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秘辛與其說和永嘉做鄰居,不如說是和…… (1)
李晄十六歲的生辰剛過,皇帝便欲将他打發出京。
此前,五皇子鄭王已在皇叔離京後,便攜帶養母沈太妃去了封地。
皇帝是怎麽上位的,他心裏比誰都清楚,即便知道李晄目前沒有威脅,可還是怕他留在京中久了,耳濡目染之下,會受人撺掇而起異心。
可誰也沒想到,永嘉大長公主卻極力反對。
一向深居簡出不涉朝政的永嘉,在面對此事時據理力争,态度極為強硬。甚至提出如果皇帝非要李晄出京,她寧願抛下一切跟随他去潞城。
李晄是太後撫養大的,永嘉則是太後唯一的女兒。
太後臨終前囑托她代為照應,而她膝下無子,慢慢地便将李晄視若己出,所以無論如何是不放心他獨自離京的。
皇帝登基時永嘉可沒少出力,他也不想為此事令姑母寒心,也怕受世人诟病,便和永嘉達成協定,再過兩年,等出了孝期再讓他離開。
永嘉自知不可能将李晄永久留在京中,只得勉為其難答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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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在宮中流傳頗廣,還真自然也聽說了。
但是自打盧氏入主長信宮後,懷真便不敢輕易去走動,生怕被逮個正着。
她是趁着太皇太後和皇後去游園時,偷偷溜到長信宮的。
李晄剛結束課業,剛準備出來透氣,就聽到內侍通報說懷真來了,他心下歡喜,忙帶着随從迎了出去。
“恭喜啊,”懷真看到他便抱拳行禮,笑嘻嘻道:“有靠山就是好,永嘉姑母往那裏一站,連皇兄都不敢說什麽了。”
李晄聽出了她語氣中暗藏的落寞,便笑着應道:“我的後臺便是你的後臺。”
懷真笑而不語,神情中頗有些感動,她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否則上回若是不管她,恐怕她就得落到魯王手中。
父皇在世時,魯王縱使惱恨她出宮去搬來了死對頭,可也不敢輕易動手,可父皇駕崩三皇兄駕崩後,情勢就不一樣了。他既然敢弑兄,那麽殺妹又算的了什麽?
李晄三步并作兩步奔下臺階,望見她身後嬌滴滴的葭葭,開玩笑道:“我若真的要離京,你能不能把葭葭給我帶走?”
懷真立刻變臉,像老母雞護小雞崽般,一把護住葭葭,柳眉倒豎道:“你做夢去吧!”
說完似乎覺得有些過于不近人情,便回頭問:“葭葭,你願意跟着我留在洛陽,還是跟七殿下去潞城?”
葭葭毫不猶豫道:“當然是跟着公主呀!”
李晄氣惱道:“哪有你這樣問話的?她是個女孩子,你以為人人都和你一樣沒皮沒臉不害臊,什麽話都能說?女孩子都是委婉含蓄的,就算她心裏想去,也不能當着面答應啊!”
葭葭年方十四,情窦未開,對李晄也沒有什麽別的歪念頭。
而懷真是父親昔日主君的外甥女,她的父兄皆在嶺南流放,和董家的男丁們在一起。
因此她自然是要留在懷真身邊的,萬一哪天懷真得勢了,能設法為董家脫罪,說不定她便有機會和家人團聚了。
她是帶着這種隐秘的想法,自願來到望春臺的,只是從未對懷真說過罷了。
初來乍到時她的确想找機會提一下,但慢慢發現原來公主比你并不能涉朝政,只能在後宮的一畝三分地打轉。她便知道即使說了也是徒勞,只會增加公主的煩惱罷了。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選擇留在懷真身邊。雖然不知道什麽原因,但她明顯能感覺到懷真待她不一般。
此刻見李晄這樣說,她忙探出腦袋認真解釋道:“謝謝七殿下賞識,但奴婢是真的要留在公主身邊。”
李晄實在想不通,指着她氣惱道:“你家公主不在時,你病得稀裏糊塗,本王可是親自照顧,又是端茶又是送藥,樣樣親力親為,你怎麽就一點兒都不記我的好?”
葭葭拽着懷真的衣袖,小聲道:“奴婢是替公主傳話的,那種情形下,難道您要棄奴婢于不顧嗎?”
這倒是事實,為了穩定人心,外朝發生的事,除了中宮無人知曉,長信宮也不例外。
是葭葭趁守衛不備,偷偷從後面溜出去向李晄報信,他才知道出事了,忙命屬官及早應對,又下令守衛長信宮的虎贲和羽林軍戒嚴,讓外人沒有可趁之機。
“你們……”李晄氣得直跌足,“你們主仆倆簡直一個賽一個沒良心,我真是白白收留了。”
懷真不以為忤,笑着打趣道:“太皇太後搬過來後,你的日子還舒心嗎?”
出乎意料的是,李晄竟頗為興奮,眉飛色舞道:“何止舒心,簡直不要太熱鬧。我一有空就去殿中觀看她審訊犯錯的小宮女。太皇太後只對女子苛刻,待我可是極好的,你羨慕吧?”
懷真不屑道:“誰羨慕你?”
李晄将她迎入殿中後,女官帶着宮婢進來奉茶點和果品,懷真見她們一個個進退有度舉止優雅,都快趕上仕女圖裏的人物了,不禁嘆道:“太皇太後果真神人也。”
這邊的宮人可都是先前侍候太後的,輩分年齡什麽都比李晄高。
所以他平日也就管管小黃門和侍衛,拿那些女子們大都沒有辦法,她們懶怠也好閑散也罷,他都不忍呵斥處罰。
因此衆人皆知,在長信宮當值是最舒坦的。
“以前都讓我給慣壞了,”李晄等她們走了,才望着門口道:“現在多虧太皇太後整治,這才救我于水深火熱中。”
“這話你敢去外面說嗎?”懷真撥弄着杯盞笑吟吟道。
李晄指着她道:“別想挑事,我們合宮上下一條心。”
懷真笑道:“知道了,你既然有那麽多宮女,何必還要打我家葭葭的主意?”
李晄臉龐微微一紅,拿眼睛偷偷瞟了眼葭葭,不好意思道:“這能一樣嘛?我用她們所有人跟你換葭葭,你換不換?”
懷真搖頭道:“當然不換。”
葭葭受寵若驚,激動地說不話來。
李晄失落道:“真是鐵石心腸。”
“你最近都不出宮的嗎?”懷真問道。
李晄感嘆道:“我的課業都快排滿了,哪有時間?”
“總有休沐的時候呀,那你也不去探望永嘉姑母嗎?”懷真又問。
李晄望着她那躍躍欲試的表情,沒精打采道:“有事就說。”
懷真轉頭,葭葭忙呈上了一個卷軸。
懷真含笑遞過去道:“這是我那邊宅子的圖紙,你若有空,能否代我過去視察一下?你也知道,如今太皇太後……”她眉頭緊蹙,哭喪着臉道:“她對我嚴加管束,未得懿旨,我是不能随便出宮的。”
李晄半信半疑地接過,展開來一點點鋪在案上。
昏黃的宣紙上,用極細的筆觸勾畫出了一大幅建築平面圖,亭臺樓閣湖泊園林皆有小字标注。
每一處建築都有單獨畫出來的具體輪廓,甚至連庭中花木和軒廊臺階也能分辨出來。
李晄注意到主院有朱筆改動的痕跡,因描畫的太過精細,不仔細還看不出來,他指着那幾處改動道:“這是你的手筆?”
懷真乖巧點頭道:“當然。将作大匠呈送過來後,我稍微改動了一下。可我出不了宮,他是外臣,也進不來,只能拜托你幫我送交于他,順便看看成品如何。”
李晄湊近了看,見她在原址上加了一座小樓,但又不是精致秀美的的閨閣繡樓,而是頗有幾分雄偉壯闊。
除此之外,還将側院花園改成了演武場。
李晄納悶道:“你這是瞎改吧,誰家府上把演武場建在主院旁邊?你往後園挪挪啊,再說了,公主府要什麽演武場?還有這個樓……藏、藏兵閣?”
待看清牌匾上的字,他臉色驀地一變,随手拿起一個橘子丢了過去,“你在府上建武庫?找死嗎?”
懷真擡手接過,回頭丢給了葭葭,一臉豪氣道:“瞧你,這就把膽子吓破了?不是藏兵器,是藏兵書,還有輿圖之類。我想好了,二樓四壁都擺放巨幅輿圖所制的屏風,天下風貌山川地理全都囊括其中。”
李晄愣愣地說不出話來,懷真笑道:“怎麽了?至于這樣驚訝嗎?我的身體已經被拘禁起來了,還不興我心靈自由了?神游四方總不算于理不合吧?”
“那、那演武場呢?你總不會搬出去後,天天習武操練吧?國朝真不缺你一個兵卒。”李晄氣焰頓消,好聲好氣問道。
懷真有些羞赧起來,忸怩着道:“我自然不用,那是給……”
“給誰?”李晄探身過去,好奇道:“你大點兒聲。”
懷真伏倒在案,把滾熱的臉頰埋在臂彎裏,小聲道:“給我的驸馬留的。”
李晄無力地坐了回去,哀嘆道:“女大不中留吶!”
懷真擡起頭道:“這是遲早的事,你嘆什麽氣?放心吧,我肯定不會這麽早成婚,就是提前做好準備,不然到時候手忙腳亂……”
“你別這麽早做決定呀,”李晄探手過去抓住她,懇求道:“世間好兒郎多得是,謝三雖然也不賴,但我總覺得那個人藏得太深了,看不透。”
他語重心長道:“我後來讓人查過他的身世,要說這個京城裏,和他最不般配的就是你。你舅舅耀武揚威時,他們母子整日裏戰戰兢兢,你舅舅人頭落地了,他們才開始揚眉吐氣。也就是說,你享福的時候他在受罪,你開始吃苦頭了,他才過上了好日子。他那倆兄弟倒是文采風流的翩翩君子,跟他截然不同。”
見她不說話,似乎有些動容,李晄趁熱打鐵,繼續道:“父皇若是在世的話,也絕對不會同意你嫁給一個武夫的。要功名沒功名,要家世沒家世,幸好抱善完了,不然她可得整天看你笑話了。而且你也不想想,謝三為何會對你着迷?”
聽到這裏懷真可就不客氣了,拍案道:“你以為這些我不知道嗎?至于說他為何對我着迷,當然是因為我的魅力呀,你怎麽不問問父皇為何對我母妃着迷?”
她說着挺起胸膛,趾高氣昂道:“我有封地有田産有宅邸還有美貌,試問哪個男人不應該為我着迷?只要三郎以後大度一點,我就多找幾個……”
“快打住吧,”李晄臉都快綠了,擡手喝止道:“歷史上劉楚玉什麽下場你不知道?做人呀,還是本分點好。”
她自然也知道李晄是好心,不忍拂他的顏面,思忖着道:“其實你說的也有道理,我會留意的。至于婚姻大事,那不都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我如今父母都不在,将來可就看你的了。”
李晄又驚又喜,滿口答應了下來,心想着以後可真是任重道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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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喪期間不舉宴飲,所以懷真和李晄一樣,十六歲生辰都由皇後做主,在中宮悄悄地過了。
重陽節也一樣,宮中不會像去年那樣大肆鋪張,一來自是因為守喪,二來則因為那是元嘉忌日。
越是艱難的時刻,越是能體會到逝去之人的偉大。
如今突厥作亂,邊境不寧,朝廷這才又想起了昔日元嘉的功勞。
于是太常卿親自奏請皇帝,要在元嘉周年那日,舉行一場大型祭祀,屆時內外命婦和文臣武将都要去參加,以此來紀念她為朝廷做出的貢獻。
皇帝自然準奏,于是後宮之事便交由皇後安排,讓她帶領嫔妃公主王妃郡主等女眷,前一天出發去崔園。
懷真向皇後請示,準備先行一步,皇後也聽說過元嘉曾在春和宮住過,想必她們之間交情匪淺,便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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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真于九月初七出宮。
鑒于去年崔園發生的意外,公車司馬令陸琨不敢含糊,特意派了手下尉官親自帶領兩隊人馬護送,又點了前鋒先去皇家驿館打點好一切。
等她安置下來,尉官才留下一半人馬保護,自己帶另一半人馬先行回城,因此次日還要護送宮眷過來。
秋風蕭瑟,元嘉墳前草色已經泛黃。
随行人員皆停在十多丈外的岔路口,懷真提着籃子,将香燭祭品等一一放在祭臺上,拿出帕子擦拭墓碑上的灰塵。
雪白的絲絹拂過時,竟不見半點灰痕。
她将手掌貼在冰冷的石碑上,心裏默念道:姑姑,我來看您了,您能不能感應到?
她閉上眼睛,将內心雜念全都驅除,可周圍卻還是萬籁俱寂,只有落葉簌簌飄墜的聲音。
她有些沮喪地想,也許元嘉的靈魂已經進入新的輪回了吧。
可是為何她死後那麽多年,卻始終在墓地徘徊?
她想不通,只得點上香燭,默默設祭。
整個崔園都是死寂的,即便周圍分布着數十座公主墳,可是她感覺不到半點兒生魂的氣息,就像當年在自己的墓室中一樣,仿佛天地間就她一只無處可去的孤魂。
“姑姑,明天會有很多人來看您,”她帶着些許歡喜道:“您的名字會留在史冊中,只要大衛還在,以後無論過去多少年,大家都會記住您的。”
她又說道:“只要大家想起您的功德,便會想起廢後的狠毒。您會流芳千古,而她則遺臭萬年。也許,這就是您想要的結果吧?”
即便到了現在,對于懷真來說,元嘉依舊是個迷。
去年夏天,她離宮前元嘉曾說會托人暗中照應她,可是盡管她纏問了半日,卻依舊不知道那個隐藏在羽林衛中的人是誰。
直到元嘉去世,甚至她的遺書中也未曾提及,或許是她随口胡謅的,根本就沒有那個人?
但是她寧可相信有,否則去年在驿館,突厥人怎麽可能那麽容易得手?除了驿館中有崔晏的內應,羽林衛中應該也有人暗中協助。
李晄背後有永嘉府,還有太後的兄弟子侄。
容娘背後有整個楊氏,還有一支軍隊。
李荻自不必說了,除了帝後還有未婚夫霍家。
陸琨升任公車司馬令,可謂少年得志前途不可限量。
和身邊的這些人一比,好像就她一無所有。
也不算一無所有吧,她擡手摸了摸衣襟裏的鎖片,她好像勉強擁有謝珺?想到他時,她的心裏頓生幾分歡喜。
皇兄不是父皇,防她跟防賊似的,別說進勵政殿了,連藏書室都不能進了,所以外朝的軍國大事她一概不知,包括西北的戰況。
“姑姑,若您在天有靈,請替我保佑三郎早日得勝歸朝。”她無比虔誠地跪下磕了三個頭。
似有輕微的腳步聲,踩着落葉慢慢走了過來。
懷真擡起頭,看到墳冢後面有個灰衣女子挽着籃子,正停下了腳步。
兩人目光相接,都是微微一怔。
懷真站起身拂了拂裙上草屑,聽到身後響動,她忙回頭示意随從們止步。
那是個形容枯槁的中年女子,衣飾極為樸素,看上去像是園中灑掃除草的粗使女仆。
但懷真還是認出了她,“辛司簿?”
辛谧像個幽魂般,臉色蒼白眼窩深陷,想必是墓園裏呆久了,身上竟隐約透出幾分陰森之氣。
她放下竹籃,從容行禮參拜,“見過長公主。”
懷真緩緩踱了兩步,望着她竹籃中的水囊和折疊地整整齊齊的布巾,想起元嘉一塵不染的墓碑,恍然明白了過來。
“你是如何逃出宮的?”她聽董飛銮說過,長秋宮一幹人應該都沒有好下場的。
辛谧緩緩一笑,輕聲道:“殿下若想知道,便請借一步說話。”
懷真回頭對素娥吩咐道:“我去去就來,你們在此等着。”
她知道辛谧詭計多端心思不定,自然也不敢走遠,就在小路另一端停下來道:“有話就說。”
辛谧似乎也并未想将她引到別處,便停下了腳步,面上泛起詭異的笑,望向懷真道:“我可沒逃,我是得了當今皇帝陛下的特赦令,他原本還要送我榮華富貴,但我只想來到崔園為舊主守靈,陛下便恩準了。”
“陛下?我二皇兄?”懷真訝然道。
辛谧勾起唇角,臉上神情捉摸不透,“殿下,您不妨猜猜,我為陛下做了什麽?”
懷真幾乎不用想也明白了,心底頓時感到一股惡寒。
辛谧贊許地點頭道:“殿下真是冰雪聰慧,您猜得不錯,廢後是我毒死的。我不僅毒死了她,還讓她的兒子也不得好死。”
“你一個人……”懷真瞠目結舌道:“一個人如何、如何興風作浪?難道說連我三皇兄也是你害得?”
她突然有些激憤,右手下意識握住了腰間的匕首。
辛谧卻緩緩搖頭道:“弑君?我可不敢。我不做這種會被刨祖墳的事。哀帝陛下是魯王害死的,我不否認,是我獻的計,毒也是我熬制的。所以魯王死得不冤,他是蠢死的。”
“還有抱善公主,我給她出的主意,讓她在文帝陛下的藥中下點東西,可以讓陛下神智昏聩……呃,殿下?”
她望着憤然上前的懷真和架在脖子上的雪亮匕首,瞪着眼睛道:“您要殺我?”
懷真腦中嗡嗡直響,握着匕首的手不停地顫抖着,她努力想要克制心頭的悲憤和厭憎,但在憤怒面前,理智卻是潰不成軍。
“是你害死了我父皇?”利刃緊貼着辛谧脖頸上顫動的血管,她只要再近一分,就能割開她的喉嚨。
她看到辛谧眼中的恐懼時,有些難以置信,作惡多端毫無原則的人竟也會怕死嗎?
“不是我,”辛谧顫顫巍巍地跪了下來,舉手立誓道:“我只是将藥給了抱善公主,是她自作主張加大了劑量,那藥本身無毒,抱善公主每日都會親嘗,殿中侍從和禦醫皆可作證。”
“你究竟想做什麽?”懷真壓抑住怒火道。
辛谧見她殺意漸消,這才舒了口氣,“我只想要亂局,越亂越好,我從未想過害你父皇,他活着對我有利無害。是抱善公主鬼迷心竅,害怕你父皇會清醒,才暗中加重劑量,結果被禦醫察覺到了。”
懷真撫着胸口,啞聲道:“你不僅和抱善勾結,還和魯王勾結,可他倆都被你玩弄于鼓掌中?辛谧,你只是一個小小的女官,你做的這些,你的皇後主子半點都沒發覺?”
說到藥,她腦中靈光一閃,冷笑道:“菱荇苑中,在杯中淬毒的事,也是你的手筆?”
辛谧略帶羞愧道:“我只是為了取信于抱善公主,何況我已向殿下示警,那件事您不該怪我。”
“抱善有那麽傻?你幾乎毀了她的人生,她居然還會信你?”懷真心中極為煩躁,“這麽說,也是你把她打暈,送進去讓崔晏那個禽獸糟蹋?”
辛谧這次卻否認了,“殿下冤枉,我可沒這能耐。那日是您的及笄大典,長秋宮周圍有羽林衛巡守,雖然我心裏的确想,但我不敢造次。”
不是辛谧?那會是誰?還有誰和長秋宮結怨?懷真想到了隐藏在羽林衛中那個神秘人,心頭赫然一亮。
“羽林衛中有元嘉姑姑的故人,你可知道是誰?”她問道。
辛谧搖頭道:“她并未告訴過我,因為她對我始終有防範。”
“那你……你究竟效忠于誰?”懷真有些頭疼道。
辛谧想了想道:“我只忠于我自己。”她說着露出一個自以為和善的笑,望向懷真道:“殿下若是願意,我也可以效忠于您。”
懷真打了個寒顫,後退了一步道:“你的主人一個比一個慘,我可不敢要你。”
辛谧緩緩站了起來,苦笑道:“殿下有所不知,我也是個可憐人。”
她見懷真不太相信,便解釋道:“早年間廢後為了讓元嘉長公主替嫁,以太妃和她的未婚夫家為要挾。我本是長秋宮一名普通宮女,她看中我機敏,便命我加入和親隊伍監視元嘉長公主。可我不想離開洛陽,她便以我妹妹的性命相威脅。我妹妹原本是秀嘉長公主身邊的人,卻被她像個物品一般,強行讨要了過去。幾年後秀嘉長公主病逝,我妹妹便殉了舊主。若長秋宮善待她,她怎麽會去尋死?”
“無論廢後還是元嘉,她們都不是好人。元嘉将我扔給豺狼踐踏,可是她也将我從必死的境地解救了出來,她既是我的仇人,也是我的恩人。我出賣過她,算是報仇了。但我還要向廢後複仇,并且報元嘉的活命之恩。”
懷真聽罷黯然神傷,默默嘆了口氣将匕首收了起來。
“殿下,看在元嘉長公主的份上,我給您一句忠告,千萬不要看不起小人物,越是不起眼的小人物,有時候越是危險。有句古話:千裏之堤潰于蟻穴。”她陰恻恻地笑着,不像忠告,反倒像警告。
“姑姑……”懷真茫然道:“我不明白,姑姑和我只是萍水相逢,她為何待我與衆不同?”
“這個她說過,她對您一見如故。她當年被廢後強迫堕胎,是個快要成型的女嬰。那以後傷了身子,去突厥後多年再未有孕。她說她的女兒若是長大,應該就是您這樣的。”
懷真聽到這裏,不由得潸然淚下。
其實元嘉的遺書中也提到過,說将她當做了自己的女兒,可是墨跡斑駁的一句話,終究比不上聽到別人親口說出時的觸動。
元嘉待她,也許便如她待葭葭吧!
“抱善呢,你知道她在哪裏嗎?”她打起精神問道。
辛谧嘴角含笑道:“殿下還記得這個禍患?幸好您方才沒一時沖動,否則就沒人能告訴您了。”
“你知道?”懷真好奇道。
辛谧湊近一步,低聲道:“這個世上只有我知道,殿下放心,我活着一天,就敢保證不會讓她出來尋您的晦氣。”
懷真滿腹狐疑道:“你這是诓我,想讓我保你的命吧?”
“對您不過是舉手之勞,有百利而無一害,您為何不考慮一下?”辛谧循循善誘道。
懷真嘆了口氣道:“你終究也是姑姑身邊的人,既然連陛下都饒了你,我又為何窮追猛打?倒也不是因為抱善,我會提防着她的。”
她頓了頓又道:“但你這樣的人,我可不敢留用,你就在崔園守着姑姑吧,什麽時候想走了,托人給我送話,我會設法為你找個安身立命之處,不會讓你受苦的。”
辛谧面上陰郁詭秘的表情微微一變,竟似有幾分感動,緩了口氣道:“這世上可貴的品行有千萬種,只有歷經滄桑和磨難才會明白,于自己而言,最寶貴的是善良。哪怕是蛇蠍心腸的人,也渴望得到別人的善意。殿下,願上蒼定保佑您。”
“別給我戴高帽子,等有一天你觸到了我的底線,你就會明白我可不是好人。”她擡頭望着陰沉的天空,慨嘆道:“真的有上蒼嗎?”
她做鬼時沒見過,做人時更不可能見到。
行路難,不在山,不在水,只在人情反覆間。
她望着面前這個單薄伶仃的女子,又想起她所追随過的人,不覺感慨萬千。
想必前世在蕭漪瀾眼中,她們母女便和辛谧眼中的抱善母女一樣可笑可悲吧?
她曾以為在絕對的權勢和力量面前,其他一切都微不足道。
如今看來,最可怕的是謀算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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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軍得勝的消息,在洛陽開始傳頌時已是年末。
彼時懷真已經搬離了望春臺,和左右看她不順眼的永嘉做了鄰居。
與其說和永嘉做鄰居,不如說是和李晄做了鄰居。自打懷真出宮後,他便搬去了永嘉府。
既然皇帝答應讓他在京中多留幾年,那寄居別處也非長久之計,于是他的韓王府也破土動工了,不過離落成還早,所以他就暫住在永嘉府上。
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李晄自從和懷真做了鄰居,往日走馬鬥雞的纨绔行徑竟然大改,整日也跟着她研習史籍政書,令他的王傅大感驚異。
懷真出宮後,便設法将她的乳母秦姑找了回來,讓她和董飛銮共掌後宅諸事,管理婢媪仆役等。
執掌內外諸事的公主家令是宗正①派來的專職女官,訓練有素博學知禮,名叫楚漣。
家丞則由沉穩聰慧的姮娘擔當,名為輔助,實則監視。
作為近衛家臣的舍人之職暫且空置,她還沒有遇到合适的人選。
那座書樓最終沒能叫‘藏兵閣’,懷真打算等謝珺回來後同他商量個含蓄內斂的名字。
三樓書室中,懷真正坐在烏木嵌螺钿書案前,聚精會神地翻閱着手中那卷帛書。
書案兩邊各立着座數尺高的青銅十二連枝燈,火光透過镂空花葉,在案上投下層層疊疊的光影。
入冬後窗扇上的明光紗皆被換成了不透風的厚實窗紙,所以掌燈便比往日提前了,外面天色尚早,室內卻已燈火通明。
侍書婢子是葭葭,她的父親雖是文吏,但她并不好文,甚至看到文書案卷就頭疼。
懷真令她侍書,只是不忍讓她做雜務,又想常帶在身邊,葭葭明白她的好意,只得強打精神從旁作陪,但常會忍不住趴在熏籠上打瞌睡。
為了不被其他人诟病,她便捧了針線簸箕,閑時做些女紅針黹的活計。
論理說懷真的衣飾鞋襪包括荷包享囊都有專人負責,但葭葭還是喜歡給她做些小東西,諸如扇墜兒、書袋甚至裝印章的小荷包之類。
懷真好奇瞧過幾眼,但那細密的針腳實在讓她頭暈,便又坐了回去,笑着道:“你若真有閑工夫,不妨幫我做個弓袋吧!”
懷真用手比了比,“約摸這麽長,這麽寬,那可不能用绫羅錦緞,須得用鲛魚皮或瑤魚皮。你去庫房找,應該會有。”
去年重陽前一天,有人在芳林園外答應送她的弓,已經快制好了,後來風波疊起,就給耽擱了,她差點兒都要忘了。
想到那件事,不由便想起了符願,以及勵政殿相處過數月的侍書女官孟溁。
符家被清洗了一次又一次,孟家也未能幸免,孟溁生死未蔔,懷真從被她賄賂的小黃門手中讨回來的那兩袋錢,迄今還放在她的箱籠中。
後來她不止一次想過,父皇的禦辇傾覆究竟是叛黨一早就策劃好的,還是她的試探令孟溁起疑,暗中通風後才将計劃提前了?
孟溁終究還是太老實,否則不會被她輕易一詐,便将符願給供了出來。
而蕭祁因為她提前示警,得以暗中部署提防,最終免去受符願牽累之禍。
“殿下,”葭葭的聲音打斷了懷真的思緒,她擡起頭,看到葭葭停下了手中的活計,“該用晚膳了。”
她說着朝外努了努嘴巴,示意懷真去聽。
隔着重門和屏風,隐約聽到廊下的銀鈴聲。
她平日讀書怕人打攪,因此定下規矩,有事在樓下拉鈴,她聽到自會下去。
懷真将帛書小心卷好,重新放入背後的書架上,那是她從托人從秘書監借來的,可不敢損壞。
“今日晚膳有些早了吧?”她起身舒展雙臂,打了個哈欠道。
葭葭忙奔到對面窗下去看鎏金銅壺滴漏,嘀咕道:“是早了兩刻鐘。”
懷真正好心緒不定,也想出去透透氣,便道:“下去看看吧。”
葭葭便去彩屏後的衣架上拿她的外袍和錦裘,侍候她穿戴好後才去開門。
這幾日雖無雪無風,但卻是幹冷。
懷真走到廊下,深深吸了口氣清寒的空氣,頓覺舒爽,“我就該把書案搬出來。”
她倚着雕欄,擡手去觸檐下垂挂的銀鈴,夠不到,還差二尺多,想必謝珺也夠不到吧,但他可以将她抱起來夠。
牽繩微微一顫,銀鈴又叮咚響了起來。
葭葭掩上門,回身卻看到懷真仰頭盯着那串鈴铛嗤笑着,忍不住問道:“殿下,您笑什麽呢?”
懷真回過神來,斂容正色道:“我看它們煞是可愛。”
兩人剛下到二樓,廊下侍候的兩名小黃門便迎過來施禮,問她是否要熄燈,還真既有心事,便不能安心看書了,遂點頭稱是。
小黃門待她走了,這才上樓去了。
剛轉到一樓,就看見廳中站了數人,為首的是公主家丞姮娘。
懷真款款走下來,尚未開口姮娘便帶人迎了上來,行禮道:“殿下,有客至。”
懷真擡頭看了眼灰蒙蒙的廳外,訝然道:“誰會這個時刻拜訪?”
“征西軍中回來的人,”姮娘附耳過來,壓低聲音道:“說是護國公謝家的家将。”
公主府雖說深處于皇城,但她的心腹大都知道她和謝珺的事,若征西軍班師回朝,肯定會有人來告訴她,為何此番竟全然無知?
懷真心下納悶,忙問道:“人在何處?”
“東廳。”姮娘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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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真在衆人簇擁下,沿着細石鋪就的小路,徑直往前院走去。
天色昏然,仆役們正爬上梯子,将道邊高挂的燈盞一一點亮。
懷真心中感到莫名得惶惑,這半年來征西軍不見半點音訊,若真有捷報,恐怕早就傳的人盡皆知了。
東廳外站着一個身材修長的女子,容長臉,淡眉細眼,鼻如刀鋒,薄唇如劍,正是公主家令楚漣。她的性情和面相一樣,是個冷峻嚴苛一絲不茍的人。
楚漣梳着椎髻,身穿靛藍團領窄袖夾袍,頸上圍着一領狐裘,此刻正在門檻外恭候。剛聽到腳步聲,就見懷真領着一行人從廊庑後面轉了出來。
懷真看到楚漣興致頓減,這位女官嚴肅古板地令人發指,平素她和李晄稍微親近一點,她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