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續”的駐唱樂隊名字叫做“海馬體”,林回第一次聽到的時候很喜歡。

海馬體是大腦的一個組成部分,主要負責記憶的存儲。音樂也是海馬體,它們儲存人類的情感。林回看着樂隊忍不住想,關于賀見山的所有記憶,也在他的海馬體裏。它們占了多大的地方?它們以怎樣的形式存在,是不是就像一幀幀電影畫面,安靜地排列着,随時等待自己調取其中某一幕?

此刻,在這個名為“續”的酒吧裏,林回從自己的海馬體中調取了賀見山第一次相親時的情景。

可能說相親也不太适合,畢竟從賀見山的角度來看,和領導的女兒吃飯也是工作的一部分。飯局時間早早就定了,大領導的女兒不好怠慢,但是賀見山也很忙,有些事情要提前安排确認,因此林回在和賀見山彙報工作的時候,特意提了出來:“賀總,下個月跟馮小姐的飯局,您要提早空出時間。”

賀見山頭擡也沒擡:“哪個馮小姐?”

林回一陣尴尬:“馮書記的千金。”

賀見山繼續看文件:“噢,那你幫我預約一下餐廳。”

林回想也不想地拒絕了:“這不适合吧,您親自安排比較好。”

賀見山擡起頭,奇怪道:“哪裏不合适?”

林回無言以對,想了半天只好說:“我不懂這些,怕出纰漏。”

賀見山一動不動地看着他,目光如炬,看得林回一陣心慌,但他還是不願改變主意。

賀見山看了他一會,最後低下頭,淡淡道:“行吧,你讓安妮安排。”

安妮最後訂了一家法式米其林餐廳。聽說女方是法國留學回來的,安妮覺得法餐時間長,兩人可以聊聊天,而且面對熟悉的事物,女方也會有話題,不容易冷場。

賀見山吃着法式大餐的時候,林回在公司樓下便利店讓營業員熱了一份泡面。他今天不太想吃飯,去其他部門的時候正好聞見泡面的味道,有點犯饞,于是就來便利店挑了一個沒吃過的口味。他一邊吃一邊拿出手機查了查,原來一頓法餐至少要吃兩到三個小時,如果是他和賀見山一起吃法餐,那麽他倆可以順便在飯桌上改完一份合同。想到這裏,林回忍不住笑出了聲,随後又慢慢隐了笑容。

他應該不會有和賀見山一起花費三個小時去品嘗一頓精致晚餐的機會。

那太漫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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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回最擅長的,只有如何快速吃完一頓飯。

這是他小的時候養成的習慣。林回爸媽剛出事那幾年,家裏全靠林回奶奶一個人,過得有些辛苦。林回就在那時候學會在吃飯的時候用湯泡飯吃,這樣既能很快吃完飯又可以少做菜省點錢,甚至遇上他特別喜歡的湯,只有一個菜也夠了。奶奶心疼得不行,說他長得好人又聰明,不應該生在他們家,讓他好好學習以後一定要去大城市,他就笑嘻嘻說不去,他要回來幫奶奶種菜。從小到大,他雖受生活磋磨,卻很少産生憤懑和自卑的情緒。可是在這一刻,林回忽然意識到,他和賀見山之間的差距真的是太大了,這一道鴻溝,甚至超越了年齡和性別。

跟在賀見山身邊久了,令他産生一種錯覺,仿佛他們同一個世界的人。而事實上,他只是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僥幸攀上了頭浪,才能見識到更廣闊的天地,乘着風,追逐朝陽。

樓上,賀見山和薛沛的紅酒已經下去了一半。

薛沛和賀見山說笑着,又想起一件事:“話說回來,林回這人還真的挺惹眼的。前兩天小六還跟我說呢,常來我們酒吧玩的一個帥哥跟林回有過一面之緣,對他念念不忘,在酒吧蹲了好長時間沒蹲到他,忍不住跟他打聽,他一聽描述就知道是林助理。”

賀見山聞言看向薛沛,懷疑他是不是說錯了:“帥哥?”

“對,帥哥,男的。”

賀見山不置可否:“這人喜歡男的?”

薛沛見他語氣微妙,笑道:“對啊,你好歹也是國外待過的人,這不稀奇吧,難道你還恐同?”

賀見山眉頭皺了起來:“這不是恐不恐同的問題,撇開性別不說,主要是他配嗎?”

薛沛對保媒拉纖的事不感興趣,他本來就是随便八卦一下,但是賀見山這語氣把他給逗樂了:“你這是哪裏來的惡婆婆?咱們其他不說,小六說的那人我也認識,Stephen李,聽說他爸爸是很有名的外科醫生,媽媽是大學教授,這身份背景不差吧,還配不上你家林助理?”

“好的家庭看的是氛圍,不是家世,主要還是看本人。”

“他本人海歸,現在是外企高管。”

“他自己說的?酒吧裏的聊天能當真嗎?大家都是陌生人,随口說說而已。”

“我跟他聊過幾次,挺真誠随和的,不像那種虛頭巴腦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

薛沛頭一次發現賀見山這麽陰陽怪氣,他簡直要氣笑了:“那你覺得什麽樣的人配得上林助理?”

賀見山不說話了。

他沒想過這個問題,薛沛這麽一問,倒真把他問住了。不過比起這個,賀見山更關心另外一件事:“你覺得,在這裏做什麽會覺得開心?”

薛沛奇怪地看他一眼:“你為什麽來‘續’呢?”

賀見山若有所思。

“這裏是酒吧,想要開心,就要喝酒。”

孤身一人的帥哥總是有些惹人注意,林回坐着想了會兒事情,就已經有兩個女孩過來想請他喝酒,他笑着搖搖頭拒絕了。林回不知道還要待多久,他正考慮是不是要換個更角落的地方,“續”的燈光忽然變得暗了一些。

像是為了配合夜色,氣氛也更加溫柔纏綿。

音樂停了。

林回看見“續”的經理小六向着海馬體的主唱招了招手,然後給他看了一眼手機屏幕,他們似乎說了什麽,主唱比了一個“OK”的姿勢,又回到了臺上。他擺弄了一下麥克風,轉身跟身後的樂隊示意了一下,開口道:

“剛剛,我們‘續’的經理讓我跟大家說一件事——”他停了下來,等大廳慢慢安靜把目光聚集在他身上後,他舉起一只手,語氣開始高昂,“有人請你們喝酒,今晚所有的酒水免單!”

整個酒吧一陣歡呼,所有人舉杯歡笑。

“接下來這首歌,是那位請大家喝酒的先生點的,嗯,歌名我很喜歡,叫做《喜悅》。那位先生還想跟大家說一句——”燈光再度暗下,臺上響起吉他的聲音,主唱在前奏中慢慢閉上眼睛,

“幹杯。”

林回還沒有從熟悉的歌名中反應過來,阿Ken已經端着一個很大的托盤來到他的面前,他在林回面前放下一杯、兩杯、三杯、四杯——林回睜大了眼睛——十二杯酒!

紅的白的黃的綠的,雞尾酒香槟伏特加朗姆,高的矮的叫得上名字叫不出名字的……

林回面前整整放了十二杯酒!

阿Ken笑着放下最後一杯酒後,又遞給他一張薄薄的卡片,上面寫着一行字:

Taste it,enjoy it.

漂亮的英文字,是賀見山的筆跡。

明知道賀見山并沒有什麽特別的意思,林回的心髒還是不可抑制地撲通撲通跳得很快。他仿佛是轉了半天還沒加載成功的網頁,周圍已經進入下個頁面,他卻仍然只有一片空白。林回看向面前的酒,五顏六色的酒水混合着酒吧的燈光,就像這個城市的夜晚,令人目眩神迷。

林回給自己挑了一杯橙紅色的雞尾酒。

今晚過後,這個夜晚将會被分割成無數幀畫面存在他的記憶裏,他會在某一天想起,想起開車路過的那些樹蔭,想起賀見山上樓時候帶起的衣角,想起藍色,想起《喜悅》,想起今晚喝的第一口酒,有點苦,有點甜,就像此刻的心情。

他忍耐着,又迫不及待地,要跟這個夜晚幹杯。

賀見山和林回兩個人都喝酒的後果就是結束後一起站在車旁等司機來接。夜晚的風不冷也不熱,吹得兩人身上的酒味混在一起,帶來一絲奇異的香味。

林回臉上的紅色借着夜色掩去了大半,他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不住開口道:“您幹嗎給我送那麽多酒啊?”

“薛沛說,來酒吧想要開心就要喝酒,所以,”賀見山歪頭看了林回一眼,“你開心了嗎?”

林回半天沒說話,過了會兒他又低低地問:“那您又為什麽要點這首歌啊?”

“這首歌有什麽特別嗎?”

林回看向遠方:“它讓我想起我奶奶。”

“之前聽你放過,我覺得它很應景。”

“應景?”

賀見山轉過臉看向他:“今天是三十號。”

林回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今天的日期:九月三十號。

是九月。

林回的耳邊仿佛響起酒吧裏歌手低沉沙啞的嗓音:

難忘的九月

一只蝴蝶在飛舞

翩然起舞你左右

落在我手上

……

是難忘的九月。

林回想,不知道賀見山的海馬體裏,能不能留下這九月的最後一天,能不能,留下這只蝴蝶。

作者有話要說:

許巍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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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周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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