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雕欄婉轉,畫檻玲珑;錦帳玉屏,翠圍珠繞。夜幕落下,坊間花樓紛紛掌起紅燈。
莺聲燕語,琴聲嫋繞;騷人詞客,雜還其中。
「兩位爺,這邊請。」
倚翠苑裏的老鸨将嚴玉闕和劉琦兩人引入臨水而建的小樓,塗得鮮紅的嘴唇一張一合,從他們兩人進門起就沒停下來過。
「我這倚翠樓裏的姑娘個個都芳豔絕色,尤其是咱們素心姑娘,每天要見她的公子爺哪,真是從京城大街的這頭排到那頭……」老鸨做了個很誇張的動作,「再從那頭繞回這頭。」
嚴玉闕沒出聲,臉上的表情沉着,看來有幾分不悅,大約是被老鸨呱呱的給吵得心煩了,略略皺眉,掏出一錠十兩的金錠遞到老鸨面前,然後在靠着雕攔這邊的位子上坐了下來,微微側首,視線落在搭在湖心的戲臺上。
劉琦還不急着落座,而是問道老鸨,「素心姑娘什麽時候登臺?」
「素心姑娘啊還在梳妝呢,要不我給兩位爺先找其他姑娘來伺候着?」說罷,轉身朝着樓上喊道,「紅玉~紅珠~快下來~」
樓上傳來甜軟的應答,「哎~就來~」不一刻,兩道婀娜身影從樓上下來,迎着嚴玉闕和劉琦而去。
「兩位爺看着挺面生的,是第一次來吧,要不要紅玉先給兩位爺彈個小曲兒?」
「紅玉姐姐彈琴,我就給兩位爺唱一段吧?」
嚴玉闕回過頭來掃了那兩個花娘一眼,眸色沉冷,看那兩個站在那裏的妝容豔麗、曲線玲珑的姑娘的眼神就好像看方才庭院裏那些芳香四溢的花朵,不夾雜任何的情感。
老鸨大約是第一次見到進了青樓楚館卻看來絲毫提不起興趣的人,那兩位姑娘也是站着面面相觑,劉琦趕忙打圓場,給那兩姑娘一人塞了一錠銀子,然後對老鸨道:「我們就是為了看素心姑娘跳舞的,老板您去招呼其他人就行了。」
倚翠苑的素心憑其精湛的舞藝名貫京城,據說其舞藝不在當年的太後之下,更甚于如今的流雲郡主,又生得一張國色天香的絕世容顏,有人不惜一擲千金就為了買下她一支舞一睹其真容,但她只是每晚出來獻舞一曲,遠遠的在湖心戲臺上,絕不接受任何人的邀約,更沒人能親近其身。如此恃才而驕、拒人千裏,卻換來更多人的欽慕。
劉琦那樣說完,老鸨瞪大了眼睛就差沒把「奇哉怪也」這四個字寫在臉上了,不過既然客人這麽說了,她也不好再說什麽,便攆了那兩個拉下臉來、面露不甘的花娘回去樓上。
耳邊清靜了一些,嚴玉闕蹙緊的眉頭才稍稍舒斂開,蜷起手指敲了敲桌子,「你應該知道的,我最讨厭這種脂粉香氣熏得死人的地方,所以不清楚你昨晚說的到底是何意思?霓裳羽衣怎麽會和這種地方搭上關系?」
劉琦挑了一下單邊秀眉,用猜測的語氣問道:「大人不喜來這種地方,難道是……更喜歡南館?」
誰想剛一說完,對面嚴玉闕猛地一掌落在桌上,「啪」的一聲響,震倒了桌上的杯盞,醇香的酒水流了一桌,其他桌的客人紛紛回頭朝他們這裏看了過來。
劉琦半張着嘴,一時不知該回什麽好,那邊嚴玉闕也是愣了一下,拍在桌上的手指蜷起來緊緊握成拳頭。
就在氣氛陷入一片尴尬之中時,一陣絲竹鼓樂從外頭傳了過來,其他幾桌的客人連忙放下手裏的杯盞,争先恐後一擁而上地擠到了圍欄邊,生怕錯過任何一眼。
「素心姑娘出來了!」
有人激動地喊了一聲之後,劉琦和嚴玉闕便朝搭在湖心的戲臺那裏看了過去,劉琦聽到嚴玉闕語氣僵硬地說道:「以後再不要在我面前提青樓楚館!這只會讓我想起某些肮髒低賤的人!」
劉琦垂斂下眸眼,而後嘴角揚了起來,笑意裏摻雜着幾分難以形容的無奈與澀然,就連嚴玉闕也沒有注意到,緊接着那絲笑意悄然淹沒在着周遭的喧鬧裏。
絲竹悠悠、弦樂動人,幾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對面戲臺上那個臉上蒙着輕紗的女子身上,就見她身形優美,體态勻稱,細腰款款,步履盈盈,娟秀典雅,輕盈靈動,仿如詩中所雲:「翩如蘭苕翠,婉如游龍舉」,淺緩之時如騰出細浪的垂蓮,驟然急起之處,衣帶穿風,逐風而行,如淩雪疊雲、銀波奔湧。
随着琴曲的抑揚,那舞姿忽竦忽傾,若行兀滞,回轉飄逸裏淡缺了人間煙火,流淌着寂然飄忽的遺世脫俗,最後緩緩停落在戲臺之上,歸于靜谧,遮于臉上的輕紗不知何時已經飄落,她只留下一個背影,一個側顏,與天上明月、臺下流水交相輝映,形成一幅絕美的畫卷。
先還推擠着争相站到前面的人早已安靜了下來,眼神癡癡地望着戲臺的方向,舞曲終了,直到對方向着水岸這邊的人行禮致謝的時候,這邊才「嘩」地爆出一陣喝彩,更有人直接将金銀珠寶向着戲臺投擲了過去。
方才還嫌棄這種地方脂粉香氣膩人又肮髒污穢的嚴玉闕,這會兒也是眼睛直直地盯着戲臺之上,只不過他的視線都集中在縱舞之人身上所着的那件華光流彩的舞衣之上。
那邊戲臺上的人已經離開,擠在圍欄前的人雖是流連不舍,但心知素心姑娘是不會再露面,于是紛紛散去,嚴玉闕也收回了視線轉過頭來,還沒開口,劉琦似乎已經知道了他要說什麽。
「這就是小人說的,關于霓裳羽衣的事。」
素心雖舞姿精湛,但身上那件舞裙也為其增色不少,嚴玉闕第一眼就愣住,但很快又發現這和他們要尋找的東西并不一樣,「雖然很像,但還是不太一樣。」
劉琦端起桌上的酒壺給嚴玉闕又給自己斟上一杯,笑言:「大人可知外頭是如何傳說這件舞衣的?」
嚴玉闕面上雖不顯露,但眼神裏閃着焦急的光芒,「如何說的?」
劉琦回道:「太後的霓裳羽衣世人只是耳聞,鮮少有人親見,但當年織造霓裳羽衣的人一共做了兩件,一件在太後那裏,另一件則贈予了素心姑娘……」
嚴玉闕端起酒盞抿了一口,「她的舞衣看起來很像,但紋樣并不完全相同,應該只是為了吸引人而擺的噱頭……」
「那倒未必……」劉琦嘴角輕揚了一下,笑意裏帶着一點點狡黠,而後起身朝着嚴玉闕招了招手,示意嚴玉闕跟他走。
嚴玉闕心裏雖是疑惑,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麽,但還是跟着他去了,結果有點訝異地發現他們是往倚翠苑的後廂走去。
此處應是花娘們白日裏休息的地方,沒有什麽客人前來,故而這裏的僻靜寧憩和前庭的酒色喧鬧形成了極大的反差。
和前庭的荷塘連通的河水緩緩潺流,秋蟬「吱啊吱啊」地叫着,花娘的莺莺笑語,夾雜着絲竹弦樂,仿佛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在靜谧安然之下,悄然無聲地褪去華表,歸于元初……
見到劉琦徑直往一棟繡樓走去,嚴玉闕一把拉住他,低聲喝道:「這裏應該是外人不能随便進來的吧?」
剛說完,那繡樓裏就有一小姑娘跑了出來攔住他們,「哎哎哎,你們是做什麽的?這裏是倚翠苑後廂,不能進來的知不知道?快走!快走!」
嚴玉闕不悅地皺起眉頭,側首瞪了劉琦一眼,如果不是因為他亂闖,自己也不會被人如此無禮地呵斥。
但劉琦顯然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反而笑臉盈盈地上前做了一揖,「這位姐姐,你誤會了,我們不是胡亂闖進來,我是你們素心姑娘的舊交,許久未見,特意前來相邀一敘。」
那姑娘歪了下腦袋,滿臉狐疑,猶豫了一下還是冷着一張臉拒絕,「誰信你啊,每天自稱是姑娘的舊交、想要見姑娘一面的狂徒浪子我兩只手都數不過來呢,勸你們還是換一招使。」說着将劉琦往外推,「趕緊走,趕緊走,不要打擾我們姑娘休息。」
這時,繡樓上有個溫軟如水的聲音傳了過來,「玉兒,這位先生确實是我的舊相識,你讓他們上來好了。」
嚴玉闕擡頭望去,就只看到窗邊收回一只纖纖素手,被撩起的簾子又緩緩垂了下來,燭影掉約裏,有個婀娜的身影從窗前離開。
聽聞這話,劉琦笑嘻嘻地擺開玉兒攔着他的胳膊,「我說的沒錯吧,我認識你們姑娘那會兒,恐怕你還沒出世呢~」說罷,便領着嚴玉闕進了繡樓往樓上走,沒走兩步又退了回來,「記得上壺好茶,我記得你家姑娘只喝君山毛尖。」
玉兒心裏不服氣,但她們家小姐既已放話,她自然不好再阻攔,只能鼓着臉對着劉琦的背影做了個鬼臉,「還君山毛尖呢,給你點碎茶葉爛渣渣泡就不錯了!哼!」
繡樓的樓梯很窄,木頭也有些年頭了,人走上去「咯吱」「咯吱」地出聲。 「京城裏那些公子少爺一擲千金都難求一面的素心姑娘,你居然和她是舊相識?」嚴玉闕的語氣裏帶着點嘲諷,「我竟然都不知道原來你還有點來頭。」
走在前頭的劉琦回過頭來,淡淡一笑,「哪是什麽舊相識……不過是拿來诓那個嚣張的小丫頭片子的借口,小人不過是恰好認識教素心姑娘跳舞的師父罷了,這才有過一面之緣,他師父叮囑小人,大家都在京城,有事彼此可以有個照應……」
劉琦剛說完,繡樓的閨閣裏那個溫軟的聲音便又傳了過來,「所以有了事了才想到我?」
嚴玉闕跟着劉琦進到素心的房間裏,他不是沒有來過青樓,但是相較于那些花娘接客的地方,這件房間更似一般待字閨中的姑娘的閨房,香爐裏點着清甜寧神的熏香,爐蓋是镂空纏枝蓮,上頭盤纏着一條螭龍,嫋嫋青煙萦繞迷漫,仿佛自螭龍張開的口中吐出。
房裏的陳設很是簡單,一張軟榻一張琴臺,隔了一道珠簾可以看見裏面是床榻和梳妝臺。一個容貌清麗的女子正坐在琴臺前,手指随意地撥着琴弦,劃出一串清令的弦音。
她只着了一件藕色的抹胸襦裙,披着淡粉的軟煙羅,兩截藕臂和大半的玉白酥胸在輕紗之下若隐若現,嚴玉闕的視線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下,便挪了開來。
他這一動作全被素心看在眼裏,她起身從琴臺後面走了出來,「我當是哪個王公子弟在外巴巴地等不及見本姑娘,所以才托我這位舊相識幫忙進來要和我見上一面……」她走到嚴玉闕跟前,食指挑起嚴玉闕的下巴,勾過來讓他看着自己,「卻原來是個連正眼都不敢看本姑娘一眼的人……」
素心的手指碰到嚴玉闕的時候,他的身體很明顯地震了一下,随即臉上露出沒能掩飾住的厭惡,将素心的手往旁邊一撥,「我不是來見你的。」
這一說,素心先是一愣,接着失聲笑了出來,一步一步退開,腳碰到窗下的軟榻,身子一軟便倚了上去,用着調笑的語氣道:「這位爺,您可真風趣,您到這風月之地不心想着尋歡作樂,難道您是特意來倚翠苑賞月的嗎?」
嚴玉闕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捏起成拳頭,眼見着他又要發作,劉琦忙上來打圓場,「好姐姐,你就別逗我們了,我和我們大人來這裏是辦正經事的。」
「大人?」素心清眉一挑,微微眯眼又将嚴玉闕從頭到腳打量一遍,這才斂下神情,攏了攏身上半暢的紗衣,聲音亦冷了許多,「你們想問什麽?我這裏除了風月樂事、閨房秘技,恐怕就沒別的了……哦,我想起來,坊間最近流傳了一本春宮寶典,你們有興趣可以拿去翻翻。」
素心說這些恥人的事情的時候面色絲毫不改,就好像說着晚膳吃些什麽一般尋常,反倒是嚴玉闕在見到她真的遞了一本上面有「閨樂」二字的冊子過來的時候,兩頰不自然地紅了起來。
劉琦則像是早就知道她是這副德行一般,趕忙走過去一把奪下她手裏那羞人的東西,往軟榻的墊子下面一塞,「誰要你這種東西了?我們來是想看一看你剛才在戲臺上跳舞時穿的那件羽衣。」「哦~就為了這個?你不早說……」素心露出興趣缺缺的樣子,手往房間另一頭一指,「就挂那了,你們自己去看吧。」見到兩人頭也不轉地直奔那件舞衣而去,有些懊惱地又加一句,「小心別弄壞了!」
劉琦從架子上取下那件舞衣,擱在手臂上讓嚴玉闕仔細打量,自己也細細觀察了一番之後道,「雖然花色紋樣不一樣,但小人覺得這件舞衣和太後那件霓裳羽衣應是出自同一批工匠之手……」說着,手指點了點裙擺上綴了孔雀羽毛的地方,「尤其是這裏用的雀羽,和太後的霓裳羽衣上的色澤非常接近,泥金的工藝也完全一樣……」
嚴玉闕雖然不敢确定劉琦說的完全正确,方才在遠處看的不真切,這會兒拿在手裏,那絲緞的觸感以及織錦的花紋,憑他在绫錦院的這些年,一眼便能分辨得出這是绫錦院才能織造出來的東西。
素心就坐在一旁氣定神閑地吃着果盤裏的小點心,看着他們兩人翻來覆去地研究她的舞衣。
嚴玉闕很肯定這件舞衣的出處後,眼神一凜,掃向素心,質問她道:「為什麽你會有绫錦院織造的東西?绫錦院所出皆為王室所用,民間私藏可知是要被問罪的!」
誰想這話根本沒有唬住素心,反倒換來她「噗嗤」一聲笑,「民間私藏……哈哈哈……笑死我了……哈哈哈……太好笑了……」一直到嚴玉闕的臉色又沉了幾分,素心這才止住了笑,臉上卻有輕蔑之色,「誰私藏你們绫錦院的織錦了?王室所用又怎麽了?就算是皇帝老子用的,本姑娘看不上眼的照樣棄之如蔽履。」
「你?!」嚴玉闕攥着那件舞衣的手抖了抖,怒道,「竟敢出此妄言?!」
眼見兩人又要起争執,劉琦只能再次出面圓場,「大人息怒……大人息怒……素心姑娘名貫京城,富家公子所贈的傾城之物能堆成山,自然眼光獨到了一些。」然後連連向素心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再激怒嚴玉闕了。
于是素心便收了接下來的刻薄言辭,緩聲道:「其實我早就聽人說了,這次流雲郡主出塞和親,太後将她的霓裳羽衣贈予郡主,可誰知那舞衣保存不當發生了損毀,而绫錦院又丢失了霓裳羽衣的花本,現正上下犯愁如熱鍋上的螞蟻,我就想你們總會把主意打到我這件舞衣上來的。」說着走過去從劉琦手上抽走那件舞衣,往自己身上一披,明滅的燭火下,舞衣上編織的金線與雀羽,流淌出水紋一般的華光。
「我老實告訴你們,這件舞衣和太後的霓裳羽衣确實出自同一個挑工,出自同一批織匠,只不過那位挑花工在幫我編結花本的時候說過,如果和太後的舞衣一模一樣,恐怕将來傳出去會被治一個大不敬之罪,故而在紋樣上稍稍做了一些修改。」
劉琦眼睛一亮,對嚴玉闕道,「這樣說來,只要找到給素心姑娘這件舞衣編結花本的挑花工,就能讓他憑記憶複原霓裳羽衣的花本了。」
素心接着劉琦的話說道:「劉琦說的沒有錯,你們可以找那個挑花工,他最近會來京城……」
不及素心把話說完,嚴玉闕就有些激動地打斷了她,「你說什麽?這個人還在世?他會來京城?」
素心點了點頭,「大人你居然不知道?這個挑花工有極大的賭瘾,但逢賭必輸,輸了又賭,不僅把身家財産全賠給了賭坊,身上沒有銀子的時候還把主意打到了绫錦院的東西上,但很快就被人發現,責罰後被趕出了绫錦院,之後便過着到處流浪乞讨的日子,後來實在落魄凄苦,便在臨安的一家布莊謀了個活計,還是做編結花本的活……那家布莊還挺有名的,在各處都有好幾家分號,大人你應該有聽過他們的名,那布莊的老板姓連,聽說這個月十五在京城的分號就要開張了……」
後面的話嚴玉闕都沒聽清楚,只覺得耳朵裏面嗡嗡直響,素心的聲音變得異常怪異,就看到她嘴巴一張一合的在和劉琦說着什麽,但耳邊卻是重複不停地回蕩着這麽幾句話。
「那家布莊還挺有名的……」
「老板姓連。」
「聽說這個月十五在京城的分號就要開張了……」
「不……」嚴玉闕搖了搖頭,一臉不敢相信。
那個人會來……
不可能!
這不可能!
這絕對不是真的!
嚴玉闕驀地回神用手抓住素心的胳膊,眼睛通紅,情緒激動,「你說他們在京城的分號這個月十五就要開張?」
素心被他這麽突然的舉動被吓了一跳,只吶吶地點了點頭。
「在哪裏?快點告訴我在哪裏?」幾乎是用吼的逼問道。
素心吓得整個人都哆嗦了起來,睜大了眼睛用力回想,然後連忙道:「在東街後巷……對!就開在東街後巷,招牌都挂上了……」
她剛一說出來,嚴玉闕就将手一松,接着奪門而出狂奔了下去。
「大人!」
劉琦喊了一聲,追着他跑到門口,卻聽到身後的素心用着莺莺軟語緩緩說道:「沒想到,你真為了這個人,布了這麽大一個局……小心不要連自己都陷了下去。」 劉琦嘴角一彎,「多謝提醒,不過……」微微眯眼,臉上露出幾分狠絕,「要能讓他一敗塗地,要我萬劫不複我都願意。」這話說完,那神情似又恢複了平常,向着素心拱手一禮後便追了出去。
嚴玉闕沿着東街一路往下跑,此時夜已深,街上沒有什麽人,踏踏的腳步聲聽來格外刺耳。
嚴玉闕覺得自己胸口裏面有東西和着自己的腳步聲一起「咚咚」地跳着,每一下都撞得胸口發悶。
腦海中依然回蕩着素心的那幾句話,雖然早就有所耳聞,但因為對方遲遲沒有動靜,便就以為只是無中生有的傳聞罷了。
那個人在臨安,諒他也不敢到京城來!
卻不曾想,這一次他是真的回來了……
他一定是回來搶奪那些本就只屬于自己一個人的東西的!
那個庶出的賤種……那個給嚴家帶來災禍的不祥之人……他不配姓嚴!更不配回到這裏!
嚴玉闕停在一間鋪子前,剛漆好的門柱在月色下泛出淳樸的光澤,新漆的味道還未散去,有些刺鼻,讓人胸口裏面仿佛染了一團火,灼灼地燒着。
因為跑得太急了,嚴玉闕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待到氣緩了一點之後,他擡起頭來,看向商鋪上面還被紅綢包覆着的牌匾。
身後「啪塔」「啪塔」的腳步聲傳來,是劉琦一路追過來,走到嚴玉闕身邊伸手去拽嚴玉闕,「大人,天色已晚,還是早點回去吧?」
卻被嚴玉闕一掙給掙了開來。
嚴玉闕顯然是不親眼見證素心說的話是不肯甘休的,四下張望了一圈,看到一旁地上有幾根竹竿,便走過去抽了一根出來,然後走到商鋪的牌匾之下。
劉琦也看不懂他要做什麽,但那是人家的牌匾,這麽無緣無故砸了總歸不太好,便上前勸說,「大人,你要做什麽?這是人家的店招啊,您千萬不要……」後面的話因為看到嚴玉闕拿着竹竿往那牌匾上一戳而驚得一口氣卡在了喉嚨裏。
但嚴玉闕不是去砸人家的牌匾,只是用那竹竿一挑,那牌匾上蓋着的紅綢便緩緩滑了下來。
嚴玉闕的雙眸緊緊盯着那飄落下來的紅綢,周圍店鋪檐下挂着的燈籠在夜風裏輕晃,光亮照了過來,讓他得以看清楚那牌匾上龍飛鳳舞、潑墨揮金的四個大字——
錦、麟、布、莊!
嚴玉闕腦中「轟」地劈落一地的驚雷。
是他……
真的是他!
手顫抖着,再也握不住那根竹竿,于是手指一松,那根竹竿便直直落下去,敲在店鋪的門板上,發出「啪」的一聲響。
就在嚴玉闕還兀自沉陷在驚異裏不曾回神的時候,那店鋪裏的人大約是聽到竹竿敲在門板上的聲響,有人開門下來,聲音慵懶地詢問。
「找誰啊?」
但在看到那飄落地上的紅綢之後,那人臉上懵懵的睡意立時驚醒,連忙走到鋪子外頭擡頭査看牌匾,一見牌匾上的紅綢還未開張就被人揭開,再看四下裏就只有面前這兩個人,便手一伸,一把抓住離他最近的嚴玉闕的衣襟,掄起拳頭就要揍上去,「臭小子你活得不耐煩了?!看清楚,這可是連五爺的鋪子,還沒開張你就想尋釁找事?」
劉琦一個箭步竄上去擋在嚴玉闕身前,「你想做什麽?」被那漢子手一撇就摔在了地上。
「你們兩人是一夥的,待我和他算完帳,再慢慢和你算!」轉回來的時候,那漢子卻是一震。
嚴玉闕不知何時回過神來了,正眼神冷冽地看着他,見他視線和自己對上,嘴角勾起一抹蔑笑,「連五爺?呵呵……呵呵呵!」低笑了兩聲之後,卻是「哈哈哈」地大笑了起來,略有些瘋癫的模樣,讓那個漢子一時不知所措。
嚴玉闕笑過之後手一甩将那漢子的手一下打掉,不急不亂地整了整被抓亂的衣襟,下巴高高揚着,一派尊貴不容侵犯的高傲模樣,視線斜斜地睨了過去,「連五爺?呵!估計又是不知道從哪找來的肮髒污穢之人,也就只有這種人,才配和連玉樓那個賤種混在一起!」
「你說什麽?」那大漢「咯啦啦」地捏了下拳頭,「看來你果然是來鬧事的,不給你點教訓……」
「吳進,你回來……」門內傳來一個清冷低沉的聲音,平靜而淡然,似沉在寒潭下的冷玉,沁着不近人情的堅硬與冰冷。
大漢吳進被叫了收手,但依然有些忿忿不平,「但是他……」
「我叫你回來你聽見了沒?」
那聲音略略提了幾分,帶着駭人的氣度,于是那大漢不敢再辯駁,目光兇狠地瞪了嚴玉闕好幾眼,這才退回門裏。
那人始終不露面,裏面雖點着蠟燭,但燭火搖曳,豆大的光亮只照出他一個輪廓,面貌還是藏在陰影之中,只有那個聲音聽得真切。
「嚴大人,也許嚴大人已經記不得了,但是在下對和嚴大人的初次會面卻是記憶猶新,昔日一切歷歷在目,宛如昨日……今後在下便是錦麟布莊京城分號的掌櫃,還請嚴大人多多關照。」
話說完,門外沁入一道風,掀起那人鬓畔幾縷發絲,微弱的燭火下,嚴玉闕似乎看見有一條蜈蚣一樣的東西盤踞在此人的臉上,但還沒看真切,那門便輕輕阖了上去。
嚴玉闕心裏琢磨着,之前見過……
那是當時在連玉樓身邊的哪一個?
周身萦繞着一股清涼冷氣息的那個?還是另外一個?總不可能是那個捕頭……但有種感覺,似乎都不是這些人。
只是其他人的話,自己一點印象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