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晚飯過後,賀見山給林回簡單倒了杯茶。他日常其實喝咖啡比較多,家裏空有好茶葉,卻沒配備專業的喝茶工具。不過林回也不是什麽講究人,此刻他正站在陽臺上吹風,想散一散臉上的熱度。秋風飒爽,他吹得正舒服,賀見山把茶遞給他的時候,他愣愣地都不太想伸手。賀見山像是看出了他的懶散,幫他放在了陽臺的小圓桌上,連同自己的那一杯。

熱氣緩慢升起而後氤氲在風中,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

“夏天過去了。”過了一會兒,林回低聲道。可能是背對着賀見山的緣故,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悶。

賀見山望向夜空,又把目光移到林回的背影上:“你很喜歡夏天嗎?”

林回轉過身來。他向着賀見山微的方向微微側了一下頭,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兀自陷入了遙遠的回憶:

“我老家……在一個小鎮上的農村裏。家後面有一條河,一到夏天,我就去河邊釣龍蝦,釣一個下午。傍晚的時候,我奶奶就把它們都煮出來,特別香,特別好吃。”

“院子裏還有一棵大桃樹,每年都會結好多桃子。我老是等不及,看見桃子有點紅了就想吃,一吃就停不下來,然後就拉肚子。”

“夏天的時候我們晚上會乘涼,乘涼您知道是什麽嗎?家家戶戶都把桌子搬出來吃晚飯。吃完飯天就黑了,我奶奶把桌子收拾幹淨後,我就躺在上面看星星,她一邊搖着扇子給我趕蚊子一邊跟鄰居聊天。那個時候,我覺得星星是世界最好看的東西。”

林回的語速很慢,聲音比起之前吃飯聊天時要輕,要軟。賀見山有點疑心他是不是醉了,但是偶爾兩人眼神對上,林回目光一片澄淨——或許,他只是不想吵到這個夜晚。

“後來來了京華上大學,有次周末去超市買東西,回來晚了錯過了車,于是我就走到明月湖廣場去坐車。您知道那個廣場吧,很大,地上裝了好多的小夜燈。天很黑,我就站在廣場邊上,一整片的星光都在腳下,我看呆了。”

“噢,對了,剛剛說到乘涼,我想起來我家鄰居還有一個很大的那種老式的錄音機,每次乘涼他家就開始放磁帶聽歌,我到現在都記得,放的韓寶儀的《粉紅色回憶》。之前大學的時候和舍友去KTV唱了這首歌,差點沒把他們給笑死。”說着說着,林回忍不住笑了。

賀見山也笑了起來。

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林回的聲音就像一根細長的絲線,牽引着他忽然變得輕飄飄的心髒——當他說起小河和桃樹,他便也跟着一起去釣龍蝦、摘桃子;當他說起星星和廣場,他也覺得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景色;當他說到唱歌被舍友起哄,他也能完完全全想象得出大學生林回在KTV唱歌時,他的朋友會怎麽玩鬧,他會笑得多燦爛、多開心。賀見山的心裏湧動着莫名的情緒,他感到遺憾,遺憾自己沒有見過學生時代的林回——他毫不懷疑,林回一定是校園裏最璀璨的星星,吸引所有男孩女孩的目光,閃閃發亮。

“很難忘。”林回端起那杯熱氣已經消失的茶水,輕輕碰了一下賀見山的杯子,“現在該您說了。”

賀見山想了半天,比起林回回憶裏有趣又充滿愛意的鄉村童年,自己的故事實在乏善可陳:“我的生活太無趣了,不知道該講什麽。”

林回面露不滿:“那就白聽這麽久啊?”

賀見山開始懷疑自己也有點喝多了,要不然他怎麽會覺得林回說話像是在撒嬌一樣,他忍不住輕咳一聲,說道:“要不這樣,你想知道什麽,能聊我就随便聊聊。”

“我也不知道……”林回站累了,他坐了下來,開始認真思考,“不如,您講講‘蜜糖罐計劃’吧,這個可以聊嗎?”

賀見山訝異地看向林回,似乎沒想到他會說起這個。他沒有回答可不可以,反而問了一個問題:“你知道這個計劃是做什麽的嗎?”

林回輕輕閉上眼睛:“當然,我十分清楚——‘萬築董事長兼總經理賀見山先生為了紀念自己的母親,特地啓動蜜糖罐計劃,成立公益基金,希望能為同樣失去母親的京華學子提供一份遲來的愛的禮物,只要符合條件的在京華市各大高校就讀的學生均可申請,一旦通過審核,便可以一次性領取固定金額的禮物金或者一份由萬築集團提供的禮物包’。”

賀見山愣了一下,腦海裏一閃而過一個念頭,沒等他捕捉到是什麽,林回得意地睜開眼睛笑道:“這是很久以前網上的報道,您看,萬築的大大小小我都知道!”

賀見山哭笑不得:“你怎麽這麽厲害,多久前的報道你都記得,那評論你記得嗎?”

“記得啊,都誇萬築董事長是個有愛心、有社會責任感的人,母愛感人,親情無價。”

賀見山臉上的笑容慢慢收了起來,他垂下眼眸看着杯中的茶葉浮浮沉沉。過了一會兒,他開口道:“那是對外宣傳的說法——實際上它是我為了公司穩定,做的一次公關。”

林回震驚地看向賀見山。

“有沒有覺得很失望,這個公益基金并沒有想象地那麽溫情,我也不是他們口中的大好人。”

“看結果就夠了。基金這些年的運作情況我那都有,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它是怎樣的存在。”林回很快恢複平靜。

賀見山頓了頓:“你想知道‘蜜糖罐’這三個字怎麽來的嗎?”

晚風把賀見山的聲音吹得七零八落,林回認真地看着他。

“小時候有一次跟小夥伴一起玩,他說他外婆家的有一個白瓷罐子,裏面總是裝滿了冰糖,每次他去外婆家玩,都喜歡打開罐子拿冰糖吃,很甜,比什麽都甜。不知道為什麽,我一直都記得這件事情。那天工作人員問我基金叫什麽名字時,我一下就想到這個,于是取名‘蜜糖罐’——被母親愛着的感覺,可能就像罐子裏的冰糖,比世界上任何一樣東西都甜。”

賀見山的語氣帶着微妙的疏離和嘲弄,這讓林回感到後悔。他恍然意識到,這個話題對于賀見山來說,可能并不像自己說的時候那樣,充滿快樂和懷念。他無意窺探賀見山的隐私,如果那并不是什麽令人愉快的記憶,林回希望他不要再想起。

“雖然它是‘我為了我母親設立’的,但事實上,從頭到尾真正跟我有關的那部分,可能就只有錢——不對,錢也不算,錢是公司出的。”賀見山的嘴角彎起,弧度淡得快要被風吹走,“它是維護利益的産物。”

“不是。”一直安靜坐着的林回忽然開了口。他皺着眉頭看向賀見山,似乎有些生氣,以致于又強調了一遍:“不是的。”

賀見山沒有解釋,林回似乎也不願再多說什麽,兩人不約而同沉默了。

天地間只剩下簌簌的風。

林回看不清賀見山的表情,也猜不到此刻他在想些什麽。他們明明離得很近,可中間又好像隔着很多東西,很遠。是了,就是這樣,他早該明白,賀見山一直都是如此:像一座孤島,不會離開,卻也無法靠近。

林回讨厭這種感覺。

到了這個點,晚上那幾杯紅酒的後勁全上來了,林回的情緒被酒精和晚風醞釀着開始成倍地發酵,暗戀的酸甜苦辣鹹在心裏攪成一團,讓他又熱又疼。心底壓了許久的愛意像是終于等到了機會,瞬間破土而出随後以摧枯拉朽之勢綁架了他的心。他忘記了一切,只是本能一樣迫切地想要尋找一個出口,想要逃離這場困境,想要被拯救——

林回的呼吸開始急促,他忍不住伸手抓住賀見山的手腕,開口道:“賀總——”

呼之欲出。

那幾個字就在嘴邊,只要他說出來,不管怎樣都能得到一個答案。林回想,要不要試一下呢?他和賀見山兩個人,好像總是與夜晚有緣——他們曾為了工作徹夜不眠;也會在放松的時候,行走在燈火闌珊之間;他們分享過不同城市的夜景;也曾沐浴在同一輪月光中……那麽現在,是不是他也可以在這樣一個夜晚,告訴面前這個人他洶湧的愛意?

賀見山耐心地看着他,低聲詢問:“怎麽了?”他稍微靠近了些,林回看見他的眼睛很亮,覆上燈光後,如琥珀一般。

林回的手緊了又緊。他的掌心在發燙,可能是因為酒,也有可能是因為恐懼——他被“愛”反複折磨。

這個夜晚的一切都過于完美:美味的食物,縱情地交談,秋風,茶香,還有賀見山,一切都剛剛好。他舍不得破壞這一切,他希望不管是自己還是賀見山,在某一天想起這個夜晚的時候,腦海裏出現的只有最美好的東西。

林回眼角泛起一層紅,他極力克制着,慢慢松開了手:“……花醒了。”

不如就讓這一刻,在彼此眼中凝結。

賀見山愣了一下,随後看向不遠處的向日葵。比起剛拿到手時那懶洋洋的模樣,這會兒整束花都舒展開來,明麗的黃色瞬間點亮了夜幕。

賀見山忽然就笑了,他看向林回,眼中盛滿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

“是,花醒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有可能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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