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賀見山和林回是在下午4點到的長寧,瑞濤的老總馮俊濤派了專車接他們去酒店,兩人約好第二天去打高爾夫。嚴格來說,馮俊濤其實和賀昭一個輩分,他比賀昭小幾歲,獨生子馮英和林回差不多年紀。馮俊濤這人精明圓滑,跟誰都稱兄道弟,愛錢,什麽賺錢就摻和什麽。瑞濤和萬築合作過幾次,處得還算愉快,正好馮俊濤新投資了一個高爾夫球場,便一定要約賀見山來指點指點。
林回一聽這行程安排頓時喪失了興趣,這會兒他跟賀見山在酒店的餐廳吃晚飯,一邊吃一邊嘀咕:“早知道我就不來了,您特地飛這一趟就是來打高爾夫嗎?”
距離兩人上次單獨出差已經是半年前,這次出來林回心裏還挺期待,因為他一直很喜歡跟着賀見山到處跑,一邊長長見識一邊看大名鼎鼎的賀總各種進退自如的表演,結果來了還真就是“聚聚”啊?
賀見山切了一塊牛排,慢條斯理地送入口中:“他對寧海的項目感興趣。”
“瑞濤參不參與對我們來說無所謂吧?”
賀見山笑了一下:“這取決于他願意拿多少籌碼。”
林回吃東西的速度忽然慢了下來,他直直地盯着賀見山,有些移不開眼睛,他想:沒有人不會為這樣的賀見山着迷——永遠波瀾不驚卻又永遠盡在掌握。這跟平時待在萬築辦公大樓裏的賀見山不一樣,在那一瞬間,他周身充斥着屬于雄性動物掠奪的壓迫感,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臣服。
林回慢慢低下頭,耳尖有些熱。他覺得自己完了,好好的吃着飯談着工作也能意//淫起來,這要是讓洛庭知道,指不定要怎麽嘲笑自己欲求不滿。
“你以前來過長寧嗎?”短暫的安靜之後,賀見山忽然開了口。
林回點點頭:“大學時候跟着老師來過一次,不過當時是為了一個課題,在長寧的農科所待了一禮拜,也沒來得及到處轉轉。”
賀見山有些疑惑:“農科所?”
“賀總您是不是不知道,我大學學的是園藝——就是培育改良瓜果蔬菜之類?”
賀見山愣住了,他确實不知道。
當時他跟人力資源部說需要一名助理,兩周後負責人徐懷清就給他挑了兩個人,最後他選了林回,不過确實沒有詳細看簡歷。林回才開始跟着他的時候,他隐隐猜到林回可能并不是相關專業,但是他也沒想到跨界跨得這麽遠。
大概是林回實在太優秀,優秀到他所有的不專業、所有犯的錯,在賀見山眼裏,都如偶然落在花瓣上的一只小蟲,吹吹就沒了,不值一提。
林回看到賀見山難得地露出遲疑的神色,得意地笑了:“想不到吧,堂堂萬築總經理的助理,竟然是學農業的。”
賀見山不明白他高興個什麽勁,但還是順着他的話說道:“唔……的确稀奇。”
林回随手夾起餐盤裏的西藍花,煞有介事地感嘆道:“如果不是進了萬築,那麽今天賀總您吃的菜,很可能就是我培育的品種。”
賀見山忍不住笑出了聲。他見林回忽然瞪大了眼睛,趕緊用手抵着嘴唇,輕咳一聲,作了一次無效遮掩。笑罷,他對林回的發言表示了肯定:“沒吃到你培育的菜,是這裏所有人的損失。”
賀見山的心情肉眼可見地好,好到甚至主動開起玩笑。林回不知道到底是什麽取悅了他,他把菜放進嘴裏嚼了兩下,覺得這長寧之行可能也沒那麽無聊。
等到兩人吃完晚飯,賀見山喊來服務生,小聲說了什麽,林回正巧在發微信,也沒在意。過了一會兒,服務生送來了兩杯酒:一杯遞給了賀見山,一杯放在林回面前。微微晃動的琥珀色液體在燈光的照射下,閃爍着誘人的光澤,林回疑惑地擡起頭。
“是所有人的損失——”賀見山停頓了一下,然後舉起細長的酒杯輕輕碰了一下林回的杯子,叮——
“卻是我的福氣。”
第二天早上9點30分,馮俊濤的車準時把賀見山和林回接到這個名為“雅歌”的高爾夫球場。馮俊濤老早就在門口等着,賀見山剛一下車,他便笑着迎上來:“賀總,別來無恙啊~”
兩人說笑着走進場內的私人茶室,馮俊濤招呼了一下裏面正在擺弄茶葉的年輕人:“小英,過來,認識一下我們賀總。”
來人身形比林回略高,面容不算俊朗,倒也端正,尤其一雙桃花眼笑起來顯得含情脈脈。林回略微思索,便想起這是馮俊濤兒子馮英。早就聽說這兩年馮俊濤身體不太好,急着把馮英給培養出來,所以不管是工作還是私人活動,都帶着他一起參加。
“賀總,這是我家小子馮英,這麽大了什麽也不會,還是要跟賀總多學學啊。”
賀見山也是第一次見到馮英,和對方握了握手,馮英主動開口道:“老是聽我爸說起賀總,今天總算有幸見識到了。”
賀見山笑了笑,沒說什麽。馮英又把目光移向站在賀見山身側的林回:“不知道這位是……?”
林回趕緊伸出手:“您好馮總,我是賀總的助理,您叫我林回就行了。”
“噢……”馮英眉眼彎起,握緊了林回的手,“幸會,林助理。”
馮俊濤請來的貴客,待遇自然不一般。說是來打高爾夫,但是其實賀見山和林回什麽都不用準備,馮俊濤已經為他們備好衣服和球杆,林回也跟着沾光。賀見山換好衣服後,随手拿起一支杆看了起來,林回見狀立刻小市民心态上身:“是不是很貴?”
“還行。”
林回“哇”了一聲:“比起您之前在西山那邊用的那套杆呢,我怎麽覺得那個顏色好像更好看點?”
賀見山看了他一眼。
不知道為什麽,他一直很喜歡聽林回說話,尤其是跟他說些不着邊際的雞零狗碎:比如昨天晚上聊大學專業,比如此刻讨論球杆顏色。這樣的林回少了幾分工作時的認真和嚴肅,多了一絲生動,顯得有些——有些什麽,賀見山說不上來,但是他知道,他很喜歡看見這種樣子的林回。
他放下球杆,開口道:“長寧是個很有名的旅游城市,既然上次來的時候沒有好好玩過,那今天晚上,要不要去長寧夜市逛逛?”
“晚上沒其他安排了嗎?”林回有些疑惑,以馮俊濤好面子的作風,賀見山難得來一趟,他肯定是要把行程安排滿的
“可以沒有。”
有夜市游玩這麽個大蘿蔔在面前釣着,一直對打高爾夫興趣乏乏的林回總算提起了精神。藍天白雲,綠草如茵,高爾夫球場的環境讓人覺得放松,四個人分了兩輛球車,賀見山和馮俊濤一輛,後面跟着林回和馮英。馮俊濤一直拉着賀見山,一邊打一邊聊,林回不太喜歡打高爾夫,便站着沒怎麽動,時不時地看向隔着一段距離的賀見山,然後有一搭沒一搭地和馮英聊天。
沒說幾句,馮英便感覺到了林回的心不在焉。他順着林回的視線看過去,又看看林回,眼裏不禁浮起一絲暧昧的神色,随後又斂了下去。
馮英打完一杆,走到林回面前笑道:“林助理,你好像一直沒怎麽玩,是不是我這邊哪裏做得不好?”
林回聞言有些尴尬,趕緊搖頭:“馮總誤會了,我這不是技術不好,怕丢人嘛,我看您打,也好學習學習。”
馮英覺得有趣,又問道:“我看我爸和賀總聊得開心,林助理卻一直沒跟我說話,還怕自己招待不周,你這麽一說我就放心。對了,冒昧問下林助理您今年多大?”
“三十了,不及馮總年輕有為。”
“我二十八,我就喊你林哥吧,你喊我馮英就行,咱們別那麽生份,可以嗎,林哥?”
馮英這人熱絡得很,一直客客氣氣,林回有些招架不住。他作為賀見山的跟班,也不好拂了主人的面子,只得笑道:“那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兩人正聊着,前面賀見山和馮俊濤一起轉頭看向這邊,賀見山喊道:“林回——”
林回走了過去,賀見山笑道:“這杆你來。”
林回點點頭:“噢。”他走上前去,身側的球童為他換了一支球杆。
馮英見狀笑道:“總算能見到林哥玩了。”
林回的注意力放在了高爾夫上面。說實話,這些年他陪賀見山打過很多次高爾夫,也去過不少球場。但是因為第一次打高爾夫的記憶有些糟糕,導致他對這項運動,一直沒有太多興趣。
那是他進萬築的第二年。那次公司有個很重要的接待,賀見山和貴客談事情,他則負責帶其他随行人員和客人的一雙兒女去高爾夫球場玩。林回像伺候祖宗一樣把事情安排得妥妥當當,結果卻栽在了那一對兄妹身上。
兄妹倆自小在國外長大,十幾歲的年紀,正值躁動的青春期,性子有些反複無常。本來說要打高爾夫的是他們,結果兩人玩了一會兒就覺得無聊,把注意力放在林回身上,問林回為什麽不和他們一起打。林回解釋說自己不會打高爾夫,兄妹倆便自告奮勇說要教他。林回本想拒絕,但是又覺得不過兩個小孩子,也不是什麽過分的要求,就當陪他們玩一下,便應下了。
那是林回第一次打高爾夫,他沒想到自己會度過如此煎熬的一個小時。
當他拿起球杆的時候,兄妹中的哥哥的确像模像樣地教他怎麽調整姿勢、怎麽發力,然後他的第一杆卻揮空了。妹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做了個鬼臉,用英文跟哥哥說了一句—— I can’t believe he was such an idiot.
林回聽到了。老實說他并沒有把少女的無心之語放在心上,但是接下來,兄妹倆像是被打開了開關,開始用英語旁若無人地聊起來:吐槽林回不懂規矩沒穿正規的衣服,嘲笑他的動作像企鵝十分好笑,還說起了來京華的一路上的見聞……整個聊天充滿了令人不愉快的偏見,夾雜着攻擊和羞辱。他們可能并沒有意識到林回聽得懂英文,所有的交談竟然都沒有避開他,兩個陌生人肆無忌憚地釋放着惡意,甚至一旁的随行人員在聽到後,也只是淡淡看了林回一眼,小聲說了幾句便不再管了。
烈陽如潮水一般在綠色的草坪上翻湧。
林回出了一身的汗,身上又黏又膩。他其實可以開口制止他們,比如用英文讓他們小聲點,他都能想到那該是多麽令人窒息又可笑的畫面。但是他握着高爾夫球杆的手緊了又緊,最後還是什麽都沒有說,而是拼盡全力,完美扮演一個第一次學習打高爾夫、不懂外語卻又滿臉笑容的蠢貨。
高爾夫活動結束後,林回把他們送去了酒店稍作休息,等賀見山那邊談得差不多了,再一起去飯店用餐。晚宴的規格标準很高,堪堪一桌人,能上桌的位置都不低。當林回自如地在桌上坐下時,一直跟着兄妹的随行人員微微變了臉色。林回倒是沒有在意,依然笑容滿面做好服務,偶爾在賀見山看過來的時候,穿插着聊幾句,全程進退得當。
忙碌的一天就這樣結束了。
司機送賀見山回去的時候,順路捎上了林回。兩人都有些累了,車裏誰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賀見山開口道:“下午怎麽樣?”
“還行,玩得挺開心的。您這邊順利嗎?”
“不錯。”賀見山臉上露出了笑容,“有了童老師的技術支持,進度可以總算能再往前跑一跑了。”
“那就好。”
車內重歸安靜。
賀見山看了一眼林回,又看看手機,開口道:“明天上午你休息半天,下午老趙去接你。”
話音剛落,林回就轉過頭,不确定地問道:“賀總,明天下午我記得沒有安排啊?”
“臨時加的新工作。”
林回有些茫然:“那我能問下是什麽嗎?去哪兒?”
“明天你就知道了。”賀見山鎖上手機。
第二天下午,司機把林回接到了西山高爾夫俱樂部——就是他接待童老師的兒女,那一對兄妹的那個高爾夫球場。
林回到的時候,賀見山已經站在那邊等他,他身邊除了一個球童,沒有其他人了。林回壓了壓帽檐,磨磨蹭蹭地走了過去:“賀總。”
賀見山把手中的球杆遞給他:“要試試嗎?”
林回估計賀見山已經知道昨天發生的事情,他覺得有些別扭:“我不想打。”
“讓教練教你呢?也不願意嗎?”
林回沒有吭聲。
“昨天晚上童老師給我發微信,說随行秘書跟他彙報說家裏小孩在打高爾夫的時候說了一些冒犯的話,小孩子不懂事,他教訓過了,順便托我給你道個歉。”
收到微信的時候他們在車上,雖然對方沒有具體說到底說了些什麽,但是想想肯定不太好聽。賀見山坐在後排,看見副駕上的林回看着窗外發呆,他忙了一天,一直保持很飽滿的狀态,直到這會兒,才像一個洩了氣的皮球,安安靜靜地縮在角落裏。
童顯聲的原話是向賀見山道歉。事實上,賀見山算什麽道歉對象,只不過萬築即将和童顯聲的團隊展開合作,這個道歉是向他示好,畢竟是他的人,賣個面子而已。這個世界有時候就是這樣,越是有錢有身份,越是傲慢地看不見其他人,只會向利益屈服。
林回松了口氣:“噢,沒事的,我怎麽可能和小孩子計較。”
“這是你沒有當面表達不滿的原因嗎?”
林回一愣。
“或者說,你權衡過後,認為息事寧人是最優選擇,”賀見山逼近了一步,“你沒有開口的勇氣。”
林回忍不住退後了一步。這個地方本來就容易讓他想起昨天遭遇的不快,加上賀見山冷冰冰的語氣,林回覺得又委屈又難堪,眼眶一下紅了:“我沒有當場發作是因為我考慮到他們是公司的客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覺得我沒做錯什麽。我的确不會打高爾夫,也不想打,我相信我的個人能力并不需要需要通過高爾夫來衡量。”
賀見山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笑了:“這不是挺能說嗎?”
林回把頭偏向一側,嘴唇微抿,不再看他。
賀見山晾着他,自顧自地打起了高爾夫,只等他冷靜。果然沒過一會兒,林回沒了剛剛叫板的氣勢,蔫頭耷腦地走到他身邊:“賀總,我……我……”
林回想道歉,可是心裏又覺得自己沒錯,他支支吾吾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賀見山将球杆放入他的手心:“林回,握緊它。”
賀見山的手掌很熱,林回像是被燙到一樣忍不住縮了一下,但是下一秒,卻又被賀見山牢牢地握住。
“我并不是想要嘲諷你,但也不會誇獎你。”
林回忍住不去看賀見山,任由他幫自己糾正姿勢。
“林回,我們必須不斷地武裝自己,才能有足夠的底氣,去拒絕所有的惡意。”
賀見山已經退到了身側,林回看看眼前的白球,又看了看球洞方向,他深吸一口氣,用力地揮出了一杆——
咚——
一杆進洞。
球場響起零零散散的掌聲,馮英更是誇張地“哇”了一聲:“高手啊,林哥你太謙虛了!”
馮俊濤也笑道:“賀總身邊真是卧虎藏龍。”
林回轉頭朝着賀見山看過去,在陽光鋪灑的綿長綠茵裏,兩人相視而笑。
作者有話要說:
林助理是真的沒怕過賀總,進萬築第二年就敢跟他叫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