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雖是對這小丫頭早有耳聞,甚至可以說自打林如海莫名其妙痊愈之後他這心裏就不曾停止過對這小姑娘的“惦記”,但這卻還真是頭回見上面。
冷不丁回想起當年在大殿之上頭回看見林如海的模樣,真真是豐神俊朗光風霁月,因而掙紮再三還是點了他為探花郎,聽說後頭跨馬游街時更是險些被姑娘們的荷包淹沒了,恨不得被砸個滿頭包。
那時他還尋思呢,若這人有個姐妹又該是何等傾城之姿,未曾想……這丫頭,贊一句“舉世無雙”也絕不為過啊。
只這身子未免過于單薄了些,便是上了妝也難掩那臉上的病容,眉眼之間揮之不去的那份脆弱易碎更叫人揪心,便是再如何火爆剛強之人面對着這樣一個琉璃般剔透易碎的小姑娘怕是都要下意識弱三分了,真真是打個哈欠都怕口氣太大将人給吹倒咯。
康熙神情淡淡地點了點頭,又看向旁邊的胤禛,“皇貴妃這會兒可醒了?”
“先前才跟兒臣說了兩句話便又昏睡過去了。”
“這一天天的清醒的時候是愈發減少了。”康熙忍不住嘆了口氣,眉頭緊鎖滿臉憂慮,還有隐約一絲流露出來的傷感。
嫡親的表妹終究還是不同的吧。
德妃也随着輕嘆一聲,柔聲安慰道:“皇上且稍安勿躁,皇貴妃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必定會逢兇化吉否極泰來的。”
“還是太醫院那起子混賬東西太過無能,捧着無數珍藏古籍醫術拿着那般豐厚的俸祿卻光會看些頭疼腦熱了!”鼻子裏頭一聲重重的噴氣,足以見得帝王心中的不滿之情已然達到了頂點。
“罷了,既然皇貴妃歇着朕就不進去了,咱們到涼亭裏頭坐坐即可。”說罷便率先大步朝着涼亭而去。
德妃踩着高高的花盆底緊随其後,甩着帕子扭着小腰,那叫一個婀娜多姿勾人心魂。
“小心。”
一道微不可聞的聲音如同一陣微風般從耳畔輕輕吹過,卻像是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了聽者的心頭。
林言君不禁緊張地抿了抿唇,一手拉着小侄女緊跟着少年身後而去。
出乎意料的,康熙倒是不曾提起什麽敏感的話題,只随口問了問身子如何、藥吃着可還好、缺什麽不缺等諸如此類無關緊要的小事,仿佛真就是閑話家常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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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情語氣亦不似最初那般威嚴,也說不上多柔和,平平淡淡的卻不失關心之意。
這對于一個日理萬機的帝王來說已是十分不易了,要知道那麽些個皇子公主都還沒有幾個能有這樣被親自關心的待遇呢。
一時德妃的目光就不由得微微變了變,卻并不急着插什麽話,只靜坐在一旁含笑傾聽,仿佛一朵善解人意的解語花一般,實則卻不過是在認真觀察罷了。
待發覺帝王的話都是同林言君說的,眼神也大多落在她的身上,德妃這才輕輕放下了手中的茶碗。
“按說在承乾宮住着是再舒适便利不過了,只奈何如今皇貴妃娘娘的身子實在是……”話到此處微微一嘆,眉眼憂愁語氣惆悵,“如今這樣的情形委實不好叫娘娘再過多操心,合該好生靜養才是,不如就叫兩個小姑娘住到臣妾的永和宮去也好。”
“一來叫皇貴妃娘娘好安心養病,二來臣妾也好更方便照顧她們兩個,三來……臣妾宮裏的賈貴人不知皇上是否還有印象,那是榮國府二房的姑娘呢,與她們兩個那是真真沾着血脈的親戚,住在一塊兒豈不和樂。”
“賈貴人?”康熙愣了愣,下意識皺起眉頭仿佛在苦思冥想。
顯然,這還真是将賈元春給忘了個幹幹淨淨。
“原來賈貴人是榮國府的姑娘。”也不知究竟想沒想起來賈元春的臉長什麽樣,總之康熙就是一副恍然的模樣,竟仿佛還很認真地在考慮德妃的提議。
林言君有些急了。
雖說不知道德妃此舉究竟圖個什麽,但她可絕不相信是無緣無故,指不定黃鼠狼給雞拜年呢。
正當她猶豫着該說些什麽時,一直沉默寡言的胤禛倒是先開口了。
“德妃娘娘的好意胤禛代皇貴妃先謝過,只永和宮內畢竟小主衆多,本已是滿滿當當,兩位姑娘再過去難免要委屈了些,也總不好硬是叫哪位小主騰出好地兒來,太折騰不說還得罪人不是。”
本不過是句大實話,但落在德妃的耳朵裏卻怎麽都不是個滋味兒了,聽着就仿佛是在暗搓搓嘲諷她的永和宮不如承乾宮似的,更嘲諷的還不是這個,而是那一堆的小主。
當今聖上後宮嫔妃衆多,幾乎每個宮裏都住了不少人,卻唯獨只有承乾宮從未被塞進過一個小主,偌大的一個宮殿這麽些年也就只獨屬于皇貴妃一人。
這不僅僅是地方寬敞不寬敞住着自在不自在的問題,而是在于皇上的那份情意。
這是得多疼惜多在意才不忍心叫其他人杵在跟前紮了那位的眼和心啊?
越想德妃心裏就越是五味雜陳,連帶着臉上溫柔的笑意也不覺淡了幾分,看向面前這個兒子的眼神冰冷極了,甚至隐約透着些許的厭惡。
胤禛卻并不以為意,轉頭又對着康熙說道:“皇額娘雖纏綿病榻需得安心靜養不假,可平日裏總這麽一個人悶着也不是個事兒,如今來了兩個小姑娘……”話到此處一個停頓,“皇阿瑪也是知曉的,皇額娘素來最是喜愛小姑娘。”
“如今有了兩個小姑娘日日陪在身邊說說笑笑亦是再好不過,沒準兒心情舒暢開闊了反倒有利于病情好轉呢?”
康熙的目光不禁落在了面前的兩個小姑娘身上,沉默了許久。
皇貴妃的身子是從何時開始急轉直下的呢?便是因着那個女兒夭折的緣故。
原本還想叫她抱養一個小公主在膝下聊以慰藉,只奈何她卻無論如何也不肯罷了,不是不喜歡,只是無可替代罷了。
想着想着,康熙的情緒也低落下來,嘆了口氣,“你說的在理,索性就別折騰了,只在承乾宮呆着罷。”
許是思及往事沒了心情,說完這句話後康熙便起身離開了。
“如此本宮便也不逗留了。”德妃笑盈盈地說道:“平日裏若是缺了點什麽東西只管打發人來同本宮說一聲就是,若閑來無事悶得慌就到永和宮轉轉坐坐,賈貴人入宮多年想來也甚是惦記家中呢,可巧你們才從她家來,倒是能說說話寬慰寬慰。”
從頭到尾卻是看都不曾再多看親兒子一眼,如同空氣般忽略了個徹底。
婀娜窈窕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眼前,還未等來得及松口氣,就聽見胤禛輕聲說道:“在宮裏生活,心往往比耳朵眼睛要更來得可靠。”
“……”這是叫她別輕信德妃的意思吧?
林言君乖巧地點點頭,示意領悟了。
就見胤禛微微松了口氣的樣子,又接着說道:“賈貴人在宮中多年很是孤寂,如今你們進宮來了她必定是要來尋你們的,到底是一家子骨肉親戚,若能處得來聊聊家常也姑且能解個悶兒逗個趣兒,若處不來倒也不必抹不開顏面勉強,只管跟管事嬷嬷交代一聲,下回便再不叫她進來了。”
“……”
什麽叫在宮中多年很是孤寂?這是暗搓搓說人家不得寵郁郁不得志呢?能說上兩句話就當人是個玩意兒逗個悶子,家常以外的東西就大可不必說了,實在不想應付就直接攆人?
簡而言之就是,賈元春不可深交,有被利用的風險。
就這麽個意思呗,直截了當提醒一嘴費多大勁兒啊非得拐彎抹角的暗示?
難道這就是皇家人的習慣?累不累啊。
林言君滿心無奈又無力地點點頭。
“爺,兩位姑娘的行李已收拾妥當了。”蘇培盛哼哧哼哧地颠兒了過來,白白淨淨的臉上都冒出了汗珠,顯然是累得不輕。
胤禛冷眼瞪他,而後擡頭看了看天色,“時辰也不早了,兩位姑娘折騰一路就先回屋歇歇罷。”
擡腳才要走,卻又頓足遲疑了片刻。
正當林言君疑惑不解之時,卻見他上前兩步來到自己面前,微微俯身湊近她耳邊說道:“原本皇額娘是提議叫你們兩個住進乾東五所的,只是皇上卻駁回了。”
扔下這麽句沒頭沒尾的話後他便潇灑離去,徒留林言君愣在原地發呆,一時有種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感覺。
“姑姑怎麽了?”林黛玉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子,不禁滿眼好奇地偷摸瞅了兩眼那道遠去的背影。
林言君微微搖頭,蹙眉自言自語般嘀嘀咕咕:“乾東五所又怎麽了呢?這人真是……說句話從來不肯明着說的,這樣喜歡叫人猜猜猜呢……”
林黛玉卻只聽到一個“乾東五所”,就怪道:“那不是阿哥公主們住的地兒嗎?怎麽好端端提起它來了?”
“……”
原來如此。
想明白了這一切,林言君的心都不由得往下沉了沉,霎時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感侵襲而來。
這才将将入宮屁股都還不曾坐熱呢,後面的日子可怎麽熬啊?
皇宮可真不是人呆的地兒,一個個的那心眼兒簡直比馬蜂窩還離譜!
然而無論如何事已至此,也不過只能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罷了。
縱是給她的機會再重來一回,她也必定還是會豁出去救回兄長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所以說其實事情的走向從一開始就已經注定了,根本沒有第二種可能,既是如此又還有什麽好撓頭後悔的呢?打起精神往前走就是了。
再者說,她也不是只有一個人在面對。
一想到那個說話總愛拐彎抹角的少年郎,林言君沉重的心情仿佛瞬間都松快了不少。
直到晚膳過後一直昏睡的皇貴妃才被叫起來喝了藥,姑侄兩人也趁此機會趕緊去請了個安,而後坐着沒說上幾句話的功夫人便又一次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也難怪四阿哥急成那樣,這都擺明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架勢了。
“皇貴妃娘娘看起來好溫柔,可惜……”
回到自個兒的房裏,林黛玉就忍不住這樣感慨了一句,言語之中盡顯惋惜之意。
半晌不曾聽見回應,林黛玉便擡頭瞧了一眼,卻見她家姑姑正不知打哪兒掏出來一張黃色的符紙在寫寫畫畫呢,究竟寫了些什麽東西也叫人完全看不懂,鬼畫符似的。
等着她落下最後一筆,林黛玉這才開口問道:“姑姑這是在給皇貴妃娘娘畫護身符?”
林言君點點頭,卻随手将那張畫好的符紙抓起來揉成一團丢在了一旁,接着又拿了一張來重新提筆。
就這麽來來去去重複了好幾回,卻不過只是桌上多了一些廢紙團罷了。
林黛玉看不懂這其中的關竅,卻也明白這指定是畫廢了,又見姑姑的臉色仿佛更加慘白了些,便忙伸手奪了她手中的筆,“養幾日再嘗試也不遲,何苦這會兒非得勉強呢?”
“皇貴妃的身子撐不住幾日了。”林言君不禁搖頭嘆息,捧起茶碗喝了一口,卻發現自個兒的手都在微微顫抖起來了,“我不過是想試試如今恢複到何種程度了,這般看來還是太差了些,畫個這樣的符都力不從心呢。”
“這不過是畫了幾張廢棄的符紙姑姑都虛弱成這樣了,縱是滋養幾日當真可以畫成功了,那還不定得變成什麽模樣呢。”想想就愁得慌,偏這事兒還沒得商議更無法拒絕。
然而相較于她的擔憂害怕,林言君自個兒倒是看得很開,“總歸也死不了,只要留着口氣在,呆在宮裏很快便也能恢複過來了。”
林黛玉沉默了,低垂着頭也不知是在想什麽,半晌才聽見她哽咽着說道:“我想家了……”
這是覺着委屈了啊。
在賈家時她委屈得慌,未曾想進了宮之後她仿佛是逃出生天一般,姑姑卻又身陷囹圄,竟是沒有個都安生的時候。
正在姑侄二人相顧無言只餘嘆息之際,與此同時賈家又陷入了一片混亂。
卻原來那日經不住林黛玉的刺激,這一口血噴出來後賈寶玉便昏昏沉沉躺了兩日,人雖是醒了卻總顯得呆呆的,整天就兩眼發直也不知在想些什麽,便是誰說話都不搭理不吭聲,亦是無論說什麽都不見絲毫反應,就仿佛是靈魂出竅一般。
也正是因為這,底下的丫頭婆子也就忽略了老太太的叮囑,夜裏閑來無事在旁邊碎嘴就說起了林家姑侄被接進宮一事。
這個說兩個姑娘好福氣,指定飛上枝頭變鳳凰了,那個說沒準兒林家也要出一位娘娘呢……總之這賈家的奴才是口無遮攔慣了的,什麽好的賴的都敢往外倒,嘀咕得興起呢。
絲毫不曾意識到自己這樣的言語是否會給兩個姑娘帶來什麽影響,也不曾意識到議論皇家是否會招來禍患,更不曾意識到,床上呆愣的賈寶玉悄悄轉了轉眼珠子,緊接着頭也轉了過來。
可巧襲人正端了藥從外頭進來,聽見丫頭婆子胡咧咧正張嘴欲訓斥呢,卻誰想正看見賈寶玉“噗”的一聲又是一口血噴了出來。
霎時就聽襲人尖叫一聲,啪一下丢了手裏的藥碗便沖了上去,一邊拿帕子慌忙給賈寶玉擦拭嘴上的血,一邊尖聲大叫,“快去請太醫啊!”
這時,被吓懵的一衆丫頭婆子這才忙不疊散開跑了出去,請太醫的請太醫,喊老太太的喊老太太,還有王夫人、賈政甚至就連大房及三春乃至薛家都被通報到了,真真是個寶貝鳳凰蛋。
很快賈母便被擡着來了,王夫人自個兒的舌頭都還耷拉着未曾好全乎呢,這會兒也還是叫人攙扶着跌跌撞撞跑了來,緊接着其他一衆人也都紛紛趕到,齊刷刷圍在賈寶玉的床前又哭又嚎的,卻唯獨只有親爹賈政不見蹤影。
倒也不稀奇,自打那件事之後他便在府裏隐形了,莫說去工部做事了,便是連書房的門都不曾踏出來過一步,整天無聲無息的誰也不見,若非一日三餐還有人能送進去,都該叫人懷疑他是不是想不開自我了結了。
畢竟出了那麽大的醜,一時不好意思出來見人也能夠理解,可親兒子一連吐了兩回血都不見他露臉來瞧一眼,這就叫老太太難免不痛快了,一邊抹着眼淚心疼她的寶貝孫子,一邊拎起拐杖就抽賈赦。
“去,将老二給我拽出來!帶不來他你也就別再到我跟前來了!”
賈赦:“……”誰稀罕來呢?正忙着跟俏丫頭吃酒享樂呢。
雖心裏如此嘟囔着,但借他個膽子他也是不敢忤逆老太太的,便也只好帶着滿腹的郁悶怨念出了門去。
誰料他前腳才踏出門去,後頭賈寶玉就折騰了起來,突然之間就發了瘋似的掙紮着要從床上下來,周圍老太太王夫人等人一時不慎竟還被他給推了個踉跄險些摔了出去。
“寶玉!”才将将被丫頭攙扶住,賈母便又忙撲上前去摟住了他,哭道:“你想要什麽只張張嘴就是了,何苦自個兒下地呢?快回床上好好躺着……”
“林妹妹……我要林妹妹!”賈寶玉卻是死活不肯順從躺下,反而愈發猛烈地掙紮起來,哭得滿眼通紅,“我聽她們說了,林妹妹進宮是去做娘娘的……勞什子的娘娘有什麽好做的,那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腌臜地兒,林妹妹那樣一個水晶心肝的人哪裏能适應那種鬼地方?不成不成,我要去救她,讓我去,讓我進宮去!”
這話一出整個屋子都瞬間陷入了一陣詭異的死寂。
這張嘴可真真是要老命了!
然而賈母卻絲毫不曾責怪,反倒一個勁兒的軟言安撫,“你聽哪個胡咧咧呢?沒有的事,不過是因着宮裏的皇貴妃娘娘喜歡故而才接了她們兩個進宮小住幾日罷了,過些日子就回來了。”
“當真?”賈寶玉将信将疑地看她,頓了半晌卻仍是不放心,皺眉道:“那也不成,林妹妹那樣一個仙子般的人物必定會招來那些個臭男人盯上的,合該好好養在咱們家裏才是最安全的,老太太你快想想辦法将林妹妹接回來可好?”
“……”
好一個臭男人!
這完犢子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