤兄怎一人在此?”

“我抽到與沈小将軍一組,但他人不見了,我便落了單……我、我實則仰慕姜小公子的——”對面人往八角涼亭看了一眼,看見姜稚衣帶的樂器是埙,“埙藝已久,若子宋兄願意,不知可否将你的簽條相讓與我?”

想起方才學堂裏的事,裴子宋這回沒有詢問姜稚衣,直言道:“既抽到同組便是緣分,緣分并非物件,哪裏有讓來讓去的道理呢?”

姜稚衣眼睫一顫,坐在涼亭中抿了抿唇。

“文澤兄要不還是再去找找沈小将軍吧。”裴子宋又朝人作了一揖,這次是送客的意思了。

對面人不好意思地紅着臉告了辭,離開了竹林。

裴子宋走進涼亭,将手中那把七弦琴擱在石桌上,看向情緒不高的姜稚衣:“說起來,方才我就想問了,姜小公子怎會帶埙來?”

比起風靡于文人雅士、窈窕淑女之間的琴,這埙吹奏起來音色悲凄哀婉,不太像一個貴女會特意去學的樂器。

姜稚衣随意答:“家母從前喜歡吹埙,我也跟着學過一二,彈琴手多痛,我受不得那個。”

“原是如此。”裴子宋一笑,在石凳上坐下,“那姜小公子便吹埙,這痛手的事就交給我好了。”

姜稚衣一擡眼,耳邊恍惚飄過幾日之前,校場箭靶前的兩道聲音——

“……就沒有不痛,又可以把箭射出去的辦法嗎?”

“那我痛,行了嗎?”

姜稚衣眼色微微一黯,出神片刻過後,坐到裴子宋對面,讓谷雨為兩人翻開樂譜,雙手執起埙:“開始吧,這合奏,我要拿第一。”

“好。”

婉轉的埙聲和着琴聲悠悠飄蕩開去,飄出八角涼亭,一路綿綿不絕地飄向遠方。

遠處高樹上,一身玄衣的少年曲了條腿坐在樹梢頭,靜靜望着涼亭那頭琴瑟和鳴的兩人。

看日光投落時,兩人眼底也會閃爍起光芒。

風揚起時,兩人翩飛的衣袂也會彼此靠近纏繞。

這日光,這風,對誰都沒有不同。

元策将指間那片薄薄的樹葉橫放着壓進嘴裏,輕吹起樂聲來。

這便是他唯一會吹奏的樂器。

是他日複一日穿梭在刀光劍影之中的那些年裏,偶爾偷得片刻喘息,坐在樹枝頭上唯一的樂趣。

遠處的埙聲和琴聲忽然一停,像是兩人合奏出了差錯,那道清泉般的女聲叮叮咚咚響起,不知在數落着對面人什麽。

果然如她所說,有她在,肯定是熱熱鬧鬧的。

她既在哪裏都可有她的熱鬧,他便也無甚可替兄長不放心。

至于他自己……

他要走的路太窄,本就容不下她如此聒噪的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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