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對于林回和賀見山來說, 這一年的最後一天由很多種聲音組成:會議室裏的紙張摩擦聲,急匆匆的腳步聲,竊竊私語和侃侃而談, 還有年會上驟然響起的音樂, 最後一起彙聚在酒杯清脆的撞擊中。

已經十一點了,離這一天結束還有一個小時。

賀見山抱着林回,低聲說道:“我不想開車回家了。”

林回說:“交警也不會讓你開的。管他呢,我們今天就住公司吧。”

賀見山的辦公室連着套間, 即便他不怎麽住,保潔也是盡心盡責地每天打掃通風,各種洗漱用品一應俱全, 幹淨整潔地宛如酒店。

賀見山整個人躺在床上, 雙手交疊墊在腦後, 一動也不動, 林回從沒見他這麽疲憊過:手表被随意地丢在床上;襯衫已經被壓得不成樣了;袖子一個整齊地扣着, 一個已經卷起;領帶也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

賀見山看着頭頂的吊燈, 忽然開了口:“你記不記得我問過你家裏那支鋼筆?”

林回挂西裝的手一頓, 轉頭看了他一眼:“嗯。”

“我有一支一模一樣的。”賀見山看向林回。

林回似乎有些驚訝:“你有一支——一模一樣的?”

“那是我十歲時的生日禮物, ”賀見山閉上眼睛,“我媽媽送給我的。”

林回了然道:“原來如此, 那她——”

“因為她跟人約會趕不及買禮物了,于是順手拿了她的情人之前送給她的禮物, 就是這支鋼筆——AS的缪斯, 送給了我。”

林回震驚地看向賀見山。

賀見山笑了一下:“是不是覺得很荒謬?”

林回張了張嘴,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還有更荒謬的, ”賀見山閉上了眼睛, “她可能也沒仔細看過那份禮物, 包裝精美的黑色盒子裏,夾雜了一封熱情露骨的情書,上面洋洋灑灑寫滿了他們之間愛的故事,被我當着所有人的面,拆了開來。”

直到現在,賀見山依然能夠清晰地記得十歲生日那天的所有場景——

那是一場盛大的宴會:彩色的氣球懸挂在每一個角落;穿着燕尾服的樂手現場演繹着美妙的音樂;精美的食物盛放在鑲着金邊的白色盤子裏;所有人都穿得很漂亮,他們開心地和自己碰杯,滿臉笑容,說着祝福的話語……

随後便是姍姍來遲的姚倩儀。

她總是笑容滿面而又姿态曼妙,說話輕聲細語,優雅地仿佛童話書裏的公主一般。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姚倩儀一直很熱愛舞蹈,而且有着非常好的天賦。當年她懷孕之後,情緒一度崩潰,懷孕改變了她的身體,這對一個常年練習舞蹈、對形體有超高要求的人來說,無疑是致命的打擊。好在賀家實力雄厚,有萬築在背後鼎力支持,她生完賀見山後便開始恢複跳舞,然後複出。到了如今,她的事業一天比一天成功,她也變得一天比一天忙碌。這個家就是這樣的,每個人都很忙碌,賀見山已經習慣了。從小到大,賀見山雖然一年也見不了她幾次,但并不妨礙他對自己的媽媽有着天然的親近和好感。

“小山,生日快樂~這是媽媽送給你的禮物,祝你學習進步噢~”

當姚倩儀微笑着将禮物遞給賀見山時,賀見山開心到掌心發熱。本來前一天晚上姚倩儀打電話回來說是因為工作,可能要趕不上生日,他還有些失望,可是沒有想到,姚倩儀忽然又出現了,還給他帶來了生日禮物。

“我現在可以拆開嗎?”

賀見山很少有這麽迫不及待的時刻。從小他就被人誇獎雖然年紀小,但是說話做事就像小大人一樣,成熟可靠。可是在這一刻,他也只不過是一個滿心等着拆禮物的孩子而已。

“當然可以。”姚倩儀鼓勵地拍了拍他的背。

賀見山興奮地拆開了禮物,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他好奇地看着盒子,撫摸着黑色的絨面,看向姚倩儀問道:“媽媽,裏面是什麽呀?”

姚倩儀微微彎下腰,嘴角翹起:

“你打開看看就知道了呀!”

不是每一個故事,都有一個美好的結局。賀昭與姚倩儀的故事,有一個非常好的開始:戀愛的時候,他們是大家津津樂道的夢幻美麗的愛情偶像劇主角;結婚後,大家又羨慕這對夫妻相互扶持的那份溫暖與尊重。誰也沒有想到,這個故事忽然就在某一個毫無預兆的時刻,變成了肮髒又醜陋的模樣。

那場生日宴會終究成了一場醜聞:薄薄的信紙從盒中落下,被賀見山撿起、打開,而後又來到了賀昭的手中。隐秘的偷情就這樣以一種戲劇化的方式,出現在所有人的面前,最後又成為游走在圈子裏茶餘飯後的八卦。而等待賀見山的,便只有無休無止的争吵、争吵、争吵。他怎麽也沒有想到,十歲生日那天他親手拆開的那份禮物,最終帶着他陷入了一場噩夢。

賀昭首先失去了理智:在兒子的生日宴會上,出軌的妻子把情夫送的禮物送給兒子,這是一場赤裸裸的羞辱;而姚倩儀也從一開始的心虛和理虧,變得破罐子破摔,将她生活裏遭遇過的所有酸楚與不滿都發洩了出來。他們互相指責、互相謾罵,毫無疑問,賀見山也成為了他們互相攻擊的道具。

賀昭指着賀見山說:“他也是你跟別的男人生的嗎?”

姚倩儀冷笑道:“是呀,你就是給我白養兒子,白養了十年呢。”

在賀昭發瘋似的帶着賀見山去做親子鑒定之後,賀見山的爺爺終于看不下去了:“你們離婚吧。”

賀昭拒絕了。

當初為了支持姚倩儀的事業,萬築和姚倩儀綁定很深:代言、推廣、甚至有些商業合作都是專門為了姚倩儀而設計的,其中也包括營銷他們令人豔羨的愛情。一旦離婚,為了減少對萬築的負面影響,那官方對外宣傳只能是和平結束十年的婚姻。可是賀昭受了這麽大屈辱,實在無法接受在這種情況下還要保住姚倩儀的臉面。

那索性就別離了,互相折磨吧。

然而,姚倩儀最先受不了了。和賀昭的戰争讓她的工作完全停擺,別說演出了,她甚至再也沒法靜下心來好好跳一支舞,對于她來說,這是無法忍受的一件事。她讨饒了,她向賀昭讨饒了,她拼命懇求賀昭,她什麽都可以不要,離不離婚都無所謂,她只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夠趕緊回歸正常。可是賀昭并不同意,他鐵了心要折磨姚倩儀。他甚至随便姚倩儀去做什麽,愛找幾個男人找幾個男人,他只是掐斷了姚倩儀所有的演出和工作機會。

他太了解姚倩儀了,她是那麽熱愛舞蹈,熱愛她的事業,讓她不能跳舞比讓她死還要難受,畢竟當初,他也曾被她跳舞時綻放的光彩所吸引——她為舞蹈而生,卻也能為舞蹈所困。

當姚倩儀意識到賀昭不會善罷甘休,她便萌生了想要離開賀家的念頭。人的心就是這樣,當姚倩儀心裏有愛的時候,賀家是溫暖的庇護所;而當愛消失,賀家的一切便成了囚籠,甚至連賀見山,都成為了她的枷鎖。然而,當她真的狠下心放棄所有的一切,匆匆忙忙和人私奔的時候,卻忽然遇上了交通事故——

“她的情人死了,她自己雙腿受傷,站不起來了。”

賀見山從床上坐了起來,他平靜地講完了這個讓林回無法冷靜的故事:他渾身冰涼,一直握着賀見山的手,不知道是想要溫暖他,還是想被他溫暖。林回想起從前在網上看到的那些八卦賀家的帖子,那些人們揣測的、猜度的、背後藏着的真相,竟然是這樣地令人難堪。

“後來呢?”林回問道。

賀見山遲遲沒有說話,過了一會,他開口道:“在得知自己以後再也無法站起來之後,她自殺了。”

“她的病房裏,有一個魚缸,養了三條金魚。那天房間裏沒有其他人,她跟我說,想看看金魚,我——”

林回忽然意識到什麽,渾身顫抖起來:“賀見山……”

賀見山閉上眼睛握緊了林回的手,随後又睜開:“我捧着金魚過去,她把魚缸摔碎了——”

“我不想再聽了……賀見山……”林回緊緊地抱住賀見山,哽咽着喊道,“……對不起……我不問了……不問了……你不要講了……”

林回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了賀見山的臉上,賀見山小心地拉開一點距離,慢慢替他擦拭着。可是林回的眼淚實在太多了,溫熱的液體在他的心裏蔓延成了一條河。

姚倩儀用魚缸的玻璃碎片割腕自殺了,在賀見山的面前。

這個極端自私又極端熱愛舞蹈的女人,終究以自己的方式在賀見山和賀昭的心裏,留下了一個濃墨重彩的結局。這件事直接導致賀見山立刻被送去了國外學習和生活,甚至在他爺爺的安排下,他還接受了一段時間的心理幹預。雖然他并不覺得自己有受到很嚴重的影響,但事實上,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和賀昭兩個人,始終都無法面對彼此。

賀見山還是會經常想起姚倩儀:想起她笑着讓自己打開盒子,嘴角彎起一個漂亮的弧度;想起她說想看一看金魚,眼神中充滿了渴望……很奇怪,在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之前,在這個家還完好如初的時候,他甚至都沒有那麽頻繁地想到過她。她總在不經意地時候出現在賀見山的腦海,一遍又一遍蒸騰着他的情緒,似乎想要抽幹他所有的快樂,這讓賀見山不得不全身心地投入到學業中,只有廢寝忘食的忙碌才能夠讓他忘記她。

都說時間能撫平一切,幾年後,賀昭娶了姜晴,有了賀見川,一家人其樂融融;而賀見山平安長大成人,然後在回國後順利接管了萬築,并将它變得更好更強大。可是,誰又能想到,在已經過去那麽多年的這樣一個快樂、祥和的夜晚,他還是需要一遍遍地提醒賀昭:

“賀見川不是姚倩儀。”

就像是病愈後患上了後遺症,賀昭對自己小兒子學音樂做樂隊這件和藝術深度相關的事,産生了前所未有的焦慮和排斥;而賀見山,盡管“姚倩儀”的一切早就不會對他造成影響,但是,他已經習慣了讓自己不要停下來——從前是學習,後來是工作。

只有在工作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是安全的。

林回一直在流眼淚,停不下來,他心裏實在太難受了,如果不哭,他不知道要做什麽。直到現在他才知道,并不是賀見山想要與這個世界劃一道線,而是這個世界一直在拒絕他:明明給了他令所有人羨慕的一切,卻偏偏借他的手,拿走了人世間最普通、最常見、也是最寶貴的一樣東西。

他什麽都有,卻也什麽都沒有了。

賀見山有些無奈:“怎麽跟我戀愛之後,好像一直在哭。還好明天不上班,要不然你這眼睛肯定沒法見人了。”

他把林回抱在懷裏,安慰道:“都過去了,我不是好好的嘛。說出來你可能不信,發生了這麽多事,我其實沒有特別痛苦或者難過,甚至連‘恨’都沒有。可能是他們本來也沒給過我很多東西,沒得到過,也就無所謂失去。”

只是偶爾他也會想,如果他當時沒有着急着拆開那份禮物,又或者如果那天他沒有捧着魚缸走過去,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樣了?那樣的話,即便發生了什麽,他們這支離破碎的一家三口,是不是能夠稍微地走得更遠一些?

“我給你。”林回忽然開了口。

“什麽?”

“賀見山,我給你很多很多的愛。”

林回的眼睛還是很紅,可是他的語氣卻是不容置疑,透着令人信服的堅定。

賀見山看着林回,心想,他好像忘記了,在很早之前,在自己還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擁有了很多很多,來自于他的愛。

但是他并不介意在這一刻,當一個失憶的男朋友。

賀見山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咬着林回的耳朵,将他壓到了身下,輕聲道:“那我們說定了。”

“嗯。”

林回勾着他的脖子,在賀見山的吻落下之前,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我給你很多很多的愛,我還會給你,一個家。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會擁有一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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