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天還未亮透,街上也還沒什麽人,腳下的積雪踩着「咯吱」「咯吱」地響。

嚴玉闕跑到錦麟布莊的門口,擡頭望了眼匾額上的那四個字,捏了捏拳頭,沖上去擡腳踹上門板。

「琉琦!你這個賤人!給我滾出來!聽到沒有?!快給我滾出來!」

恭喜進到琉琦房裏給他點上蠟燭,琉琦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像是一宿沒有休息好的樣子,臉色有點憔悴,披了衣裳起身走到窗邊,看不到下面發生了什麽事,但嚴玉闕叫罵和拍門的聲音清清楚楚傳了過來。

「爺,要怎麽辦?」

琉琦冷着臉色想了一想,而後微微垂下眼簾,「叫幾個人打發了他……」說罷便又往床榻那裏走去,一腳踏上腳凳的時候,轉過身來補了一句,「他現在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嚴玉闕了……随你們用什麽方法。」然後人又縮進了床帳後頭。

「好的。」恭喜回了一聲踏踏踏地向外走出。

琉琦就坐在床帳內,手指緊抓身下的被褥,外面叫罵的聲音依然不止,下一刻,門「吱嘎」一聲打開,嚴玉闕的聲音止了,但緊接着傳來的是恭喜的聲音。

「大清早上門鬧事,是活得不耐煩了?!」

嚴玉闕見門開了下來,便要迳直往裏闖,被恭喜張開手臂給攔住了。

「哎,你做什麽?」

嚴玉闕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怒紅的眸子裏斂着殺氣,「滾開!」

恭喜身子一抖,接着挺了挺薄薄的胸板,硬将自己的氣勢強撐出來,「你不要以為你還是以前那個嚴玉闕,就算是以前的嚴玉闕,要不是我們爺攔着,我也照樣讓人打斷你的腿将你扔街上去。」

嚴玉闕的視線又挪了過來,這一次在恭喜臉上停留了一下,讓恭喜那些強撐出來的氣勢在他冷厲的眸光下瞬間消失無蹤。

嚴玉闕将他往旁邊一推,自己進到裏面就要往樓上去,恭喜被推得差點摔在地上,這次他也徹底惱了,「找死!別怪小爺我沒提醒你!」而後朝着店裏其他夥計吆喝了一聲,「來人,把這個人給我打出去,錦麟布莊是什麽地方,容不得你亂闖。」

先前嚴玉闕兩次帶鹽鐵司的人來鬧事,又誣陷他們夾帶私鹽扣了他們貨船,害得鋪子被追讨貨物的人堵了好幾天的門,差點關門大吉,已經讓店裏的夥計對嚴玉闕心存芥蒂,只是之前自家爺不開口,甚至和他還走得挺近的,故而他們都是把氣往肚子裏吞,見着嚴玉闕往這跑也只能給幾個壞臉色,但現在既然爺都不願搭理,況且他也不再是绫錦院的監官嚴大人了,那些一直憋在心裏的火氣便似乎尋到了出口,恭喜一說将這個人打出去,那些人二話不說抄起身邊的家夥便朝嚴玉闕身上招呼了上去。

「打死你個昏官無賴!」

「看你再欺負我們這些小老百姓!」

「我一直就想打你這混蛋了,要不是看在咱們爺的面子上,早動手了。」

「現在他也不是官了,也沒徐大人幫着撐腰了,大家對這種人不要客氣!」

劈裏啪啦——各種家夥毫不留情地招呼在嚴玉闕的身上、腦袋上。

嚴玉闕雖然脾氣大,但到底不是練家子,幾下就被打出了門外,那些夥計個個都沒手下留情,有人甚至丢了東西直接上拳頭,直打得嚴玉闕口鼻流血縮在地上一動不動才收手。

圍着嚴玉闕的人分開一個缺口,恭喜走過來看看這人是死是活,發現嚴玉闕雖然被打得慘但還有口氣,便讓夥計都收手回店裏去,準備開業,自己轉身走之前還在嚴玉闕身上踹了一腳,同時啐了一品,「要死別死這兒,我們還要開店呢。」

嚴玉闕動了動手腳,還有一些知覺,只是傷到了皮肉,但是胸口裏頭痛得好像燒起來了一樣,不是因為被那些人打出了內傷,而是因為琉琦,因為豆豆,使得原本覆在心頭之上如冰殼一樣寒冷堅硬的外殼開裂、散開,而現在暴露在外的部分因為沒有了那些保護,像是被刀割,被火燒。

腦海中浮現出的是昔日在绫錦院裏自己和琉琦相處時的畫面,想起那一次他為了幫自己克服心理上的障礙,蒙住自己的眼睛然後用嘴服侍自己,想到第一次将自己誘惑到床榻上時,他虔誠而又深情的表白,想到自己用龍眼塞進他那裏,讓平日裏總是斂着笑意溫和親近的人第一次鼓起了臉頰露出心裏憋着氣的表情,那個時候他覺得琉琦那模樣好可愛,讓人忍不住想多欺負欺負他。

後來兩人捅破了那層擋在兩人間的窗戶紙,他被氣到郁怒攻心,也用了手段讓琉琦吃了苦頭,牢房裏雪白的胴體被青黑油亮的大蛇纏住的畫面,和着那帶着幾分哀求的吟哦,至今想起來依然令人欲火焚身。

豆豆出現之後,他們兩人的相處更是前所未有的和睦,就仿佛回到了绫錦院那裏,看他表情認真地編結花本,就好像連時間的流逝也變得緩慢了起來,而自己也第一次感覺到心裏的滿足,那種漲足讓他覺得即使傾盡所有來換,都是值得的。

但是,這一切都如夢般虛幻,就像清醒過來之後,那夢裏所有的一切便都不複存在。

咯吱……咯吱……

有淩亂地腳步聲朝他這邊走了過來,同時伴着放浪的笑聲與說話聲。

「昨晚真是盡興,多謝餘兄招待~」

「哪裏哪裏,誰叫咱是兄弟,這種好事怎麽能不一起?」

「哎?那邊好像有人睡在地上……」

踢踢踏踏地腳步聲朝着嚴玉闕這裏靠了過來,有人伸腳踢了踢嚴玉闕,「哎!哎!活着還是死了?」

嚴玉闕被踢到胸口,一口腥甜湧上喉口,張嘴噴在地上,「咳!咳!」點點鮮紅綻放在雪地上,有一些濺到其中一人的衣擺上。

那人連忙跳開,嘴裏罵聲載道:「他娘的,這臭乞丐居然把血吐在老子的衣服上,知不知道把你賣去采石場幹上一輩子都不夠老子這身衣服?!」說着擡腳就要上去踢踹他,被身旁一人給攔住了。

「餘兄,等一下……這人我看着怎麽這麽眼熟?」走到嚴玉闕面前蹲了下來。

嚴玉闕咳了兩下睜開眼來就看到兩個模糊的身影,一陣濃烈的酒氣傳來,熏得他原本就昏沉沉的腦袋一陣發懵,其中一個蹲在自己面前,一只手伸過來猛地抓住他的發髻将他的腦袋扳過來打量。

那人看了一陣,忽而一挑單邊的眉毛,臉上恍然大悟,「我說呢,怎麽這麽眼熟……」松開嚴玉闕的發髻,那人站起身拍拍手,對着那姓餘的男子道:「餘兄,你沒認出來?這人可不就是嚴家的當家?」

「哦?」姓餘的男子眯起眼仔細辨認了一下,接着「嘿嘿」「嘿嘿」地笑了出聲,仿佛見了什麽稀罕的玩意兒,「喲,還真是他!」接着用靴尖踹了踹嚴玉闕,笑着道:「這不是嚴大人嗎?這麽巧居然在這裏碰到,不過我想嚴大人是不會記得我們哥倆是誰的,但是京城餘家你總聽過的吧,真是托嚴大人你的福呢,現在咱們家老的老,小的小,商鋪沒了,靠着點祖業過活,過一天是一天,哈哈哈哈哈哈!」

嚴玉闕懵懵的腦袋一時沒反應過來,聽到後面才想起來,餘家是哪戶。

原本餘家也是在京城開商鋪賣布料的,本來兩家并不相幹,但有日聽鬧餘家商鋪在賣臨安來的布料,他差人跑去一查,竟然在他們的布料上找到了錦麟布莊的戳印,這一下簡直就像踩到了他的痛腳一樣,竟敢在他眼皮底下賣連玉樓的貨,于是用了點手段,讓餘家的鋪子生意越來越清淡,最後為了籌錢償還貨款低價将商鋪盤給了他……

沒想到在這裏碰到他,真是冤家路窄……

「咳!咳!」嚴玉闕一張嘴便又咳了起來,想起身,但身上各處都痛,使不上什麽力氣。

另一個男子接了餘姓男子的口,「餘兄,昔日風光的嚴大人怎麽會落到這種地步?」

「呵呵呵!」餘姓男子大笑出聲,「他現在哪裏還是嚴大人?我聽說嚴大人得罪了錦麟布莊背後的大老板,被逼得官也做不下去,高官的千金也娶不成,家業商鋪也都成了別人的了,沒想到啊沒想到,嚴玉闕你也有今天!」所謂虎落平陽被犬欺,他說着一腳踏在嚴玉闕腦袋上,還用力碾了兩下,「素日為人陰狠殘忍,活該你今天落到這種田地!」

「餘兄,你看看他這副模樣,簡直就像個臭乞丐……趕緊去跟那些乞丐學學怎麽要飯吧!不然以後連飯都沒得吃!」

「說的是啊,家道中落,還被人打成這樣,說不定連看大夫的錢都沒有,看在昔日一同經商的份上,我給你一些……」說着解下腰上的錢袋,松開口子,将錢袋倒了過來,「餘某是個大方的人,這些都給你了,不用還~」其實錢袋裏也沒多少銀兩,都是些銅板,稀裏嘩啦落了一地。

嚴玉闕攢了一把雪握在手裏,緊緊握住,滲出指縫的雪水裏帶着一絲絲的殷紅。

也許這才是連玉樓的目的,要自己也嘗一嘗當年他所承受的待遇與羞辱,要自己也體會一下人生跌落到谷底再也看不到豔陽那般的絕望……

「你們做什麽?!」

嚴安一聲大喝,疾步跑了上來,将那兩人推開,張開手臂護住嚴玉闕,「你們做什麽?為什麽要将我們大爺打成這樣?」

餘姓男子冷冷一笑,「我們打他?呵呵……哈哈哈!他說我們打他?!」旁邊那個男子也附和着一起笑了起來。

嚴安瞪大着眼睛虎視眈眈地看着他們,餘姓男子笑完伸手拍拍嚴安的肩膀,「小兄弟,你還是趁早找個新主吧,你們爺完了,這輩子都沒翻身的機會了,你好自為之吧。」

「用不着你們多事!」

見那兩人走了,嚴安忙從地上将嚴玉闕扶了起來,「爺,誰敢對你動手?是不是劉先生他們,太過分……」就要松開手去找琉琦理論,嚴玉闕卻是擺了擺手。

「嚴安,不要……我們回去。」

「但是爺……」

見嚴玉闕堅持着搖了搖頭,嚴安這才恨恨地放棄了找琉琦算帳的念頭,扶着嚴玉闕站了起來。

身後的門吱嘎一聲打開,嚴玉闕和嚴安回頭,就見琉琦披着衣衫站在門後。

兩人四目相交,彼此間絲絲繞繞着萬千的情緒,暗潮洶湧,但皆都沉默不語,反而是嚴安先開了口,替嚴玉闕打抱不平。

「劉先生,你怎麽可以這麽對待我們家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騙我們家爺,害他淪落到現在這種地步,這下你該心滿意足了吧?」

琉琦将視線從嚴玉闕身上收了回來,垂斂了下眼睫,嘴唇動了動,而後聲音很輕地道:「要不要進來上個藥?」  卻不想嚴玉闕微微弧起嘴角露出一絲有些澀然的笑意,他額頭不知被什麽打破,血流下,頭發亂糟糟的,身上的袍子也沾滿了泥水,樣子說不出的狼狽,若不仔細看,真當是個乞丐了。

就見他瘸着腿,一拐一拐走到琉琦的面前,伸手一把抓住琉琦胸口的衣襟,将他拖近自己的面前,歪着腦袋像是将他從頭到腳又打量了一遍之後,笑意更濃,那凝在嘴角的澀意也更濃,「在下身分卑微……就不勞連五爺費心了……」

說完将手往前一推,仿佛将一些原本留戀不舍的東西統統都丢掉那樣,連帶着将琉琦也一起推了開來。

琉琦沒用上氣力,被他這麽一推背脊直接撞在門板上,接着定定地看着轉身離開的嚴玉闕,直到他的身影走出了很遠,琉琦的身子才背靠着門板一點一點地滑了下來,接着整個人坐在地上,雙手抱着膝蓋,臉埋在膝蓋間,肩膀輕顫……

◇◆◇

嚴玉闕手捂着自己的胸口,一瘸一拐往回走,走了一會兒,輕聲道:「嚴安,我終于知道被人背叛到底是什麽滋味……我也終于知道被人奪去所有是怎樣一種痛苦……」

嚴安看着自家爺從昔日的風光無限,到現在随便一個不學無術的纨绔弟子都能欺負的地步,鼻子不由一酸,雖然他們家爺脾氣不好,但何曾受過這麽大的變故,不由安慰道:「爺,這只是暫時的,爺你還能東山再起,到時候看看那些冷眼看戲的人怎樣卑躬屈膝争先恐後來巴結你。」

「那樣的日子真的算是快樂嗎……?」嚴玉闕讷讷說道。

他從來沒像這一刻這樣和連玉樓的心境相通,他也終于明白了是怎樣的仇恨與敵意,會讓連玉樓變成那樣一個人……

那是尊嚴……

連玉樓在嚴家失去的不僅僅是自己的娘親、父親對自己的關懷、嚴家少爺的身份,還有那一份活下去的尊嚴。

那麽小的一個孩子,受盡欺淩,又得不到父愛,最後還被送回到母家,被親戚各種白眼,那該是怎樣一種無助茫然又滿是惶恐的境地?

嚴玉闕搓了搓手臂,「嚴安,我怎麽覺得好冷?」

嚴安連忙将身上的外袍上來給嚴玉闕披上,但嚴玉闕依然像是很冷那樣瑟瑟發抖,背脊微微彎着,一步一瘸地走着,從背後看去,任是誰也想不到眼前這個人就是那個傲慢冷漠,鮮少在人前低頭的绫錦院正使監官嚴玉闕。

◇◆◇

琉琦回到自己房裏,站在窗口看着外面空無一人的大街,看了很久才舍得阖上窗戶。

恭喜叫着「爺」「爺」,有些興奮地跑了上來,一路到他房門口,但一看琉琦的臉色,剛才那股子興奮勁立馬收了下去,換做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

「爺……我們狠狠教訓了那混蛋一頓,這麽解氣的事,為什麽爺你看起來并不太高興?」

琉琦沉下肩膀,輕嘆了口氣,對恭喜道:「去嚴家把豆豆接回來……」

恭喜一臉的莫名,伸手抓了抓腦袋,「接豆豆?為什麽?嚴玉闕拿來他們家的房契地契還有商鋪不就是要豆豆走嗎?」

卻不想琉琦仿佛被激怒了一般,「叫你去,你就去!」

恭喜一愣,接着連連應聲,「哎、哎,我這就去……」說完腳底抹了油一般飛快地跑了。

◇◆◇

回到嚴府的時候,車馬已經準備妥當停在了門口,嚴安要扶嚴玉闕進去裏面上點藥,卻被嚴玉闕拒絕了。

「我只想快點離開這個地方……」嚴玉闕說着踏上腳凳就要坐到馬車上,看到豆豆正坐在門檻上眼睛巴巴地望着自己,便對他道:「回去找你師父……」

豆豆搖了搖頭,晶晶亮的淚水又開始在眼眶裏打轉。

嚴玉闕的語氣又強硬了一些,「去找你的師父!我不會帶你走的!」說完撩起車簾鑽了進去。

「我不!」但是嚴玉闕已經進到馬車裏,豆豆憋了憋嘴,這次沒有「哇」地哭出來,但眼淚依然在眼眶裏轉,突然轉身跑進了宅子裏。

嚴玉闕坐在馬車裏,撩起車簾看向門口,發現門檻上沒了豆豆的身影,不由冷着聲地嗤笑了一下,「無論是誰,都想着過好日子……」

但剛這樣想着,就聽到蹬蹬蹬的腳步聲,接着車簾猛地被拉了開來,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努力往上爬,一邊爬一邊略帶着幾分興奮地對嚴玉闕道:「爹,你看我把臉找回來了!你快看啊!」一爬上來就往嚴玉闕身上撲。

嚴玉闕幾乎被吓了一跳,那張人皮面具早就被自己盛怒這下踩成一團,但是豆豆撿了回來又重新貼在臉上,但沒有那種特殊藥水,那張臉只是松松地貼在臉上,像是帶了一張凹凸不平坑坑窪窪的面具,簡直鬼一樣。

但豆豆卻完全不在乎自己現在的樣子有多吓人,小孩子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因為師父給按的臉皮掉下來了,所以爹爹盛怒之下不肯認自己,現在臉按回去了,爹爹就能認他了。

透過那張面具望着嚴玉闕的雙眼小鹿似的晶亮純澈,滿含着興奮與期待,小手抓着嚴玉闕的胳膊,「爹你快看,雖然這東西爛了,但是我可以找師父,他可以重新弄一張,然後幫豆豆弄回原來的樣子,所以爹你不要不認豆豆……」最後的話語裏帶着滿滿的哀求。

見他這樣,一開始嚴玉闕确實有一瞬間的心軟,想他這麽小就沒有了娘,一直過着颠沛流離的生活,好不容易琉琦給了他一個穩定的居所,又教他認字和其他的技藝,故而對于琉琦的話言聽計從也不能全怪他,但是聽到他後面一句說去找琉琦幫他把臉重新弄回來之後,心裏那股悶氣又上來了,臉色驀地一變,将豆豆的手從自己胳膊上扯下來之後就将他往車外推。

「我不是你爹!就算你讓你師父再弄成原來的樣子,那也不是我的兒子!」

「不要……不要……你是我爹……你是我爹!」豆豆小小的身子用力拗着,不想讓嚴玉闕将他推出去,但怎麽都比不過嚴玉闕的力,被推到車門那裏的時候,只能用手緊緊巴着着車門的邊緣, 一再憋着的淚水再沒有控制住,「不要……爹你不要不認豆豆……豆豆什麽事情都可以做,你不要丢下豆豆不管……」

嚴玉闕捂着胸口咳了兩下,将豆豆巴着車壁的手用力扒下來,「我說了!我不是你爹!」彎下腰雙手抓住豆豆的腋下,将他抱下去往地上一放。

豆豆人小,嚴玉闕又在馬車上,嚴玉闕松手的時候,豆豆離地面還有一些距離,嚴玉闕手一松開,豆豆便一下摔在了地上,約莫是摔疼了,臉憋得通紅,一時還爬不起來。

嚴安抱着最後一點行李從宅子裏出來,看到豆豆坐在地上哭,忙跑過來将東西放下,要把豆豆抱起來,可被他的臉給吓了一跳,「小祖宗,你做什麽?扮鬼吓人嗎?」

嚴格安正要将他從地上抱起來,卻聽到嚴玉闕道:「別管他,我們走!」說完便又退回到了馬車裏頭。

嚴安看看懷裏的豆豆,又看看馬車,将豆豆放了下來,「小祖宗,你回去找你師父吧,你們把我們爺騙得那麽慘,也該心滿意足了,別再給我們爺心裏添堵了,他現在……正不好受呢。」

豆豆卻抓住他的袖子不放,「嚴安,你和爹爹說說,我我什麽都肯做,我會乖,我會聽話,求爹爹不要丢下豆豆……」

嚴安左右為難,然後嘆了口氣,「他不是你爹爹,乖,快去找你師父。」然後硬生生将衣袖從豆豆手裏抽了出來,跳上馬車,猶豫了一下之後,甩開馬鞭一下抽在馬臀上,「駕。」

馬兒踢踏踢踏小跑了起來,豆豆要上去再拉嚴安,這一次卻連衣角都沒有摸到,眼睜睜看着馬車走了。

嚴玉闕坐在車裏背靠着車壁有些疲倦地閉上眼睛,耳邊依然傳來豆豆凄厲的哭聲。

「爹,你不要不認豆豆!爹,你不要丢下豆豆!」

腦海之中有一些過去的畫面和現在的情形重疊了起來。

「爹,我不走!我不要離開這裏,爹——!」

搖了搖頭,想将腦海中的畫面揮走,但是耳邊的聲音依然清晰,他突然意識到什麽,轉聲撩開車窗的簾子,就見一個小小的身影跟在馬車後面跑着。

「爹——爹——!」

但是人小腿短,而且地上還有積雪,沒跑多遠,就一下撲倒在了地上,只能看着馬車離他越來越遠,「爹——!」

嚴玉闕放下車簾,不忍再看下去,雖然那個哭喊的聲音也越來越遠,散到了天際,幾乎聽不清楚了,但是腦海中另一個聲音卻越來越清晰。

「哥哥,我們這是要去哪?」

「玉樓最喜歡哥哥……」

「我沒有!我沒有偷你的東西!絕對沒有!」

「為什麽要這麽對待我和我娘?難道我們不是……」

「爹,不要送我走!不要把我送走!」

「嚴玉闕……我奪走了爹對我的疼愛,你奪走了我在嚴家的身份,你還奪走了我花費十年複原的錦繡河山……你究竟還想從我這裏奪走什麽?!」

◇◆◇

「不!」

嚴玉闕吼了出來,其實他不想這麽做,自己只不過是想維護自己原本擁有的東西,留住爹的關愛,留住屬于自己的家業,留住原本美好平靜的生活,只是事與願違……

「爹,你不要不認豆豆!爹,你不要丢下豆豆!」

「爹,我不走!我不要離開這裏,爹——!」

「爹,你不要不認豆豆!爹,你不要丢下豆豆!」

「爹,我不走!我不要離開這裏,爹——!」

「爹……」

「爹……」

腦中豆豆和連玉樓的聲音混雜成了一片,分不清那在身後追着馬車跑的到底是誰?

是豆豆?

亦或是當年的連玉樓?

咚!

嚴玉闕一拳捶在了車壁上,大滴大滴的汗水順着他的臉頰滑了下來,他嘴唇顫了顫,擠出很輕的聲音,「停車……」接着稍稍提高了音量又念了一遍,「停車……」

但是馬匹還是顧自地篤篤地往前跑着,于是嚴玉闕提了下肩膀,像是用盡全身力氣那般,對在前面駕車的嚴安喊道。

「停——車!」

◇◆◇

經過早上那麽一鬧騰,琉琦後來也沒有再睡,恭喜去嚴家接豆豆之後,他便坐在銅鏡前打量自己臉上的那道傷痕。

那道從額角一直到臉頰的紅色痕跡,将自己和嚴玉闕這兩個原本應該毫不相幹的人緊密地連系在了一起,恩怨敵對,彼此算計,但卻有無數個夜晚,兩人在床榻上縱情聲色、翻雲覆雨,不知該如何解釋。

明明應該是恨他恨到極致,在目的達成後,卻還屢屢和他做那檔子事。

身在南館,迎來送往,以前不知道,後來跟着連二學做生意的時候,連二告訴自己,那種事要和喜歡的人做才行……

喜歡的人……

什麽叫做喜歡的人?

門外傳來踏踏的腳步聲,琉琦收回視線轉身,正瞧見恭喜走到門口,于是問道:「接回來了?」

卻不想恭喜搖了搖頭,「我去那的時候,嚴家宅子已經空無一人了,地上只有淩亂的車辘印還有腳印,豆豆應該是被一起帶走了……」

琉琦臉上露出驚訝,像是有些不敢相信地皺起眉頭,半晌才斂下眼簾思忖了一下,而後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做事吧……」

房門「哢噠」一聲輕輕阖上,琉琦側首看向畫案上擱着的那個裝着嚴家地契房契的木匣子,微微攢緊了擱在膝頭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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