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衆人聞聲望去,只見一直頗為內斂沉默的林言君此時已是眉頭緊鎖。

“颦颦又是個什麽名兒?從何而來?倒叫我好生不解。”

林黛玉頓時就心裏咯噔了一下,小眼神兒躲躲閃閃不敢看她,手中擰成麻花兒的帕子已無比清晰地反應出了此時心中的忐忑難安。

可惜賈寶玉卻絲毫未曾察覺到危險的意味,聞言反倒一拍手頗為得意地解釋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且林妹妹眉尖若蹙,故而我便給妹妹起字為‘颦颦’,姑姑以為是否果真兩妙?”

兩妙?妙個棒槌!

林言君的臉已經黑透了,先是嚴厲地瞪了眼自家小侄女,“打小你父親便教你讀書,如何卻連這點道理都不懂了?真真是氣煞人也,待回頭我再仔細與你說道說道!”

衆人一時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怒火給震住了,賈寶玉的眼睛都直了,一副吓懵的模樣。

未曾想還不等他反應過來,下一瞬這矛頭便又指向了他。

“什麽《古今人物通考》我是不曾聽過,我卻只知《禮記·曲禮》有雲‘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林言君冷着臉微微揚起下巴,明明比賈寶玉還小一歲呢,卻愣是拿出了長輩說教的架勢來。

“姑娘家的字需得及笄後由家中長輩賜下,若非如此便也只有等出閣後由夫君取得,餘者皆無資格代為取字。如今你小小年紀的一個表兄竟如此堂而皇之地為玉兒取字,又究竟是何居心?”

“一則玉兒并未許配與你,你如此率性妄為可曾顧及過玉兒的清譽?二則玉兒的父親仍健在,又何時輪到旁人越俎代庖?真真是胡鬧!”

林黛玉的頭都快垂到胸口去了,看不見她的臉色,但從她拿帕子掩住口鼻的舉止也不難猜測,估摸着又落淚了。

再觀賈寶玉,整個人都傻愣愣的半天沒緩得過神兒來呢。

作為王夫人的老來子、老太太的命根子,這個鳳凰蛋打小就是被衆人捧在手心裏頭寵着溺着的主兒,除了他老子以外其餘人那是從來就沒有個大聲呵斥的,這會兒被林言君這樣指着鼻子一通連珠帶炮的教訓可不懵了嗎?

賈母的嘴角也愈發往下垂了垂,心中甚是不悅。

可人家卻是張口先将自家孩子訓斥了一通,擺出一副對事不對人的姿态來,最叫人無法辯駁的卻還是這話句句占理,任憑說破天去也是她家寶玉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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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煩惱之時卻看見了自家寶貝孫兒無助委屈的眼神,頓時賈母就心疼了,拉着他摟進懷裏摸摸頭,嘴裏邊柔聲斥道:“你林家姑姑雖語氣重了些,可說的卻也在理,這件事你的确是胡鬧了些,該給你姑姑和妹妹好生賠個不是才對。”

接着又對林言君無奈笑道:“這孩子素日被我慣得性子天真了些,不過是見着玉兒頗為投緣方才如此罷了,雖言行有些不當,卻也着實是喜歡妹妹的緣故,并無甚壞心思,若有冒犯之處我便代他賠個不是罷。”

這張嘴便是兩頂大帽子扣在一個孩子身上,未免過于言重了些,小姑娘家性子如此狠辣,委實叫人不喜。

一時間,賈母對于漂亮小姑娘生出的好感也不免迅速淡了下去。

口中雖又是叫賈寶玉賠不是,又說自己代為賠不是,話說得很好聽,可那神情就不那麽好看了。

對此林言君卻絲毫不在意,“人善被人欺”這句話擱哪兒都是千古不變的真理。

賈家沒有規矩的事兒多了去了,姿态強硬些才叫人不敢輕易冒犯,別搞得再像原先那樣,今兒賈寶玉起早直往卧房裏鑽,明兒又來個同床嬉鬧……想想都糟心死了!

思及此,林言君忍不住又瞪了眼自家小侄女,真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心梗得厲害。

可怒其不争的同時更多的卻還是心疼憐惜。

當年才進賈府時也不過是個六歲的小姑娘罷了,獨自一人寄人籬下又能如何呢?随波逐流逆來順受不過是唯一的選擇啊。

經此一遭後,屋子裏這氣氛是一時半會兒回升不了了,偏王熙鳳那巧嘴還不在,教人呆着怪不自在的。

就這麽有一茬沒一茬的又聊了半個時辰左右的功夫,那頭王夫人王熙鳳等人終于是送走蘇培盛回來了,但看王夫人那漆黑憋屈的神情就知道必定沒少受氣,不過卻也沒什麽人關心她罷了。

王熙鳳那麽個精明人,打一進門就察覺到了氣氛不對,倒也不多問什麽,上來便是一頓插科打诨讨巧賣乖,很快便将老太太給哄得眉開眼笑合不攏嘴,連林言君也不免微微樂了幾分。

晚膳過後回到映月閣,林黛玉便小心翼翼地湊到了她的身邊,扯着帕子滿懷忐忑地輕輕喚了聲,“姑姑……玉兒知錯了……”

原還以為會迎來一頓狂風暴雨般的訓斥,卻誰想回應她的竟是一個柔軟溫暖的擁抱。

愣了那麽一瞬,眼淚便如斷了線的珠子般争先恐後地往下掉落。

無需言語,她便知道了,姑姑都懂。

懂她小小年紀初來乍到的惶恐不安,懂她寄人籬下的心酸不易,懂她逆來順受的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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