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北風枯桑,天寒落絮,軒窗疏格,銀裝素裹。
嚴玉闕穿着厚厚的錦緞襖子,臉埋在領口一圈毛絨絨的鑲邊裏,懷裏抱着暖爐,站在院子擡頭望着一株梅枝。
覆滿銀白的樹枝上綴着幾朵将開未開的紅梅,豔麗的紅與素潔的白形成強烈的反差,被梨花白映襯下的紅,不似平常那樣妖豔庸俗,反而獨有一種孤傲的堅強,難怪世人要贊寒梅品格高潔,淩寒獨放,經霜傲雪。
臘月寒天,呼吸間哈出的氣息立時結成一片白霧,嚴玉闕看着那嫣紅看得失了神,不由踮起腳伸出手去……卻聽到下人在身後勸道。
「大少爺,這麽冷的天還是早些回屋去吧,小心凍壞了。」
嚴玉闕眨了眨眼睛,賞雪的好興致就這麽被打斷了,臉色也陰沉了下來,但這天确實冷,就這說話的功夫天上又飄飄灑灑落下碎雪來。
沿着長廊往自己往屋裏去,路過父親書房的時候,就看見那個女人依然跪在門口,冰天雪地的,身上的衣衫被雪打濕之後就冰得硬邦邦的,縮在袖子裏的手露出一段凍得發紫的指尖,在看到自己走過來的時候,那女人眼裏驀地放出光彩來,仿佛見了救命的稻草那樣撲到他的身前,緊緊拽住他的衣擺。
「玉闕,玉闕,你快幫二娘替你娘求求情,玉樓已經被關在柴房三天三夜了,天這麽冷,他穿這麽少,又沒有東西吃,你也知道他從小就身子弱……」
嚴玉闕冷冷看着面前這個頭發散亂、一臉憔悴,嘴唇凍得發紫說話都在哆嗦的女人,心裏沒有半分的同情,往後退了一步,硬是将自己的衣擺從她手指下扯了出來,「這件事我做不了主,你求我也沒用。」
轉身要走,那個女人踉跄起身,幾乎是在地上連爬帶摸地擋住了他的去路,哭着再次懇求他,「玉闕,你行行好,你幫幫二娘,玉樓絕對不會做這種事情的,你要相信二娘,你要相信玉樓,他可是你的弟弟……」
嚴玉闕有些不耐煩,眉頭皺了起來,不欲在此繼續聽她哭哭啼啼的哀求,也根本沒有要去幫忙的意思,回頭對着身後的下人喝道:「還不把她拖走?萬一有人來了,見到這樣成什麽體統?」
有下人上來拽住那女人的胳膊,「二夫人,得罪了,您還是等我們爺回來求求他試試?」
下人将她從地上拖了起來,拉着走了兩步,不想那女人看着瘦瘦弱弱的,卻不知從哪來的力氣,猛地将那下人的手甩了開來,再次跪了下來膝行到嚴玉闕跟前,然後從腰袋裏掏了什麽出來,凍得發紫的手,發着抖,小心翼翼地将那東西托在手裏遞到嚴玉闕面前。 「玉闕,玉闕……玉樓真的沒有偷你的小金牛,但二娘找遍了整幢宅子都找不到你掉了的小金牛,所以賠一個給你好不好?」
嚴玉闕低頭,看見她手心裏躺着的是一根用紅線編的手串,上頭挂着一只小小的金牛,這是爹送給他們的,他和玉樓一人一只,代表了他們的屬相,連玉樓比他小兩歲,他的那串上挂的是一只兔子。
嚴玉闕伸手從她手裏将那根紅繩捏了起來,手指觸到她掌心的時候那沿着指尖傳來的冰寒,讓他的身子不由一抖,就像是碰到了一塊在雪地裏凍着的石頭,那樣僵硬和冰冷,完全不像是整日擺弄缂絲機的靈巧雙手。
再看這個女人,估計連玉樓被關在柴房這些時日她也不眠不休地跪在這裏,明知道爹不在,也不知何時才會回來,就這樣一直跪在冰天雪地裏……而此刻她顧不得拭去臉上的淚水,就這樣用着一種滿懷期待和懇求的眼神望着嚴玉闕,那只手還維持着将那東西捧到自己面前的姿勢,仿佛此刻嚴玉闕捏在手裏的就是他兒子的性命,一旦嚴玉闕松手,而下面沒有人接着,就會就此消隕,再無可挽救。
「玉闕,求求你,你救救玉樓,救救你的弟弟……」
晶白的雪片自天上而下,停落在他的手上,因着他的體溫緩緩融化,冰冷沁骨。
嚴玉闕看着那根紅繩,半晌才點了下頭,「好吧,我替你到我娘面前說說……」
見狀,那女人欣喜若狂,竟是給他磕起了頭來,「玉闕,謝謝你……謝謝你……」
嚴玉闕沒再多說什麽拿着那根紅繩轉身走了,走出很遠還聽到那個女人用着虛弱顫抖的聲音向着自己道謝,一聲一聲,聽着讓他感覺自己心頭仿佛被刀一下下割着一般……他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急,最後幾乎像是逃一樣進到自己房裏,猛地關上房門。
背靠着房門大口喘氣,半晌才略略平息下來。
嚴玉闕低頭看着自己手裏的紅繩,然後跑到房裏頭,從櫃子裏找出一個小盒子,卻不知為何手抖得厲害,藉此滑脫差點摔在地上,好不容易才打開……那盒子裏頭靜靜躺着的也是一根紅繩,那紅繩上同樣挂着一只小金牛,就和他手上拿着的這只一模一樣……
燭火躍動,被手指捏着的兩只小金牛泛着金澄澄的光亮,只是兩只金牛在樣子上有稍許不同,一只高昂着腦袋傲睨向天的姿勢,另一只低着頭啃草,看着憨厚老實,但擱在手裏一起瞧着,卻讓人覺得它們好似兄弟。
其實那一年,嚴玉闕自己的金牛根本就沒有丢,只不過夾在換下的衣衫裏一時沒有找到,他的娘親認定了是連玉樓偷的,将他吊在柴房的房梁上,一邊用鞭子抽一邊逼問他讓他交出來,但連玉樓始終不肯承認是他偷的,于是便被這樣關在柴房裏,沒有允許,下人也不能送吃的喝的進去。
後來在自己的說情下連玉樓才被放了出來,不過那之後大病了一場,小時候就身子很弱,那之後越發纖瘦,他娘親在雪地裏跪了三天三夜也似乎跪出了病來。
嚴玉闕将那兩只小金牛一起收進盒子裏,放好。
不知道是不是白天發生在豆豆身上的事情,夜深人靜的時候,莫名就想起了這件事情,其實那個時候他心裏也清楚東西不可能是連玉樓偷的,但是娘親灌輸給他的對于二娘和連玉樓的抵觸,讓他選擇了沉默,甚至冷眼旁觀着娘親讓下人在三九寒天用沾了水的牛皮鞭子一下下抽在那具弱小的身軀上,直鞭地血肉模糊,身上滴落的血彙成一個小小的水窪。
那之後,他都不願靠近柴房,仿佛總能聽到那「啪啪」的鞭聲在耳邊回蕩,夾雜着連玉樓虛弱但依舊執拗的申辯。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就算打死我,我也不會承認的!’
這麽多年,他從沒後悔過自己做過的事,因為如果不這麽做,自己的爹、嚴家的家産都要被連玉樓那個野種奪走,但是最近,每每回想過去那些事情,心口卻總是有些發悶,總覺得心口似乎開了一個口子,然後有太多太多自己控制不住的心緒從那個口子裏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止也止不住,占據了心頭,進而左右了自己的思緒。
「師父……」
身後傳來小小的呓語聲,嚴玉闕轉身看向床榻上正熟睡的小家夥。
豆豆被吓得不輕,就算自己和他解釋和道歉了,他也一直哭着嚷着要他的師父,讓人去拿了他喜歡的那些點心來,他也不肯吃,足足鬧了好幾個時辰,到最後哭得沒了力氣了才倒在自己懷裏睡了過去。
嚴玉闕挨着床沿坐了下來,微微歪下腦袋細細打量那和自己極為相似的五官,因為苦惱了這麽久,眼睛又紅又腫,核桃一般,臉上還挂着鼻涕和眼淚……嚴玉闕伸出手去,用袖子小心将他的臉擦幹淨,在要收回來的時候卻又停住,接着屈起食指,用指節在豆豆肉嘟嘟的臉蛋上來回輕蹭了兩下,然後将他擱在外頭的手放進被褥裏。
白日裏如果自己沒有在最後一刻清醒過來,将刀偏轉了方向,這會兒……恐怕自己不知該有多後悔,也清楚意識到自己究竟能有多狠心,多殘忍……
對豆豆如此,當年對連玉樓也是這樣,不,至少自己在豆豆面前及時收手了,而對連玉樓……
很多事情他都記得,也記得很清楚,只是逼迫自己不去想,不去回憶,因為一旦想起來,就仿佛開了閘似的,過去那些事宛如洪水一洩而下,将他淹沒其中,然後胸口便猶如窒息一般變得無法呼吸。
他記得連玉樓身為嚴家二少爺,卻穿得破破爛爛在廚房翻找殘羹剩飯,過得比街上的乞兒都不如,也記得那回蕩在柴房裏的鞭聲,一聲一聲,仿佛抽在自己的心上,以及那一年,爹将他硬抱上馬車要将他送去臨安時他凄厲的哭聲。
他站在門後頭,聽着那哭聲随着馬蹄聲逐漸遠去,只覺得心裏某處似乎空了一塊。
‘他可是你的弟弟……’ 是啊……
那可是自己的弟弟……
只是為什麽會變成非要弄得你死我活才方可甘休的地步?
他知道豆豆的出現,一定是連玉樓安排好了的,連玉樓從很多年前就握了這顆棋子在手裏,到了該用的時候,絕對不會心軟,只為了讓過去自己對他做的那些事,全都返還到自己的身上。
家破人亡,一無所有……
嚴玉闕擡頭看了眼四周,這是他自己的卧房,裏面擺着那些想要奉承巴結他的人送來的奇珍異寶,桌上鋪的,床上用的,身上穿的,選用的緞料全都是這世上最好的,有一些……哪怕後宮嫔妃都沒有機會用到,但在這裏确實随手可得。
绫錦院監官,嚴家當家,嚴大人,嚴老板,這一個個稱呼聽下來,似乎感覺自己手握着不小的權勢,坐擁了龐大的産業,應該衣食無憂,沒有什麽東西是想要卻得不到的,但是……
嚴玉闕又将視線落在豆豆臉上。
為什麽明明過得如此富足,卻依然無法滿足?
總覺得随時好像會失去所有……
就算将整幢宅子都塞滿了奇珍異寶,就算在官途上一帆風順,他還是覺得心裏那一塊是空的,從那個時候起,就一直空着,從來沒有被填滿過,亦或者永遠都不可能被填滿。
而現在,看着豆豆甜甜的睡臉,他覺得心口脹脹的,雖然原本就空缺着的地方依然空着,但心裏別的地方卻更加滿足,在這秋日飒爽裏,漾着淡淡的暖意。
◇◆◇
豆豆睡了一晚,雖然還是小心翼翼的,但比之前明顯要恢複了許多,只是再不談去绫錦院的要求,為了消除他的戒心,嚴玉闕讓人把嚴府上下都找了個遍,翻出不少廢舊的布料來,讓豆豆拿着去送人。
東西太多,豆豆一個人沒有辦法搬,于是破天荒的嚴玉闕親自帶着豆豆到他常常去送米送布料的地方,将東西送給那些正需要的窮人用來過冬。
這日天上下起了雨,秋雨帶起絲絲的涼意,淅淅瀝瀝的水滴沿着紫竹骨傘的邊緣滴落下來,靜靜的小弄堂裏,一大一小兩個腳步聲,淺淺回蕩。
嚴玉闕一手撐傘,一手牽着那只小小的軟軟的手,穿過長長的弄堂的時候,仿佛穿過了光陰回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前,那個時候連玉樓也是這樣小小的,不,比現在還要小,才剛學會走路沒多久,步子蹒跚地讓自己牽着,聲音糯懦地喚着自己「哥哥」。
‘哥哥,我們這是要去哪?’
‘哥哥,玉樓最喜歡和哥哥玩了……’
眼前漫起了一片水霧。
連玉樓說要讓自己也體會一下家破人亡、一無所有的滋味,但自己其實根本沒有什麽值得稱羨的東西,家人疏離,親情淡薄,也沒有閑來可以三五一聚喝喝酒說說身邊事的摯友,将要迎娶的女子也不過是為了自己的仕途順遂,甚至于……這只小小的,握在自己手裏的小手也不屬于自己。
嚴玉闕根本就是一無所有,又何來的失去所有?
眼前的水霧迷茫了眼前的視線,嚴玉闕撇開頭閉上眼睛,再度睜開的時候,水霧褪去,就見一人站在身前不遠處,身形削瘦,溫雅端方,一手擎着傘,一手挽着一個食盒,正含眸淺笑望着自己這邊。
「沒想到在這種地方會遇到大人……」琉琦說着收回了視線,從食盒掏出一塊糕點來,遞給身前一個老人。
「師父——」豆豆一見他,高興地一下松了嚴玉闕抓着他的手,小跑向琉琦一頭紮進他的懷裏,琉琦被他這麽一撞,手上的傘一下掉在了地上,那食盒是挽在手臂上的才僥免于難。
「嗯,讓師父好好看看你……」琉琦伸手捏了捏豆豆的臉,「是不是在大人那裏吃好睡好的?你看你,再下去就成小豬了。」
豆豆抱着他,腦袋在他身上一陣亂蹭,「豆豆才不是小豬,豆豆才不是小豬……」
那雨不大,但是沒兩下,就濕了琉琦的衣襟和袖口,将他的發絲也微微打濕,有幾縷貼在臉上,他擡手一捋,左臉上的傷痕便就顯露了出來。
嚴玉闕擎着傘的手緊了一緊,緩步走了過去,走到琉琦面前剛要開口,一想自己帶着豆豆來的目的,不知為何那話噎在嘴裏如何都說不出口,倒是豆豆搶在了前面,拉着琉琦去看嚴玉闕帶來的人挑着的那一箱箱東西。
「師父,師父,你來看,嚴大人可好了,他知道這裏的窮人需要過冬的棉衣,就讓人把府上所有不用的布料都找了出來。」蹦蹦跳跳的,也不怕地上濕滑,拉着琉琦看過了布料後,又拉着他到另一個人那裏,「還有米哦,嚴大人還送了米過來……所以這些人可以安心過冬了。」
嚴玉闕只覺得臉上一陣發燙,有些尴尬地撇開臉去,見狀,琉琦嘴邊漾開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施施然地向他走了過去。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大人除了耍手段外也會做善事,還是大人惡事做多了,良心上過不去,所以才藉此讓自己心裏稍稍能過意一點?」
琉琦湊得很近,這句話就算說得很輕,嚴玉闕也聽得清楚明白,但琉琦喜歡這樣冷嘲熱諷自己不是第一次了,顯然就是為了要看自己被惹怒了才這樣說的。
果不其然,見他毫不動怒,琉琦皺起眉頭,鼓了下臉,懊惱的模樣不知道怎地就這麽一下戳中了嚴玉闕,只覺這樣子很是可愛,不由輕笑了一下,伸手将他鬓畔又落下的發絲捋到耳後,「你啊,怎麽像只貓一樣就喜歡伸爪子撓人?把人撓怒了就逃得遠遠的偷笑……」
這話說完,就看見琉琦兩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看着怪物一樣地看着嚴玉闕。
嚴玉闕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說了什麽,自己也愣了一下。
向來不茍言笑、嚴謹刻板的自己,居然會和別人開起玩笑來,這實在是……
「師父——大人——你們不要光站在那裏你看我、我看你的,這些東西要不分完,都要淋壞了!」
被豆豆這麽一喊,兩人才意識到在彼此間流傳的暧昧氣息,不自覺地各自退了一步,明明連床上那事都不知道做了多少回,這會兒只是湊得近了一些卻尴尬到無法直視對方。
豆豆一副老大深沉地模樣看着站在雨裏的那兩人,皺了皺眉頭,接着看不懂似地搖搖頭,「別管他們兩個,我們繼續幹活。」然後像個當家作主的人似地招呼那些窮人來分嚴玉闕帶來的東西。
◇◆◇
自打嚴玉闕接了豆豆去嚴府小住之後,嚴玉闕就一直沒見過琉琦。
雖然之前也有很長時日沒有見面,但都不似這次一般有種宛如隔世的恍惚,琉琦留了嚴玉闕在錦麟布莊裏用晚膳,晚膳之後,嚴玉闕還陪着豆豆練了一會兒字,琉琦将豆豆趕回自己房裏繼續寫,又讓恭喜重新上了一桌小菜,美酒自然是少不了的。
嚴玉闕也沒問他什麽用意,徑直走到桌邊坐了下來給自己斟了一杯一飲而盡,斟第二杯的時候才道:「這段時間,我突然想起很多過去連玉樓還在嚴家時候的事情……」
琉琦也在桌邊坐了下來,給自己斟了一杯,端起酒盞卻沒有遞到嘴邊,只是掂在指尖轉玩着,沒出聲,于是嚴玉闕便自己往下說了下去。
「也不是不記得,就是之前只要一想起就忽視過去,不然就是丢到一旁不讓自己再去想,直到豆豆在绫錦院裏的事情……」
琉琦轉着酒盞的動作猛地一停,「豆豆?豆豆發生了什麽事?」
嚴玉闕想了一想,沒有絲毫隐瞞,将事情經過原原本本說了出來,甫一說完,原本平和的氣氛也煙消雲散,琉琦重重将手裏的酒盞往桌上一擱,「啪嗒」一聲,酒液灑了一桌子。
「嚴玉闕,我就知道你不是什麽好東西!豆豆,豆豆還那麽小……要是真被你把手剁了,他這輩子要怎麽過?況且……況且那個孩子說不定是你的親兒子,嚴玉闕你還真的狠得下心,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
琉琦氣得肩膀都發了顫,雖然平時他對豆豆很是嚴厲,但畢竟如他所言,豆豆是他帶大的,自然是有感情的,不然豆豆也不會這麽黏他,而每每在嚴玉闕面前教訓豆豆,也不過是為了讓嚴玉闕不舒服,但此刻一聽嚴玉闕對豆豆所做之事,只恨不能上去咬下他身上一塊肉,以洩心頭怒氣。
「我還在想這太陽估計得打西邊出來了,你嚴玉闕居然會來做善事,原來是有這樣的前因後果,你這根本不是做善事,不過是為了安撫豆豆的情緒做戲給他看罷了!」
嚴玉闕被琉琦指着鼻尖怒罵,起先還不聲響,只是一杯又一杯的灌着酒,琉琦備的雖非烈酒,但清冽甘醇,後勁很足,嚴玉闕又是這樣猛喝,沒幾杯下去就紅了面頰,再聽琉琦的罵詞就坐不住了,驀地将手裏的酒盞往桌上一拍。
「住口!」
那模樣把琉琦吓得往後退了一步,身子撞上身後的高腳花凳,花瓶搖搖欲墜,琉琦背了一只手到後頭才險險扶住,接着定定地看着有幾分醉意的嚴玉闕。
其實就這幾天的功夫,他感覺到嚴玉闕身上透來的氣息和以前不太相同,往日裏總是一派傲慢冷漠的表情,仿佛凡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誰也無法幹擾到他……但是今日,他在嚴玉闕的眼睛裏看到了疑惑和迷茫,看到了仿佛是深陷在泥潭中不知所措的驚惶,昔日的傲慢冷漠不知被他卸到了哪裏,沒了那份淡定與從容,看起來和普通人無異。
嚴玉闕那麽發作了一下之後卻再沒有聲響,将那個翻倒在桌上的酒盞扶了起來,重新斟滿之後再次遞到嘴邊。
琉琦松開扶着花瓶的手,箭步上去,停住了他那只手,将杯盞從他手裏取走,「大人你醉了……不要再喝了……」
「醉?」嚴玉闕擡起頭迷濛着雙眼看向琉琦,接着「呵呵呵」地笑了起來,然後身子斜斜靠上桌子,有些疲憊似地用手撐着額頭,「我倒是還想再醉一些,醉到不省人事最好……你知道嗎,這些時日我躺在床上一閉上眼睛,腦中浮現的就是那天豆豆哭得聲嘶力竭為自己申辯着‘不是我偷的,不是我偷的’的情形,但是一轉眼,豆豆的模樣就起了變化……」
嚴玉闕說到這裏停了一停,再度擡眼看向琉琦,另一只手拽上琉琦的衣袖,「我看到豆豆變成了連玉樓……那麽瘦,那麽小,穿得破破爛爛的,身上髒兮兮的,他抓着我的手不停地喊我‘哥哥’,問我‘為什麽哥哥不喜歡我?’‘為什麽哥哥和大娘想盡一切要将他趕走?’‘為什麽他已經失去了家,失去了親人,哥哥還要來搶奪他身邊僅剩下的那一點點尊嚴?’‘為什麽……’……
「我什麽都答不上來……我什麽都答不上來!他奪走了爹對我的關愛,他奪走了我在嚴家的地位,然後他還要繼續掠奪,像個不知足的盜匪那樣,一點一點,将原本屬于我的東西蠶食殆盡,我能怎麽辦?我能怎麽做?我只有趕走他……将他趕得遠遠的,再也回不來……但有時候,我腦中會生出這樣的念頭……如果那一年我讓爹把玉樓留下來的話……」
他以前不敢承認自己內心這一想法,因為自己和娘親那樣對待二娘和連玉樓,就是為了将他們從家裏趕出去,而後來真的有了這麽一天,還不是他們自己動手,那個令人厭煩的野種終于要離開嚴家離開京城,再不會出現在自己面前,之後數年,日子都很平淡,但偶爾看到別人家兄弟相親相愛的場面,他就不由自主生出這樣的念頭,緊接着又飛快地将這個念頭從腦海中驅散開。
嚴玉闕似乎已經到了一個極限,昔日那個傲慢淡漠、冷靜自持的人俨然消失,此刻他眼睛裏滿是疑惑與迷茫,仿佛身陷泥潭的彷徨與無助,他和連玉樓一樣,在自己的心門外頭裹了一層又一層,一層又一層,厚厚實實的,讓他對于外界言語可以惘然不顧,讓他可以用盡各種陰狠的手段,而不受任何良心的譴責。
但是這層東西,在崩裂,在瓦解,于是那許多年積攢下來的被擋在外面的愧疚、心虛等等情緒,一湧而上,讓他負擔不了,招架不住。
琉琦伸手撫上嚴玉闕的臉,「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家爺又到底做錯了什麽?要被你們那樣對待?僅僅只是因為他娘親的出身?僅僅只是因為他是庶出的?你不信任身邊的人,你覺得所有人接近你都是抱有目的,甚至于連豆豆這麽小的孩子你都懷疑他……」然後卻是笑,手沿着嚴玉闕的臉滑下去,一直滑到他的胸前,豎起食指在他胸口那裏戳了兩下,「現在,你能感覺到這裏面的痛苦了嗎?」
琉琦要把手收回去,卻被嚴玉闕一下捉住,「你究竟……對我下了什麽藥?」
琉琦微微一笑,妩媚惑人,「大人總是覺得別人會害你……那個不是大人被人下了藥,而是大人的良心……」見嚴玉闕一臉的迷茫,便好心為他解釋,「大人還記不記得我說過的,我見到過妩媚爺藏在冷硬外表下的另一面,所以我相信這裏面一定還藏着另一個大人,那個大人溫和、親切,知道關懷別人,尤其是絕對不會看着織工和繡娘的心血白白被糟蹋。」
嚴玉闕愣了一愣,接着笑出聲來,「如果我告訴你,那個時候在程家織坊,我為你解圍,在涼亭裏分你一個月餅并且邀你飲酒聊天,不過是出于可憐和同情!我不過是做戲給程家人看,讓他們知道雖然他們擁有這麽大的織坊,但我乃堂堂绫錦院的監官,那種氣度和威儀,和他們這些平民百姓是全然不同的,讓他們不敢在我面前有所動作罷了。」
琉琦聽了卻沒有露出失望的神色,牽過嚴玉闕的手,左臉貼着他的掌心,蹭了蹭,然後帶着他的手,滑過自己的胸口,滑過腰際之後将他的手帶到了身後那處,隔着衣料停在臀縫這裏,覆住嚴玉闕的手指,在那裏按了按。
「大人既然如此可憐與同情小人……不如再同情小人一次,數日不見……小人的這裏想大人想得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