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元策沒在永恩侯府久留。他本不該來這一趟, 既然對外造了傷勢不輕的聲勢,理當避免在外留下行蹤,之所以還是漏夜來了, 全因知道這位祖宗一聽說消息怕是坐着輪椅也要趕去沈府, 這便上門給她看一眼。

看也看過了, 順手給她換了一次藥,元策悄無聲息回到沈府,暗夜裏一路來無影去無蹤,就像從未踏出過東院一般。

姜稚衣知道眼下當以大局為重,也擔心元策來回奔波加重傷勢,既有女醫士随侍左右, 便不必他再上門照料,過後幾日,只同他書信往來。

每日入夜寫上一封信,講講白日發生的事, 翌日一早差人送過去, 曉得他傷了右手, 也不要他回信,讓人問過青松,知道他每封都讀了,便很是高興。

如此各養各傷地過了十日,一個震動朝野的消息在京中炸開了鍋——

宣德侯因愛子傷重, 告假十日未朝,一朝重回金銮殿,竟是為上書狀告康樂伯貪污軍饷之罪,稱願以卓家爵位擔保,所述罪狀句句屬實, 絕無虛構。

聖上看過狀書之後勃然大怒,下令三司核實嚴查,康樂伯被當場革職,鐘家男丁一夕之間盡數锒铛入獄。

如今外頭人人感慨,都說鐘伯勇自恃武藝高強,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造下此般大孽,鐘家有此子,實乃家門不幸,不過也是惡人自有天收,否則這無知小兒惹上的人又怎會剛巧手握着鐘家的罪證。

姜稚衣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給元策寫信,別人不知道是誰在背後操縱這些事,她知道,她想問問他,這真的只是個巧合嗎?

如果宣德侯狀告康樂伯貪污軍饷也是他報複的一環,那從她意外出事到他出手不過短短半日,他如何能在半日之內查到扳倒鐘家的罪證,并巧設此局?

既然不可能,便是他在此之前就已在着手查探鐘家。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在做些什麽,又為何要做這些?

疑問一茬接着一茬,落筆之時又想到如今鐘卓兩家正處于風口浪尖,案子未定,絕不可令阿策哥哥卷入其中,書信提及此事未免太過危險,還是留到當面再講,繼續說今日吃了什麽好了。

三日後清早,沈府東院書房。

穆新鴻站在書案前,喜氣洋洋地向元策回報:“三司查到的貪污數額已達百萬兩,康樂伯因跛腳從前線退居幕後,這些年的不甘怕是全拿來貪銀錢了,這日積月累的數額如此龐大,不出意外,死罪已定。”

元策臉上卻無太多喜色,看着手裏的書信淡淡道:“案子是三司查,罪如何定看聖上,不宜高興過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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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新鴻颔首應是,恢複了肅穆的神情。

此前他們養了高石這個活死人半年,釣出的幕後黑手便是康樂伯。原來康樂伯早年在前線打仗之時曾有恩于高石,高石不惜背叛玄策軍與大公子也要效忠康樂伯,便是為了還恩。

但康樂伯身居官場多年,既犯下通敵這樣的大罪,又豈會傻乎乎留下罪證,少将軍又未正式授官,沒法接近這老狐貍,便當機立斷進了天崇書院,打算從鐘伯勇入手探探鐘家的底。

後來查到鐘家與卓家的關系,發現鐘卓兩家兒子私下交好,兩位父親也有利益往來,便找到了突破口。

只是原本卓家并非少将軍的目标,在少将軍的計劃裏,打算用利益分化鐘卓兩家,結果那日郡主出了事,卓小侯爺自找上門來,這便一石二鳥一塊兒收拾了。

如今一切都順着少将軍的計劃在發展,不過越是這種關頭,确實越要小心謹慎,不可輕敵,穆新鴻覺得少将軍此言有理,嚴肅地想到這裏,一擡頭,卻見方才叫他不要高興的人嘴角微彎,自己還挺高興。

他就說,至親之仇眼見就要得報,誰能不歡喜?

穆新鴻醞釀了句應景的話出來:“總之如今暗害大公子的兇手已在牢獄之中,也可告慰大公子在天之靈了!”

元策笑意驀然一收,從信箋裏擡起一絲眼皮來。

穆新鴻一愣。這話也不能說?這他說錯啥了?猶疑着仔細看了眼元策指尖捏着的那封信箋——

彩色的花箋,繪了漂亮的花,灑了金燦燦的粉,聞着還有香噴噴的味兒,一看便知出自誰人之手。

“哦……”穆新鴻才發現自己應錯景了,尴尬地幹笑了聲,“您是在高興這信裏的東西呢。”

元策沉着臉一掀眼皮:“看到些蠢事罷了。”

穆新鴻輕咳一聲,想起前幾日青松偷偷嘆着氣跟他說,公子最近每日看郡主的來信都會笑,不知大公子在天上看了作何感想……

“沒事,少将軍,這笑就跟打噴嚏一樣都是人之常情,誰忍得住啊,咱想笑就笑,不必理會他人目光!”

“……”

元策緩緩擡起一根食指,指住他,往右一劃。

穆新鴻順着那根手指轉過頭,看見送客的方向,摸着後腦勺退了出去。

房門一開一阖,書房裏歸于寂靜,元策垂下眼,目光重新落回到手裏的信箋——

“阿策哥哥親啓,轉眼已見字如面近半月,何時能真正見上面呢?聽青松說你的傷已拆去細布,我的腳也好得差不離了,今日醫士讓我下地走走試試,我走了兩步,确實不疼了,只是我好像不太會走路了。虎虎在旁邊看着我,我走一小步,它就跟着蹿一大截,回頭沖我喵喵喵,你說它一個四條腿的,走得比我兩條腿的快有什麽好驕傲?明日休想再吃我的魚。”

元策目光下掃,從被穆新鴻打斷的這句繼續讀下去——

“對了,寶嘉阿姊今日來府上了,前陣子她來看我的時候我都喝了藥睡着,今日總算與她說上了話。她說要是早知道我會出這等事,便不讓我幫她去打聽裴子宋的婚配了。現在你知道了吧,可不是我對裴子宋有非分之想。今日我順帶也問了寶嘉阿姊,她和李答風可是舊識?我想來想去都覺得不對勁,寶嘉阿姊的酒樓開張在李答風進京之後不久,剛好叫‘風徐來’,這其中一定有鬼。但寶嘉阿姊不願跟我講,還說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你回頭跟你的軍醫打聽打聽,看能不能套出些話來,我可實在太好奇了!”

“不過今日還收到一則壞消息,舅舅的家書裏說,他那邊修渠工事未完,至今沒能啓程回京,恐怕趕不上除夕了,那我們豈不是要晚些才能說親了,唉……不過看信中意思,舅舅只是趕不上除夕,年後應當會盡快回來。你也不必擔心,你如今建了功立了業,本就已可與我匹配,眼下外邊都在傳我們的事,就算為着我的聲譽,舅舅也定會認下你這個外甥女婿。熬了三年多,終于要守得雲開見月明了,我都快開心得睡不着覺了。你呢,開不開心?”

元策捏在信箋上的手攥了攥緊,眼神微微黯了下去。

恰此刻,一陣轱辘辘的輪轍聲響起,伴随着一道不高興的女聲靠近了書房:“本郡主都坐着輪椅來了,你家公子再忙,怎可能不見我?你讓他當面與我說這話!”

話音落下不久,房門被敲響,青松站在門外顫顫巍巍道:“公、公子,永盈郡主來了。”

元策低頭看了眼手裏的信箋,默了默,疊攏了收進旁邊一只檀木匣子裏,道了聲“進”。

房門打開,兩名健仆扛着輪椅過了門檻,半月未見的人穿了身鵝黃搭青綠的襖裙,發間簪一支流蘇垂墜的金步搖,額間珍珠花钿閃着瑩潤的光,一進門便像将這死氣沉沉的屋子染上了春色。

“聽說有人忙得沒空見我?”姜稚衣端着手坐在輪椅上一揚下巴,睨着書案那頭,明明坐着矮人一截,氣勢卻分毫不減。

元策目光在她身上一落過後,看向她身後的青松:“你都沒來與我通禀,我何時說過不見?”

姜稚衣一愣,一旁谷雨生氣地朝青松發話:“你怎麽回事,還假傳你家公子的令?”

青松冒着冷汗低着頭不敢說話,他只是覺着這樣下去大事不妙,公子好像真的要和郡主好上了,所以擅作主張……

“下去吧。”元策沒為難他。

青松松了口氣,忙不疊告罪退了出去。

姜稚衣本想再說幾句,想着半月未與阿策哥哥見面,不想在下人身上浪費時間,便讓谷雨快快推着輪椅送她上前。

元策:“腿還沒好,瞎折騰什麽?”

“你沒看我今日的信嗎?醫士說我可以下地了,別走太多路就行,我給你走兩步。”姜稚衣說着就要起身展示一番。

“不用,去那兒坐着我看。”元策朝谷雨使了個眼色。

姜稚衣被推去羅漢榻那頭,坐上榻脫去了鞋襪。

“半月沒見,第一面還是來看我的腳,我腳是比臉好看嗎?”姜稚衣嘟囔着把腳踢過去,“喏,看看看,看個夠!”

元策人往後一仰,一把抓住那只直沖他面門的,白生生的腳,單膝屈地在榻邊,垂眼看了看已不見淤青之色的腳踝,拿拇指指腹輕按過她的關節筋骨,掀起眼皮,将這只腳一把推了回去。

姜稚衣一聲低呼,不可思議地盯着他這粗暴的動作:“你之前可不是這樣對我的!”

元策撐膝起身:“因為現在已經好了。”

姜稚衣氣鼓鼓把腳遞給谷雨,讓她給自己穿上鞋襪,沖他冷哼:“那我還有別處受新傷了呢!”

元策眉梢一揚,道她要來上一句她的心剛剛受傷了,卻見她突然一攤手,遞來十根手指,每根指頭上都布了新的舊的血點,有的已結了暗色的痂,有的還殷紅着。

元策目光一頓:“做什麽去了?”

姜稚衣神神秘秘地一彎唇角,從袖中掏出一只香囊:“給你做香囊去了呀!”

元策看向那只玄色底繡金線虎紋的男式香囊,眼神一閃。

“本想在信裏跟你說我每日紮到了幾次手,想想說了便沒驚喜了,我是不是很能忍?”姜稚衣得意地笑着,笑完又嘆了口氣,心疼地吹了吹自己的指頭,“這繡活實在太難了,要不是為了你,我一輩子都不會碰的……”

元策擰眉看她:“我要香囊幹什麽?”

“這可不是一只普通的香囊,我以前給你的那塊玉不是被你摔碎了嗎,碎了也不吉利了,不好再用了,最近動不了腿躺着無趣,我便動動手做樣新的信物給你。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樣也好,就當是三年後新的開始——”姜稚衣将香囊遞過來,催促他接過,“快收好了,這回不許弄壞了!”

元策垂下眼睑,看着那只香囊,還有那只傷痕累累的手,垂在身側的手輕輕攥緊,冷不丁的,突然想起她今日那封信中最後一句問話——

你呢,開不開心?

如果一個人的喜怒哀樂都是偷來的,也許他的開心也是遲早要還回去的東西。

這些日子,當他拿起那些信,短暫地忘記兄長,卻又總會在放下信之後更長久的時間裏,一次又一次夢見兄長的臉。

耳邊清亮的女聲還在嘀嘀咕咕着——

“本來我也不知道繡什麽紋好,看到虎虎在我旁邊上蹿下跳,我就繡了虎紋,你以後當了我的郡馬,也像虎虎一樣只圍着我轉就好了!”

“雖然這虎紋着實複雜了些,不過這世上就沒有我姜稚衣辦不到的事,是不是繡得還不錯?”

“我還在香囊內襯繡了我的名字呢……”

元策擡起眼,看着眼前這張天真爛漫的笑靥,忽然第一次想知道,倘若她發現這不是新的開始,而是錯誤的、不該發生的取而代之——

她仍會像現在這樣對他笑,還是會吓得轉身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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