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二
沒人來找麻煩讓我的求學過程順利不少。日升月落眨眼過,我十歲了。
外頭都說程記傘行的當家程臻綽號:「程小氣」,作起生意來锱铢必較,銀貨兩訖少一個鏰子都不行。但身為他的獨子,我家爹親除去做生意養家忙碌些,幾乎是個無可挑剔的人父。
生辰那日,我得到特許能從阿爹的藏寶庫裏挑一件寶貝當壽禮。
我意外在多寶格和牆壁的夾縫間看到一本蒙塵的綠皮小書。封皮上用雅致秀美的瘦金體題着「帳冊」二字,打開來卻是看不懂的鬼畫符。每一頁筆跡不同,像是許多人的簽名畫押。我把書翻到最後一頁,書皮內側印着一個「靈」字。
我認得那印鑒,它出現在好幾本爺爺留下的書冊裏。
極少人知道我家的來歷。我家本姓許,爺爺是許家第十七代後人。老祖宗就是那個對白蛇情意不堅,三言兩語被禿驢挑撥得逞的笨蛋許仙。為了救他,白蛇水漫金山寺荼害生靈,這筆帳被西湖衆妖算到許家後人頭上,百般刁難萬分排擠,最後只得改換姓氏遠走他鄉。
約莫是安逸數百年,好了傷疤忘了疼,香火傳到爺爺這代時,讓他興起搬回杭州的念頭。锺靈毓秀的西湖對修道人來說是修練事半功倍的風水寶地。他仗着一身高深修為,不知用何種方法打點好地方衆妖,若無其事扶老攜幼搬回來,最後差點能得道升天,卻因喜歡上不該喜歡的對象,最後神隐不知所蹤。
這些私密事祖譜上全沒交代,是我爹思妻心切借酒澆愁後,拉着當時才三、四歲的我絮絮叨叨聽來的。當時我只覺得阿爹酒後特別羅嗦,其中曲折也是長大後才漸漸省會過來。
既然這書是用奇異文字寫成,又有爺爺的印鑒,說不定泡過藥水或火燒後,會出現通往什麽島獲得失傳秘笈或攻略迷宮招喚精怪一夕致富的重要線索。至不濟,真是本普通帳冊,我也能以此為證催收欠款,若能順利增加私房錢那是再好也不過。
尋思至此,十歲的我展露瞞天過海的高超天份,将帳本藏進兜裏,随手抓過多寶格上一方雞血石印,故作歡快地蹦去找等在門口的爹親。
阿爹雖然訝異我沒選其他珠光寶氣的玩意兒,但這塊昌化雞血亦屬上品,拿來送兒子當賀禮不算失格,摸摸我的頭勉勵幾句後,就放我回房歇息了。
進屋後,我将石印随手扔進床頭抽屜,端詳起那帳本。既然這鬼畫符怎麽看都不像漢字,那一定是異邦文。冰雪聰明如我,隔天就拿去問據說對異邦文很有研究的張先生。
「……這很像東瀛的蚯蚓文。公子是從何處入手?」張先生邊看邊扯胡子,眉頭越皺越深。
我不敢說實話,随口胡扯。「過年從倉庫清出來的。怎麽了?」
「在下以前聽過一則很恐怖的東瀛傳聞。」
張先生說,很久以前有個東瀛人在地上撿到一本黑色簿子。那是閻王遺落在人間的生死簿,只要寫上姓名、生辰和死法,那人就會如簿本所寫般死去。據說那生死簿引起很大的騷動,害死許多人,直到最後一個撿到的人被捕頭殺死,毀了那本子。聽說犯人在臨死前還趴在地上不斷劃水乾泳,神态瘋癫甚為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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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完傳聞不自覺一抖。
張先生扯了扯他的落腮胡,「這告訴我們不能亂撿東西占為己有。老子所謂的『大同世界』,便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安樂境界。要知道……」
我耐心等待張先生絮絮叨叨了一炷香時分,終於忍不住插話:「先生所言甚是。所以這本到底是什麽?」
張先生又開始扯胡須,把那綠色帳本拿起來翻了又翻,瞧了又瞧,還叽哩咕嚕念出「乙蝶乙蝶亞美蝶」、「乙哭乙哭海亞哭」之類的異邦語。
當我以為他真能看懂那帳本時,下巴只剩幾根毛的張先生嘆了口氣,對我大搖其頭。
「在下才疏學淺未夠班啊……看來,教完公子之後,在下就得回老家成親,別再誤人子弟了。」
「先生別這麽說,您剛剛不是都念出來了?」
「不瞞公子,那是在下唯二學過的東瀛話。」
「那是什麽意思?」
張先生不知想到什麽,老臉一紅又對我搖頭,「很恐怖,不要問。這書上文字不是蚯蚓文,也不是其他異邦文。約莫是誰塗鴉的游戲之作,認真就輸了。」
眼看傳說中的神功與神兵,什麽七劍、九把刀、四十二章經就這麽長了翅膀,像煮熟的鴨子般啪噠啪噠地飛走,我咬住下唇淚眼汪汪。
張先生連忙安慰道,「有道是:『書中自有黃金屋。』待你考取功名飛黃騰達後,就算想把銀票拿來當紙錢燒、丢進水池或沖進你家茅坑都不是問題啊!」
十歲的我,距離能參加鄉試還要等好幾年。一年有四季,一季三個月,一月有三旬……長日漫漫太難熬,正覺得我小小的心跟詞人筆下的煙花一樣冷,就聽到張先生慘叫。
「我的胡子?我的胡子呢?這種光溜溜的觸感,好讨厭的感覺啊──」
似乎這時才發現胡子被拔光的西席雙手掩面,勾着腳跟淚奔而出。
我看着跟煙花碎屑一樣落滿地的胡須,喚人進屋打掃,自個兒抱着帳本離開那個傷心地。
既然帳本不能拿來尋寶探險,我瞧着上頭的鬼畫符還挺有意境,弄來些朱砂、石黃、花青上色點綴後,撕下折成各式紙鶴、紙船玩了好一陣子。
直到某日下午,我吃壞肚子跑茅房時發現草紙已用完,剛好身上帶着那本帳冊,只得撕下最後一張權充廁紙使用。說也奇怪,雖然擦起來跟普通草紙沒兩樣,卻聽到不知打哪來的慘叫哀號聲。我吓得起身想探個究竟,卻突然眼前一黑。
待我再睜眼,已是七日後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