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琉琦聽到嚴玉闕這番話,并沒有多說什麽,只是回頭瞥了他一眼,便離開了房間。
早膳是在琉琦這裏用的,豆豆也在,捧着個粥碗喝得「呼嚕」「呼嚕」的,碗放下來的時候,嘴巴周圍一圈的米糊,擡起手胡亂用袖子擦了擦,少不得被琉琦又是一頓訓斥。
嚴玉闕前一晚喝了不少酒,此刻腦袋正隐隐作痛,也沒有什麽胃口,喝了兩口醒酒茶,看豆豆挨了訓之後苦着臉的模樣,就覺得十分可愛,不由道:「豆豆,你有沒有想過去找你爹?」
豆豆睜着一雙水汪汪的鹿眼,布登布登眨了兩下眼睛,然後看看一旁的琉琦,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腳尖,聲音嘟嘟囔囔的,「師父說,就算找到了豆豆的親爹,他也不會認豆豆的……」
嚴玉闕心裏咯磴了一下,接着側過頭去狠狠瞪了琉琦一眼,琉琦當做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那樣,氣定神閑地繼續喝着他的早茶,于是嚴玉闕回過頭來再道:「如果你爹肯認你的話,你會不會跟你爹走?」
豆豆開口前還是先朝着琉琦這裏偷偷瞥了一眼,小小聲的,有些怯怯地回答,「如果跟着親爹走了,豆豆就見不到師父了……」
嚴玉闕額角上有青筋跳了跳,那邊琉琦露出一副更加得意的樣子,仿佛在嗤笑嚴玉闕,‘親爹有什麽了不起的?在他眼裏還是我這個師父最重要!’
嚴玉闕抿了下嘴唇,想了一想,有些不甘心地再度開口問道:「如果讓你跟着你親爹住,但是逢年過節會讓你和你師父聚一下,這樣你還肯跟着親爹走嗎?」
「真的可以這樣嗎?!」豆豆眼睛閃閃亮,小臉上寫滿了期待與興奮,但是下一刻馬上意識到了自己把情緒都表露了出來,連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一臉的驚慌,但話出口就收不會來了,知道自己錯了,先擺出認錯的姿态,用手捏着自己的耳垂,整個身子縮成一小團,不住地偷瞄琉琦的臉色。
從琉琦臉色看來雖然還不到動了大怒的程度,但也好看不到哪裏去,見到琉琦在自己手裏吃癟,嚴玉闕的心情頓時大好,端起了醒酒茶喝地好像在品上好的雨前龍井一般。
琉琦看看嚴玉闕,又看看豆豆,冷着聲音遣了豆豆出去并要他關上房門之後,臉色已經平複了許多,「這些年,豆豆一直都是我帶着的,要說沒有感情那肯定是假話,但我也理解你的想法,只是……」 「只是什麽?」
「你想過後果嗎?你真的願意放棄所有的一切來換豆豆?你甚至連豆豆的身世都沒有查清楚。」
這番話倒像是在為嚴玉闕着想一般,完全不該是一個被連玉樓派來要整得自己傾家蕩産失去所有的人口中說出來的話。
嚴玉闕明白,經過了這段時日的相處,他們彼此間有什麽早已在潛移默化中發生了改變,或者在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經有了變化,只不過那個時候都沒有察覺,而今才一點點被發現。
「豆豆就是我的兒子,這一點無須質疑,而你說的那些……」
嚴玉闕看着面前的茶盞,一點茶葉沫在清澄的茶水裏翻騰,蕩起一圈小小的漣漪。
「其實我心裏一直都知道當年和我娘那樣對待連玉樓還有二娘很過分,但我沒有別的選擇,只是有時候我會想,如果那一年我求爹爹把連玉樓留下來的話,我們真的會為了父親的關懷還有嚴家的家業反目成仇?難道就不會像是其他親兄弟那樣攜手共進,一同為嚴家努力?但現在什麽都晚了……」
「你說的很對,或許過去我的心裏除了我自己真的容不下一粒沙子或者一顆石子,但現在……豆豆就像是我的良心……他出現之後,我想了很對很對,過去的那些,還有現在的這些,然後我就想,我再也不能重蹈覆轍,讓已經發生的再重演一遍……連玉樓是我的親兄弟,如今視我如仇敵,豆豆是我的親兒子,我不想他将來和我也成了那樣不共戴天的對立關系……」
琉琦垂下眼睫沉吟了片刻,而後直視嚴玉闕,「如果你真的想要豆豆……不是沒有別的方法。」
「不!」嚴玉闕卻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他,「我心意已決,你就按照我說的告訴連玉樓,‘我要豆豆,其他的他都可以拿走!’……」
說完便起身徑直離開。
走出錦麟布莊的時候,外頭已經挺熱鬧了,街上攤販正在整理攤子準備開市,初冬清晨,空氣裏帶着涼意,嚴玉闕深深地吸了一口,只覺那沁冷的氣息鑽進鼻子直往胸肺間鑽,激得人身子一抖,但很快就被從心口那裏漾出的暖意灌滿。
嚴玉闕長舒了一口氣,仿佛有一種卸下了心頭重石的感覺,回首看向上方懸挂的「錦麟布莊」幾個字,在晨輝之下熠熠爍爍,他也是第一次覺得那幾個字不再那麽刺目。
琉琦一個人坐在房裏呆呆地着望着門口,半晌,才收回了視線,對着面前空無一人只剩他自己的八仙桌道:「你難道就沒有想過?也許你的良心……」
「才會真正害死你。」
◇◆◇
十日之後,流雲郡主遠嫁塞外,由千人組成的送嫁隊伍,裝着陪嫁的金銀財物、绫羅綢緞的車馬,綿延數裏,走在前頭的人吹起了嘹亮號角,後面鼓樂齊鳴、歌舞曼妙,蜿蜒曲折的隊伍緩緩西去,終至最後一絲樂聲消散在了天際。
對于绫錦院不僅按時完成了朝廷欽點的陪嫁織物,還順利将太後的霓裳羽衣修複,讓郡主風光出嫁,當今聖上很是褒獎,對于绫錦院上下大加贊譽,并論功進行了封賞,最功不可沒的自然是绫錦院的正使監官嚴玉闕嚴大人,在聽聞嚴大人在籌備這些陪嫁織物時勞心勞力以致心力憔悴吐血昏倒,當今聖上更是報以極大的稱贊,并下旨立即擢升嚴玉闕為文思院副使,依然事绫錦織物等職。
嚴玉闕此番出盡了風頭,又馬上要迎娶文思院正使徐大人的千金,眼見着仕途一片光明,衆人幾乎都能想像再過不久他就會接任文思院正使一職,但在這個時候卻傳來嚴玉闕并沒接旨升任文思院副使的消息,不僅沒有升任,反而還辭去了绫錦院監官一職,令一衆人皆都摸不着頭腦。
冬夜靜谧,曉月輕凝,朱閣绮戶裏卻傳來一陣又一陣壓低了聲音的哀哀低泣。
「小姐,你不要傷心了,再這麽哭下去會傷了身子的……」
「就是啊,那個人根本不是東西,耽誤了我們小姐這麽多年,現在說退婚就退婚,也不知道怎麽想的?」
「小姐,你傾心嚴大人這麽多年,結果只換來他不顧情意如此恨絕,小姐再為他傷斷了心思,只是更便宜那個家夥。」
「什麽嚴大人啊,他現在把官都辭了,也不說到底為什麽,他一定是被哪個狐貍精給迷住了……」
啪嚓!
書房裏傳來一聲茶盞摔在地上的聲響,小厮連忙要來收拾,剛剛跨進門檻,就被徐大人給轟了出去,「滾!還沒叫你進來!」
小厮哆哆嗦嗦地退了出去,跨腳出去的時候擡眼偷偷瞄了一眼房內怒氣正盛的自家大人,以及被大人用茶水潑了一頭一臉的嚴大人。
嚴玉闕站在那裏,腦袋上頂着幾片泡開的茶葉,茶水順着發絲滴滴答答地流下來,但他沒有擡頭去擦,只是依然恭敬地站着,以示自己的歉意與決心。
怒火燒到了頂點卻因為嚴玉闕這種任打任罵的态度再也燒不下去,徐大人連連嘆了幾口氣坐了回去,一副恨其不能成材的表情,手握成拳在桌上敲了好幾下,「你到底什麽毛病?好端端的……怎麽就這樣呢?要知道這是多千載難逢的機會,別人是一輩子巴也巴不到,你……送到你手裏,你倒好,居然嫌棄着不要!」
「老師教訓的是,但并不是玉闕不想珍惜這樣的機會,只是玉闕和人有約,若是玉闕想要得到自己所想的,必要先放棄現在的一切。」 不卑不亢的态度,更讓徐大人惱火,砰砰砰的幾乎要将書案敲出一個窟窿來,「你還有什麽想要的沒有的?老夫給你,老夫統統都給,你就別給老夫整這些,乖乖收回你的辭呈,就說你一時勞累成疾糊塗了,然後趕緊和柔兒成婚,不要再拖了!」
嚴玉闕拱手一禮,「老師,玉闕的心意已經說得很明白了,玉闕既已辭官,便不會收回辭呈,玉闕也沒有辦法和小姐成婚……」
「荒唐!」徐大人随手抄起書案的幾冊書朝嚴玉闕身上擲了過去,「我家柔兒如此癡心,等了你這麽多年,你竟然辜負她一片情意,你……你……」徐大人氣得喘起了粗氣,胸口大幅起伏,連話也說不上來,緩了一緩,才指着嚴玉闕道:「你滾!給老夫滾!滾得遠遠的,不要讓老夫在京城再見到你!」
嚴玉闕再是一禮,「學生本就打算事情辦完之後離開京城,絕不礙到老師您的眼,時候已經不早了,老師您請休息吧,昔日老師的諄諄教導學生謹記在心,往後不能服侍左右,請老師自己保重!」
「滾!」
嚴玉闕躬身一揖,而後直起身,走出書房,沿着庭院的小徑路過徐柔的繡樓的時候,聽到裏面隐隐傳來的哭聲,嚴玉闕停下腳步擡頭望向那窗口,忽然繡樓的門被打開,一個丫鬟端着一盆水往外一潑,而後雙手插着腰,狠狠瞪着嚴玉闕。
「看什麽看,負心漢,你把我們小姐害得還不夠嗎?」
嚴玉闕自是理虧,也無欲辯駁,只是拱手道:「煩請轉告你們家小姐,玉闕耽誤了小姐這麽多年,都是玉闕的錯,但若是玉闕心裏沒有小姐,就算成了親,彼此也不會快樂,不如就此住手,祝願小姐早日找到真心實意相待小姐的人,玉闕就此拜別。」說罷,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只聽到身後女子的哭聲一下拔高了音調,撕心裂肺,讓人很有些不忍。
多年的積累,要一朝放棄,說心裏沒有一點不舍,那肯定是假的。
沒有了家業,沒有了官職,他生在這裏,到最後卻要拱手将所有的一切都交出去,這不由讓他有種自己為何要生到這個世上的迷茫,不知道該往何處而去,也不知道将來又該如何,幸好……自己還有豆豆……
其實要想把豆豆從連玉樓和琉琦的手裏奪來,還是有很多方法的,但他再不想用那種卑劣的手段,或者是這麽多年用盡了各種手段,感覺已經疲倦了,又或者是不想讓豆豆知道自己的爹是那樣一個人……
豆豆在外流落這麽多年,颠沛輾轉,後來雖然有琉琦的收留,但琉琦于他只是師父,就算琉琦再怎麽疼他愛他,那一種感情和父親還是不同的。
小時候的事,給自己,給連玉樓心裏都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而這一切其實是可以避免的,只可惜那個時候沒有人來阻止,任由事态發展,最後到了兩人如仇敵一樣非要拼個你死我活的境地。
明明是親兄弟……
嚴玉闕想,如果沒有豆豆,或許自己真的會耗費一輩子和連玉樓鬥下去,不管到最後誰輸誰贏,眼前時分是決計不會讓對方占上任何的上風,偏偏這個時候,豆豆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
說是連玉樓的一招棋也好,說是天意如此安排也罷,那樣一個單純的小孩子,就算經歷過辛苦與貧窮,眼神依然純澈清明看不到任何的污濁,腦袋裏也盡是美好的想法,就算自己曾經誤會了他,還差點剁了他的一只手,只要最後一切安然,承認了是自己的錯,他就輕易的原諒了自己,依然還是那麽黏着他,搖頭晃腦地問東問西,似乎這周圍沒有一件事情是不會引起他的注意與興趣的。
‘大人,為什麽這幅花本要這麽編呢?我看到過師父用另一種方法來編過,更加簡單。’
‘大人,為什麽鳥會在天上飛呢?’
‘大人,我們晚上吃的魚和這個池子裏養的魚是一樣的嗎?為什麽這個池子裏的魚紅紅黃黃的,蒸熟了之後就變成灰灰白白的呢?’
‘大人,大人……’
他看着豆豆,便不可遏制地想起了自己和連玉樓的小時候,他們一起平靜快樂的日子并沒有過多久,之後便是永無止盡的虐待與排擠,直到連玉樓的娘親被燒死在缂絲樓,連玉樓被爹送去了臨安外公家裏淡出了自己的視線,日子才又恢複了平靜,這一平靜就平靜了許多年,久到自己幾乎忘了還有那麽一段溫馨的日子存在過,也是這麽多年來第一次發覺,其實自己對二娘、對連玉樓,心裏還是懷着一絲愧疚與後悔的。
就像自己對琉琦說的——
豆豆是自己的良心。
他雖然只是一個小孩子,但他那純澈幹淨的一面就像是鏡子,照出的全都是自己的醜惡……陰狠決絕,耍盡手段,為達目的而不顧他人生死,甚至同胞相殘也毫不心軟……
嚴玉闕第一次這樣清晰地看清楚自己,看清楚自己身上纏繞的每一根罪惡的荊棘。
所以他不能讓豆豆重蹈連玉樓的覆轍,他要給豆豆一個安寧穩定的環境,讓他保持那份純澈,平靜地長大成人……而這些年在爾虞我詐、争權奪勢裏,他也确實累壞了,或者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會對那種寧靜的日子心動。
雖然過去的所有統統都不是自己的了,但好在還有豆豆,連玉樓可以從一無所有到現在坐擁如此之大的産業,自己東山再起又有什麽不可能?
從徐府出來後,嚴玉闕又去了绫錦院。
他的東西早已經搬走,而這一次也許是最後一次踏進這裏,踏進這個他付出了許多心血與精力的地方……
郡主的陪嫁織物都完成之後,這裏便沒有那麽繁忙了,忙碌了許久的織工繡娘們也得以抽空休息一陣,故而昔日交織成片的織機聲此刻都聽不見,只剩下一臺臺織機安安靜靜地擺放在那。庭院裏風吹過還未凋盡的枝葉發出的「沙沙」聲響,添了靜谧與安寧,也添了幾分寂寥。
嚴玉闕沿着走廊一路走,不知不覺間竟然又走到了過去琉琦編結花本的那間屋前,驀然瞥見窗口透出燭光,心頭一跳,便将虛掩的門推了開來。
「大、大人?!」
裏面的人被突然造訪的人給吓了一跳,擡頭看過來到時候臉上露出了驚訝,只是那略顯稚嫩的五官并非是自己想要見到的那張面容。
那個人從來不會這麽驚惶,就算自己突然闖進來,他也是淡定從容地繼續做着手裏的活,将絲線挑起,勾過棉線,在挑花繃子下結下紋樣,然後才會擡頭來看向自己這裏,嘴角微微一彎,溫柔地喚一聲……‘大人……’
那并不是一張絕色的容顏,充其量只能算作清秀标致,但笑起來的時候溫和動人,仿佛春風拂面,和煦溫然,一直暖到人的心裏頭。
房裏的人連忙起身相迎,嚴玉闕對此人沒有什麽印象,估計是琉琦走後心招進來的挑花工,只是那個時候自己一門心思都在豆豆身上,绫錦院疏于打理不少。
見他要給自己行禮,遂擺了擺手,「現在這裏只有你我,不用這麽拘禮。」然後視線落在他的挑花繃子上,便走了過去,「這麽晚了,你還在編花本?」
那人怯怯地回了一聲「是」,想了想又補道:「師父給我看了绫錦院裏原來的挑花工劉先生編的花本,小的自認在技藝上和劉先生相差甚遠,要挑起這個重任不易,故而才加倍練習,不說追上劉先生的技藝,至少要對得起绫錦院給小的這樣一個施展的機會。」
嚴玉闕轉身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劉先生是難得的人才,再難再複雜的紋樣他只稍一眼就能知道如何編成花本,這不僅僅是才華,也是一種天賦,你只要做好你自己就行了……」
那人受了鼓舞,驀地擡頭,臉上驚訝裏又摻着激動,「我剛來绫錦院沒多久,還沒機會真正和大人說上話,院裏大家都說大人是個嚴厲認真容不得半分錯誤的人,但是今日一見,卻覺得大人親切可親,能為大人做事,實在是小的的榮幸。」
第一次受到這樣褒贊,嚴玉闕一時不知該用什麽話來回他,只覺心裏感覺怪怪的,說不上來是怎樣,半晌,才道:「我已經不是這裏的大人了,等到新的大人來,不論是嚴厲還是親切,你都要好好為绫錦院做事。」
那人一下愣住,嘴張地半大,然後才有些可惜的嘆了口氣,「哎,那麽好的挑花工走了,大人您也要走了。」然後像是自言自語那樣看着自己的挑花繃子道:「劉先生的花本,真的很厲害,每一根絲線每一個結都能看出他是花下了心思的,想來他一定是很喜歡做這樣的事情,而且做的時候心裏一定很開心,所以才會有這樣的花本,我的師父就告訴我,別看花本都是線,其實它們也是有生命的,如果挑花工用着虔誠認真的态度對待它,花本就會像是活過來那樣豔麗燦爛,反之如果挑花工敷衍了事,或者只是照搬他人的技藝,花本就會幹枯貧乏,看着無趣……」
嚴玉闕覺得這人誇誇其談的功夫絕對要比他編結花本的技藝好上許多,但是他說的話中也有不少是對的……
每次看琉琦坐在那裏表情認真地編花本,他都有種周圍的一切全都靜止下來的感覺,而後來看得多了,便覺得那種時候充滿了閑适與惬意,将那些爾虞我詐、陰狠算計都隔絕在了外頭,這裏就只有絲線和棉線互相摩挲發出的細小聲響,以及琉琦勻暢的吐息……
嚴玉闕突然很想問一問琉琦,那兩年在绫錦院的日子,他是懷着複仇的心情熬下來的,還是曾經享受着那樣寧靜安逸又簡簡單單的生活?
不知道琉琦會怎樣回答,但此刻嚴玉闕很希望這會兒站在這裏的人是琉琦,再看他編一次花本,再聽他用那溫和淡然的聲音喚自己一聲……
‘大人……’
◇◆◇
将嚴家大宅以及商鋪的房契地契都整理好裝在一個木匣子裏,小小的,端着卻沉甸甸……想着這一送出去,便再也回不到這個地方了,嚴玉闕心裏還是有些不好受的。
不知道連玉樓接管了之後會如何對待這一切……
府裏的下人願意留下的,嚴玉闕讓他們留着等連玉樓來,要是想走的,會給一些銀兩,但是嚴安既不肯走也不肯拿銀兩,說是就算再窮再苦也要跟着嚴玉闕。
想了想,馬上要天寒了,但自己還沒有決定好去處,出了這京城便是舉目無親走一步算一步了,這種情況下豆豆确實需要有人照顧,于是便留下了嚴安在自己身邊。
豆豆是個聰明的孩子,嚴玉闕知道一早他會在自己面前提起自己的容貌和連玉樓相像,便是多少猜到了自己的身世。
将裝了房契和地契的木匣子送到錦麟布莊去的時候,一上樓梯,就看到豆豆抱着樓梯的扶手,瞪着一雙鹿眼看着自己。
「那天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你是來接我的還是和師父說不要我的?」
嚴玉闕只覺得心裏一酸,想想之前相處的日子,彼此雖然是父子,卻用着那麽生分的稱呼,于是伸手在他腦袋上摸了摸,「爹是來帶你回家的……」說完,越過他踏上臺階,往琉琦的書房走去。
「你還是決定這麽做了?」琉琦看了一眼那盒子裏的東西,擡頭問道。
「那一天,你讓我在碼頭上看到豆豆,不就是為了今天?」
琉琦笑了笑,将那個盒子輕輕阖上,「其實豆豆問過我很多次,問你是不是他的親爹,如果不是,你們為什麽會長得這麽相像,我以前總是搪塞過去,現在……終于不用再左右為難了。」
琉琦說完,擡頭望向嚴玉闕,眼神定定,卻沒再說什麽,嚴玉闕覺得他的眼神裏包含了很多東西,仿佛有潮湧在其底下翻覆一般,于是過去相處的種種便又浮現在了腦海裏,無論是沉靜溫和,還是妩媚誘惑,亦或是身為連五時的冷淡傲慢,或者眼前這個琉琦,也許哪一面都不是真正的他,又或者每一個都是他真實的那一面。
這樣想着,不由湊了下去,在他的嘴唇快要碰到琉琦嘴唇的時候,驀地醒神過來,整個人便就停在了那裏,猶豫了片刻,還是輕輕地将嘴唇貼了上去,但只是碰觸了一下就分開了。
琉琦愣了一愣,問道:「大人這是舍不得在下嗎?」
嚴玉闕沒有答他,身上撫上他的左臉,用指背輕輕摩挲那道猙獰的疤痕,「你說過,你留着這個傷痕是為了時刻提醒自己,這是誰在你臉上留下的……」
琉琦微微歪了下腦袋,讓自己的臉貼着他的掌心,「那麽大人呢?會不會記得有這麽一個人,讓大人失去了所有的一切?」
嚴玉闕想了想,将手收了回來,然後沒有半分猶豫地道:「不會……我只會記得,有那麽一個人,喚回了我那被埋葬了許久的良心……我走了,過幾日就會離開京城,你自己保重。」
從兩年前到嚴玉闕身邊的時候起,這是琉琦第一次見到嚴玉闕臉上露出那樣簡單平靜的表情,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昔日的冷漠傲慢以及陰狠嚴厲,在他身上悄然淡去,此刻的嚴玉闕就像是那一年,他在程家織坊的涼亭裏遇到的那個嚴玉闕,平和溫柔,溫暖人心。
琉琦望着嚴玉闕走到門口,突然起身,張大了嘴,但是那句話卡在了喉嚨口,過了一會兒,才勉強擠了出來。
「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