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所幸
棠鳶被一聲“棠老師”叫得面頰不自然起來,兩次忘記拿副駕駛和後備箱的東西。
最後,她提着袁清安提前偷偷準備在車後的水果和小餅幹,站在單元樓下揮手告別。
費聞昭看了一眼她身後破舊的紅色對聯,還有周邊亂停亂放的自行車、電動車,眉頭不自覺緊皺。
中午吃飯時,團團告訴了他真相,棠鳶被催債了。
費聞昭滑下車窗,手自然地搭在窗框,擡頭看看斑駁的樓房。
“住幾樓。”
“四樓。”
費聞昭點點頭,告別後疾馳而去。
棠鳶正要轉身上樓,碰到了鄰居何寧,甜甜地打了聲招呼:“阿寧,倒垃圾啊。”
“換了新的貓砂,最近怎麽沒見你。”何寧用餘光盯着遠去的邁巴赫車影。
“哦,去了朋友家。”棠鳶幫他打開垃圾箱蓋。
“剛剛那個是男朋友嗎?”
“不是哈哈。”棠鳶讪讪一笑。
“叨樂最近還乖吧?”
“總朝着你的門叫,估計是想你啦!”何寧笑起來。
“那我可要給它準備一點小魚幹,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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叨樂是何寧養的金漸層小貓,非常親人,偶爾何寧出差,或者回來晚點,會提前和棠鳶打好招呼把叨樂放在她那裏。
棠鳶很喜歡寵物小貓,只是自己沒有太多精力去投入愛和照顧。
這正好圓了獨居還能撸貓的美夢,她每次都表示樂意。
當年舅舅給她買下這套房子後,棠鳶看着萬家燈火終有她的一盞,才有了家的感覺。
在被棠家收養的很多年裏,她都沒有感受過愛。
作文裏那些溫暖片段,都來自電視劇和本以為。
心理學表明,原生家庭的不幸福會導致性格缺陷。
幸運的是,她不是一個會被外界影響太多的人,才能保持自我,才能在知道自己是棠家收養的女兒時,心想:原來如此。
原來那些她嫉妒棠铮得到的偏愛,不是家長的問題,是她的存在。
《斯通納》裏有一句話曾擊中她的紅心:“即使不能擁有完美的生活,所幸追求過完整的自我。”
這句話一直支撐着她,擺脫外界,專注自我。
也支撐着她融入這個社會,藏起戾氣。
起碼表面上是這樣。
何寧也許是覺得她是同齡人好相處,做鄰居半年來,兩人憑着叨樂你來我往,漸漸熟絡。
何寧也總借照顧叨樂,給棠鳶送一些水餃或者叫她過去吃飯,考慮到兩人都是獨居,棠鳶不太願意和他共處一室,便經常借口吃過飯了拒絕他。
但何寧依然熱情地敲她的門,問她喝不喝粥,還有一次問她看不看電影,要不要一起去春游。
棠鳶也不傻,她看出何寧似乎有近水樓臺先得月的想法,才會這樣殷勤。
現在很多年輕人逃避相親,恐婚,但願意去談無數次戀愛,去體驗無數次愛的熱烈和覆滅。
她不屬于這類。
她不會輕易去選擇一個人。
愛于她,不過是這一生的附麗,是錦上添花。
絕不會是百無聊賴和窮途末路時的選項。
愛,理應是上上簽。
而上上簽難得。
還沒上到四樓,已經聽到叨樂在門口喵喵叫,何寧跑上去打開門,把叨樂抱起來。
“叨樂快看,是誰呀?”
“是媽媽回來啦!”
正背對着何寧找鑰匙開門的棠鳶,笑容僵在臉上,手上動作呆滞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她肯定地回憶,剛剛的兩句話都不是她的聲音。
“阿寧?你是說我……”棠鳶轉過身子指着自己。
“哦哈哈,開個玩笑,別在意。”依然是輕松的語氣,卻聽的棠鳶渾身難受。
她忍住想去摸叨樂的沖動,“那我先進去了。”
關上門,棠鳶還是不敢置信她的耳朵。
她确定自己被冒犯了。
為什麽現在的男性一定要這樣随便?
她想找蘇蘇吐槽,卻想起今天蘇蘇說她陪領導出差了,只好給自己煮了一碗螺蛳粉來放松一下。
陷進沙發,棠鳶身心疏懶,昏暗的光從陽臺上透過木窗框,房間裏更暗了幾分。
手機震動,竟是費聞昭的微信消息:
【學費我給你轉了一部分,剩下的根據棠老師上課效果來付。】
棠鳶有些吃驚地打開某支付APP,确實收到了一筆轉賬,金額十萬,備注:學費。
故意轉到銀行卡,這個賬號還是對客戶用的。想來他大概是問了袁清安。
在車上時,她原本是想借此機會來還清他前幾天的費心相助。
棠鳶盯着那五個零,本想退回去,腦海中又響起下午房東的話。
棠鳶:【學長,我不收學費的。】
費聞昭:【個人自願行為。】
棠鳶在家裏竄來竄去都沒有想到一個合适的回應。
不是不能拒絕費聞昭,是不能拒絕十萬。
棠鳶os:我想拒絕,可是他給的實在太多了。
費聞昭:【不要有壓力,好好授課。】
棠鳶:【我會的!】
此刻,她突然意識到,這筆錢是團團午飯時偷偷告訴他的那個秘密。
學長大概變着法子幫她吧。
棠鳶補上一句:【我會還的。】
謝謝。
她在心裏說。
費聞昭站在21層公寓的落地窗前,看着文城的天空暮色四合,有深深淺淺的雲,将明未明的月亮躲在雲後,隐約有皎潔透亮的輪廓。
她要還什麽?
費聞昭眸色深沉,抿着嘴,若有若無的愠怒藏在眉間。
明明是他欠她的。
四年前那個晚上,他在醫院看到那個造謠帖子,險些不管不顧沖回學校。
他能立刻做到的,只有聯系論壇負責人,查IP,删帖,禁詞“棠鳶”以及現在很多人喜歡用的名字縮寫“ty”,将有關棠鳶一切言論删除,公告明令禁止論壇內讨論。
以及公開開除江姝。
他不明白為什麽大學會發展成娛樂圈的風氣。
厭惡極了。
“直接關掉論壇。”費聞昭最後冷冷到。
“這個要請示校方。”對方回應。
她還要還什麽?
他打電話過去的那一刻,醫院裏四下無人,過堂的風吹得他格外清醒,耳邊女孩的哽咽更是清晰地一下一下紮在他心上。
她沒有大哭,沒有抱怨,沒有問為什麽,沒有怪他。
她只是斷斷續續地,用曾經那樣輕快明朗的聲音,克制着不暢的呼吸,告訴他:
“學長,我想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面了。”
那時,從不抽煙的他突然想要一根煙。
深秋的風似乎比冬天更侵人衣。
她還要還什麽?
為什麽一定要還?
只因為是他,她不願意靠近,還是她怕再次因此被牽連被傷害。
費聞昭亂了思緒,從酒櫃裏抽出一瓶,斟滿一杯。
“費總,你休息的這些天有不少股東要見你。”
助理陳慕遠打來電話。
這些日子他和棠鳶呆在山莊,表面風輕雲淡,實則每晚都要處理很多公務。
他像被通緝者偷逃出來,趁着不多的時日恣意快活一把。
可笑。
費聞昭搖着酒杯,神色迷離,半眯着眸,紅酒在杯壁上左右晃着,灑出了少許,印在他的白襯衫,漸漸洇開。
“明天九點召開董事會。”
“收到。”
自從他爸費之銘将頌風集團交給他的時候,他就知道,頌風變成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爛攤子。
這樣說或許有些過分。
這段時間根據他的了解,原先的一些品牌策劃有跳槽的想法,營銷部也有一些想賺快錢的,打算去拍短視頻做自媒體。
連那天他去找廣告部小A做傳單,都瞥見他收起的網頁欄寫着:正在直播。
而他們的這些新技能并沒有用在頌風。
原來費聞昭以為這樣的老牌集團,從上到下都是些像他父親那樣的長輩,在新媒體營銷方面會有些落後。
今時今日看來,并不然。
只是人心渙散,年輕人源源不斷借此為跳板。
在頌風集團打工成了一次鍍金或者是養老。不用過分創新,不用大量下沉市場宣傳,坐吃往日福利。
房間暗下來,窗外的霓虹燈閃爍,俯視着車海人流,費聞昭有來自胸腔的湧動,他撥出去電話:
“準備好品牌全案。”
“費總消失幾天,是在養精蓄銳嗎?”
“沒必要,”他盯着遠處的夜色,“你那邊如何?”
“以逸待勞。”
挂斷電話,手機屏幕熄滅,他又站在黑暗中。
“知棠”品牌分公司已經成立了,明天他只是禮貌性地告知一下各位董事,好讓他們有一些參與感。
不予通過者,一律将自己帶進集團當員工的家屬辭退。
首決同意者,會給予一部分新公司的股權和分紅,這些事宜自然随後再議。
這是他父母留下的事業,他要看到一派方興未艾,而不是一汪死水。
祁瑤作為費聞昭的同系學姐,聽到費聞昭幾近命令的語氣實在有些不悅。
這家夥,就愛裝酷裝深沉。
當初還是他親自打電話求她的呢。
說是求,不過是費聞昭放低姿态主動開口,帶了祁牧一并請她吃飯,邀請她作為頌風新品牌的主策劃,不是長期聘請,而是合作。
“那之後你的選擇設計師也一定要按着品牌理念和風格來,慎重。”祁瑤強調。
“放心吧姐!他早就有心儀的人選了。”祁牧在一旁插嘴。
“哦?”
一句話引起了祁瑤的興趣。她這個表弟其他事不靠譜,八卦在行。
“不會白費你一片苦心。”費聞昭回應。
“我不信,你叫聲姐聽聽。”
看到費聞昭欲言又止,祁瑤大笑。
好玩。
在英國留學時,她本還訝異怎麽會有理工男來學UAL視覺設計,反差太大,接受不了。
她觀察了很久這個男生,除了聽一些時裝理論,他最愛蹭一節刺繡課,只是在一旁看着。
引得許多女孩子以為當中有他喜歡的人。
“沒有。”
“那我可以追你嗎?”金發女孩大膽而熱烈。
下一秒,祁瑤穿着騎士靴路過,嚼着口香糖,皮衣剛齊腰。
“Hey! Boy.”
“我今天也有個戀愛想跟你談。”祁瑤剛要觸碰到費聞昭的胳膊已經被躲開。
“我不想當祁牧姐夫。”男生冷冷道。
“?”
她以為是她在觀察他,沒想到他早已認出她。
祁瑤反應過來後爽朗地大笑,原來這就是祁牧兩句不離口的費聞昭。
只是她更疑惑了,怎麽會有人揣着明白裝糊塗這麽久,每天和她打照面,都不曾主動和她搭過話。
她觀察他的這些日子,都沒有一次真正對上過費聞昭的眼神。
“祁牧那家夥沒來?”
“你覺得他會喜歡這種課?”
“那你為什麽喜歡?”
“……”
費聞昭沒說話,只是眼眸深深地看過來,她看不清那狹長裏的味道。
後來祁瑤才懂,費聞昭請她吃飯,答應給她舉薦國內頂尖的博導,以祁瑤為他做品牌全案為交換。
這一切都有跡可循。
她以為他是目中無人。
原來他的目光早已被人填滿了。