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日後除夕, 姜稚衣一大清早便被院子裏熙熙攘攘的笑鬧聲吵醒。

瑤光閣裏當差的下人都知郡主冬日懼冷貪睡,初醒時尤其不喜吵鬧,清早灑掃從來都是輕手輕腳, 只除了一年到頭的這一日。

辭舊迎新的日子,大家都憋不住喜氣, 全院上下大到屋瓦、小到犄角旮旯又都得掃除, 還要貼窗花、挂桃符,早時候有一年他們一邊忙活一邊說笑, 不小心吵醒了郡主,卻沒想到郡主起身後非但不生氣,還說除夕就是要熱熱鬧鬧的,今日誰最熱鬧,誰得的壓祟錢便最多。

他們私下彼此一打聽, 才曉得郡主的母親就是在正旦淩晨故去的, 想來除夕到正旦這兩日多給郡主添些熱鬧喜氣,可令她少記起傷心往事。

打那之後,每年這一日,大家便都肆無忌憚叽叽喳喳。

姜稚衣在笑鬧聲中起身, 看着滿院的喜慶,可惜着舅舅今年這一趟差事出得不巧,趕不回來過年,驚蟄也不能陪在她身邊。

前些天鄭縣傳來了驚蟄的近況,說她傷勢好轉許多, 雖還不能下地走動,但在榻上活動已是不礙了。

另還有一樁喜事,聽說驚蟄與那醫館裏一位學徒看對了眼,竟都不必她派去的婢女時時貼身照顧, 常由那學徒代勞了。

姜稚衣派人提前送了壓祟錢過去,連那學徒的份兒一道給了。結果那學徒不收,說怕驚蟄以為自己瞧中了她的家世。

姜稚衣聽說消息樂了好一陣,盤算着等驚蟄好全便給兩人做媒,到時她與阿策哥哥應當也定下了親事,便是雙喜臨門。

心想着這些,忽見谷雨匆匆進來回報:“郡主,小佛堂那邊出了點岔子,護衛發現夫人喬裝改扮成仆婦想混出府去,不知要做什麽。”

姜稚衣正想得和和美美呢,被這一打岔,登時興致全無,蹙了蹙眉:“現下人呢?”

“郡主放心,護衛已将夫人送回小佛堂了,只是夫人這會兒一直在罵,這大過年的……”

想也知道她這舅母罵起人來多難聽。好好逢年過節的日子,真是烏煙瘴氣。

姜稚衣煩不勝煩地嘆了口氣,決定去料理料理這事,攏上鬥篷出了院子,坐上步輿往北面小佛堂去。

到了院外,還未進門,便聽到一陣咬牙切齒的痛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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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白眼兒狼,害我們母子分離兩月之久,連除夕都不讓我們見面,還叫侯爺也回不成京……自己死了爹死了娘,便看不得人家一家團圓……!”

“阿兄下獄也定是被她所害……我現下出不去,你想辦法去康樂伯府傳信,告訴阿兄是這丫頭要搞垮我母家,故意設計陷害他……”

“舅母拜了兩月菩薩,怎的菩薩沒教您,凡事別把自己想得太要緊?”姜稚衣一腳跨進了佛堂。

鐘氏打了個哆嗦,坐在蒲團上回過頭去,一驚之下踉跄着撐地爬起。

一旁的通房妾室立馬去扶她。

“你——”鐘氏跌撞着走上前來,被護衛隔在姜稚衣身前一丈之外,“我要見侯爺,我要見我兒子……我要見康樂伯!”

“舅母想見的人倒不少,可惜他們未必想見您。”姜稚衣看着她,面露同情之色,“您為大表哥深謀遠慮,精心籌劃,大表哥當初病愈之後去的第一個地方卻是燕春樓,半步也不曾踏進這佛堂,您心心念念着康樂伯為您去聖上跟前求情,可康樂伯聽說您被關禁閉,明哲保身還來不及——”

“我是沒爹沒娘,但您的一家團圓,看着也不過如此呢。”

“你、你不必在這裏逞口舌!不過是你攔了我送去康樂伯府的信,攔着你大表哥不讓他來見我……”

鐘氏說到這裏,想起什麽痛心疾首的事,顫抖着拿手指着她:“你個小白眼兒狼,才與那沈元策好上幾日,居然支使他打斷你大表哥的腿……這麽多年,你大表哥與你同個屋檐長大,待你掏心掏肺,竟還比不上一個外人與你兩月的情分!”

姜稚衣眨了眨眼:“我與沈少将軍何等情分,舅母年前不就知道了嗎?”

“什麽年前……?”鐘氏一愣,“我知道什麽……”

一愣過後,又像是反應過來:“你竟年前便與那沈元策有了茍且?!好啊,等我告訴你舅父,看他怎麽打斷那沈元策……”

“舅母這出戲倒是演得不錯,”姜稚衣贊賞地上下打量着人,“您年前偷偷給我與沈少将軍使的那些絆子,我可都記着,您大可去同舅父說,到時我們對峙一番,看舅父是覺得我這外甥女出格,還是您這夫人惡毒。”

鐘氏愣在原地半晌:“……我年前給你使什麽絆子?你休要在這裏血口噴人!”

大過年的,姜稚衣也懶得再與她理論下去,嘆着氣道:“随您怎麽說吧,今日來這趟,一是同舅母拜個早年,一是提醒舅母,您喊破天也無用,這佛堂,您是出不去的,不如省點力氣少罵兩句,還能在菩薩跟前積點德。”

被鐘氏鬧過一場,姜稚衣無端端吃了一肚子氣,用午膳的胃口都沒了。

其實原本除夕這等日子,讓他們母子團個圓也是無妨,畢竟她與阿策哥哥都快說親了,這對母子也生不出什麽幺蛾子了。

可偏偏眼下鐘家的貪污案還在受審中,鐘氏人雖蠢笨,卻知道她與阿策哥哥許多事,若往外頭一通攀咬,非說她與阿策哥哥聯手害的鐘家,豈不叫她瞎貓碰上死耗子說中了——

上回她已問過阿策哥哥,為何提前查探鐘家的罪證,阿策哥哥說,是因為她這舅母待她惡毒,他捏着鐘家的把柄,以備不時之需。

鐘氏雖無實證,但有些刺耳的話傳出去容易左右人心,她不能讓阿策哥哥被宣德侯懷疑,所以在鐘家的案子有定論之前,必須看住鐘氏。

姜稚衣沒用幾口午膳,到了傍晚,幹脆早些時辰去了公主府找寶嘉阿姊。

這除夕夜,她往年或者在宮裏吃宴席,或者在侯府與舅父和方家人一道吃年夜飯,可今年涉數百萬兩的貪污案一出,皇伯伯為做出節省開支的表率取消了除夕宮宴,舅父又不在,她便找自立門戶的寶嘉阿姊過年去。

進了公主府,寶嘉一見着她便調侃:“算着這可是你最後一年與我一道吃年夜飯了?”

姜稚衣一愣,還沒懂這話什麽意思,一旁翠眉笑着附和:“可不是,等嫁了人,自然要在夫家過這團圓夜了。”

姜稚衣腳一跺,在寶嘉旁邊坐下:“我這才進門呢,又拿我打趣……阿姊若這麽舍不得我,找我夫家的軍醫做驸馬不就行了,到時我們四人一起團圓!”

寶嘉噎了噎,轉向翠眉:“瞧瞧這過河拆橋的主,給她出完妙計就這般嘴臉了,還拿她阿姊說上笑了。”

“奴婢倒覺着這提議很是不錯呢。”

寶嘉觑觑翠眉,又問姜稚衣:“怎的你阿策哥哥知道你今夜一人,也不陪你?”

“他家中有母親,雖是繼母,沒有生恩也有養恩,都年不見了,這種日子怎能不着家?再說軍營的将士跟着他背井離鄉來了長安,也該犒勞犒勞,他這一晚上已有兩頓年夜飯要吃了。是我跟他說,我今夜有你作陪,讓他自去忙的。”姜稚衣拿捏着将軍夫人的範兒款款作答。

寶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麽說……他晚上還要去軍營?”

“是呀,我們約好了,等我與阿姊散席之後給他去信,到時守歲可以一道……”姜稚衣說到這裏一頓,回過神,“阿姊這是想套我話,看李軍醫今夜在哪兒吧?”

寶嘉笑而不語地喝了口茶。

姜稚衣嘆息一聲:“我這底兒都給阿姊揭幹淨了,卻不知阿姊一點內情,真沒意思,這團圓飯吃的哪裏是團圓,分明是人心隔肚皮!”

“不是我不與你講,是早都過去了,你不也知道那姓李的離京七年了嗎?還能有什麽?”

“那他當初為何抛棄阿姊離京?”

“誰說留下的人一定是被抛棄的?不是他棄我,是我棄他。”寶嘉笑着站起身來,“不知你來得這般早,還未來得及梳妝,你在這裏與翠眉聊會兒天,晚些一道吃過年夜飯,帶你放燈去。”

寶嘉說着便去梳妝了。姜稚衣托着腮看向翠眉:“翠眉,你不會也不與我講吧?你瞧阿姊留下的話,她叫我與你聊會兒天,便是她不想講,讓你講,這你應當聽得懂?”

翠眉失笑:“公主與李先生當初是如何不歡而散的,奴婢也不知詳情,不過李先生離京并非自己選擇,是不得已才跟着獲罪流放的父親去邊關的。”

姜稚衣一驚:“獲罪?獲什麽罪?”

“您若想聽,這還要說到一件舊事。”

“我當然想聽,你快別賣關子了。”

翠眉應聲答:“那是郡主出生之前的事了,先帝在位時崇信道教,那時有一名號叫‘見微天師’的道長,年紀輕輕卻極擅占蔔、觀星象,據傳有預言未來之能,雖不知是否當真預言得準,但先帝是頗為信重他的,郡主可曾聽說過此人?”

姜稚衣點點頭。

當初鐘氏還信口雌黃,騙說那下蠱的香囊是個平安符,為見微天師所贈,可笑的是鐘氏不知道,這位見微天師剛巧今年與皇伯伯請辭,已去雲游四海了,如今根本沒人請得到他的符。

“你繼續說,這位天師怎的了?”

“大約一十年前,這位天師夜觀星象,觀出一大兇異象,預言這年将有雙生妖星臨世,來日恐動搖國統,危及皇權,所以那一年,從京畿到邊地,所有出生的雙生嬰孩皆被先帝秘密下令處死了……”

姜稚衣背脊升騰起一股寒意,牢牢捧住了手裏的熱茶,像被吓呆了:“這麽多嬰孩,才出生,根本什麽錯也沒有,就這樣盡數都被殺死在襁褓裏了嗎……”

“也非盡數,這令既然要層層下達,總有風聲漏出去,李先生的父親當年在太醫署任職,便曾發善心,悄悄保下一名官吏家中新誕的一對女嬰。八年前,這樁舊事被李太醫官場上的對頭捅破,李太醫便被革職,判處了年流放之刑。”

“那當年那對女嬰呢?如今應已長大成人,難道要處死不成?”

“那對女嬰當年沒活過一歲便雙雙因病夭折,倒不知若她們還在會如何。不過當今聖上不大信重那些道術,登基後也并未重用天師,只是因李太醫忤逆先帝,犯下欺君之罪才懲處他。那對女嬰就算還在,女兒身也上不了官場,想來不至于要處死。如今這日子太太平平的,不會再有這樣的事,郡主寬心。”

姜稚衣喝茶壓着驚,早被吓得忘記關心情情愛愛的風月之事,也忘了問,為何流放只判處年,李答風卻整整七年沒有回京了。

深夜,京郊玄策營。

一玄一白兩道身影并肩站在高聳的哨塔之上,衣袂在風中獵獵翻飛,沉默間碰了下手裏的酒壇子。

李答風飲下一口酒,掀袍坐下,長嘆一聲:“有家室的人,大過年的,在這兒跟我喝什麽悶酒?”

元策單手扣着酒壇垂眼睨他:“哪兒來的家室?”

“知道意思就行,你一武人,還與我一文人咬文嚼字?”

元策眺望向長安城的方向:“那你去問問你那位公主為何這個時辰了還不放人?”

“原是沒等到人家姊妹散席。”李答風輕笑一聲,“那貴人享樂可說不好時辰,通宵達旦也是尋常事——還有,公主就是公主,什麽我那位?”

“不是你自己欠下的風流債?”

“又來套話,”李答風觑觑他,“你最近怎麽老關心這事?”

元策飲下一口酒:“你當我想?有人讓我跟你打聽。”

“你家那位郡主真是好奇心不淺。”李答風啧啧搖頭,“你要有這閑心,不如去操心操心你阿兄的風流債,那位裴姑娘的事查得如何了?”

元策搖頭。日前他便派人盯緊了裴家的動靜,假如裴雪青當真與兄長有什麽過往,回去後若察覺到他的異常,也許會去打聽兄長這年間的事。

但這日盯下來,絲毫動靜沒有。

這位裴姑娘常年在家侍奉生病的母親,經驗已豐厚到可算半個醫士,出門也是去醫館,并無異樣蹤跡,府內也沒有信件傳出。裴相同樣一切如常。

如此一來,倒疑心是姜稚衣那雙“善妒”的眼睛将那日的事情看複雜了。畢竟——兄長理應也不是會腳踏兩條船的人。

風中響起一道似有若無的嘆息。

“沒查到就沒查到,嘆什麽氣?”李答風笑着擡頭看他一眼,“這麽希望你兄長是個惡人?”

元策斜眼看他:“我在嘆,處理這些姑娘家的事比打仗還麻煩。”

“這倒是實話。”李答風贊同地點點頭,忽見遠處空中飄來一對火光幽微的孔明燈,“這都是今晚看到的第幾只了?今晚這風怎麽老往這兒吹。”

元策也有點煩這玩意兒,燈油燃盡便要往下掉,方才就有一只孔明燈挂在營地樹上,險些着起火來,看這兩只的走向,也要落進營地叫人收拾。

眼看那一對孔明燈火燭已燃盡,越飄越近,越飄越低,正巧飄過哨塔,元策幹脆伸手一撈,截了下來。

李答風:“你這可就有些不厚道了,萬一你這一截,人家許的願靈驗不了了呢?”

“反正都是要掉地上的,有什麽差別?”

“那既然到了你手裏也算是緣分,看看人家許了什麽願,說不定能幫着實現下。”

“這麽有善心,做什麽醫士,去做菩薩。”元策剛要将手裏的燈罩揉成一團扔掉,忽然看見個“李”字,一頓之下,看了眼李答風,将燈罩展了開來。

其上赫然七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李答風孤獨終老。

李答風:“……”

兩人緩緩對視了眼,一陣靜默過後——

元策:“李菩薩,這麽有善心,你幫着實現下?”

李答風撇開頭去:“你截得對。”

說着又轉回頭來,看向另一只熄滅的孔明燈。

元策顯然也猜到了另一只出自誰人之手,擱下李答風那只,默了默,猶豫着慢慢展開了另一只。

一個“沈”字當先映入眼簾。

緊接着,熟悉的娟秀字跡一個字一個字露出來——

沈元策姜稚衣白頭偕老,生死不渝。

果然是沈元策。

當然是沈元策。

這萬家燈火之中,全長安城人的姓名都可能出現在這孔明燈上,唯獨不可能會有“元策”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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